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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八十九章 安娜的游戲

  倘若威廉姆斯演奏成功,那么他將演繹出一首古典樂歷史上最昂貴的樂曲。

  多么夢幻的一幕啊。

  在他的指尖,在柔軟的弓弦和繃緊的琴弦相交的地方,極微小的粉末正撲簌簌的落下,飛散在空氣中。那些松香的細粉正閃爍著比太陽還要耀眼的光芒。

  擁有著魔力的仙子正在大把大把的拋灑著黃金。

  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指尖輕顫,琴弓拖動,弓弦和琴弦的摩擦之間,都有無數的金幣伴隨著音符落下,砸在地板上,砸在每個人的心間。

  第一段變奏,第二段變奏,第三段變奏。

  一分半。

  兩分鐘。

  三分鐘。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音樂一點點的被推向高潮,然后威廉姆斯的手指顫了一下。

  這場演出中的第一個失誤,出現在了樂曲進行到大約三分之二的階段,他的左手手指出現了一次“打顫”。

  這是整首《a大調隨想曲》里,音樂節奏相對舒緩的部分,技術難點比較低。

  威廉姆斯全心全意想著下一段的變奏,那個樂段在演奏的時候,需要用左手快速而連續的撥弦,彈奏出跳躍的琶音。他全心全意回想著以前練習時的感受,整個人繃得比小提琴的弦更緊。

  然后,他就彈錯了。

  當他把全部的心靈都投入別的地方的時候,威廉姆斯在最不該出錯的地方,彈錯了一個音。

  也不算彈錯吧。

  他的左手無名指按弦的時候,壓力不均,音色稍微有一點點的虛,然后偏離了大概二分之一的半音。

  威廉姆斯的心沉到了谷底。

  這種時候一定不能停,停下了就完了,彈偏了二分之一個音,別人不留神的話未必能聽的出來。聽出來了,也未必算是大問題。

  就算是頂級的小提琴比賽,一般評委也允許演奏整首樂曲期間出現一次瑕疵。

  可是不管別人聽沒聽出來,威廉姆斯最清楚,剛剛那個音他沒彈好。

  “該死,該死,這里不該有問題的。”

  流轉的樂曲聲里出現了一個毛刺。

  毛刺不光扎在了靈動的樂曲聲里,更是扎進了威廉姆斯的心間,大頭釘釘入蝴蝶標本翅膀那般,將威廉姆斯的全部心神完全釘在了那個音符上。

  偏離了二分之一個半音的音符,在他的耳邊反復反復的來回播放。

  威廉姆斯知道他正在犯錯。

  拉錯了就是拉錯了。

  懊悔也沒有用。再怎么懊悔,你也沒有辦法回到過去,把半分鐘前的自己拖出來抽一頓,扇20個大嘴巴,然后重新拉。

  最該做的事情就是時候好心態,什么都別想,繼續拉下去。

  大樂團里演出,任何問題都可能遇上,別說拉錯個半音,就算拉著拉著,琴弦斷了,你也要繼續拉。

  琴弦能崩。

  人不能崩。

  裝模作樣的拉著,然后找個演奏的空當,把旁邊第二小提琴手的琴搶過來拉,第二小提琴手薅第三小提琴手的。

  這才是標準的處理模板。

  威廉姆斯不是新人,他遇上過各種各樣的情況,他經驗豐富。

  威廉姆斯又就是放不下,不僅放不下那個音符,他連放空腦海都做不到——

  維也納愛樂的首席。

  不要再想了。

  求求了,不要再想了。

  “要是能再拉一次…”威廉姆斯的腦海里閃過這個念頭。

  “想這個沒有用。”他在心中大喊。

  兩場個人獨奏會。

  “老天,要是能再拉一次,我一定不會出錯,那個位置不該出錯的…”

  威廉姆斯魂牽夢繞。

  威廉姆斯失魂落魄。

  然后…他就又出錯了,他原本想著之后下一段撥弦,手指按錯了音。

  他現在想著過去手指按錯的音,他又撥錯了弦。

  是的。

  這次都不只是音色不實,音符偏了稍許的問題。

  他直接就拉錯了。

  應該撥A弦,他撥成了E弦。

  這已經不叫瑕疵,沒有任何解釋的余地,這就叫錯誤。

  威廉姆斯的心跳驟停。

  “伊蓮娜小姐聽出來了么?她有沒有可能沒有聽清楚…萬一…萬一…”

  威廉姆斯胸前壓了一塊巨石,一瞬間,他失去了感受所有情感的能力,只是覺得很冷,口干舌燥。

  曾經他沉醉于音樂的樂趣里,每當他呼喚音符,音符就會以戀人般的熱情回應他的呼喚。

  現在。

  他的腦子發木。

  他站在陽光之下,全身感受不到任何白晝的溫暖。胸中的那只氫氣球升高,升高,升高,升入了云中,他被凍得全身發抖,手指僵硬,暈暈乎乎,恍如迷失在了云彩之中。

  威廉姆斯明知道這是一件很沒有意義的事情。

  小提琴手還是忍不住。

  他抬起眼皮,向著伊蓮娜小姐的方向又看了一眼。

  那個女人…她…還在逗貓。

  她坐在輪椅上,側著頭,出神的望著窗外。

  威廉姆斯看不見安娜的臉。

  她正如圍繞著自己身邊,讓自己所迷失的不知邊界、沒有盡頭的白皙云海。

  她在認真聆聽,還是根本沒有在聽?

  她是不是在嘲弄自己。

  她是不是覺得,自己配不上伊蓮娜家族的贊助,自己根本就無法成為一位杰出的小提琴手?

  威廉姆斯深深的望著,像是想要飛過去看個明白。

  伊蓮娜小姐沒有回應。

  她膝蓋上臥著的那只肥貓,轉過腦袋,輕輕撓了一下爪子。

  “啪。”

  氫氣球被抓破。

  在萬丈高空之中,失重般的向下跌去。

  威廉姆斯失去了力量似的垂落下手臂,大口大口大口的喘息。

  他又拉錯了了。

  而且錯的太多,再拉下去,沒有任何意義了。

  “啪,啪,啪。”

  新來的觀眾們還是很給面子,畢竟大多都是同一所學校的學生,有好幾個還認識威廉姆斯,面對一場明顯失敗的演出,依舊善意的鼓了鼓掌。

  唯有那幾個剛剛在場,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的同學,一個個心思極為復雜。

  不是所有人都樂意看到認識的人忽然中了大樂透的頭獎。

  威廉姆斯嫉妒顧為經。

  一張桌子上吃飯的同學,也許有人同樣在心里妒忌著威廉姆斯。

  鼓掌的人里未必就沒有在心里“幸災樂禍”的。

  面無表情的人里,也未必就沒有真心為威廉姆斯錯失了好運感到遺憾,甚至扼腕嘆息。威廉姆斯自己內心的感受,則百倍于此。

  300秒的時間,足夠讓一個升入天堂,也足夠讓人跌入地獄。

  威廉姆斯把琴放在一邊的桌子上,和之前相比,明明什么都沒有失去。

  他還是如墜地獄。

  經紀人也是面容慘白,她想要說些什么。

  “Again。”安娜說道。

  威廉姆斯身體一震,他中了巫師的控魂咒,立刻想要抓住救命稻草,緊緊的抓住了他的琴。

  威廉姆斯再來了一次。

  然后。

  他又失敗了。

  這次甚至不如之前拉的順遂,他硬著頭皮從頭到尾拉完,音符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稱得上是“荒腔走板”。

  《a大調小提琴曲》,所有小提琴隨想曲里的巔峰之作。

  15歲的時候。

  這首小提琴曲子曾讓人群前的這位藝術神童獲得榮耀與成功。現在,繆斯女神似乎已經拋棄了他。

  “我覺得結論很明顯,沒有必要去找樂評人聆聽了。你應該沒有意見吧?”

  “再來一次,讓我再來一次,這次一定可以…”

  伊蓮娜小姐轉過了頭,第一次認真的看著威廉姆斯。

  她目睹著威廉姆斯眼神里不加掩飾的哀求神色。

  女人搖了搖頭,沒有再說“Again。”

  一次是約定好機會。

  第二次。

  則是安娜的高抬貴手。

  “看來你不適合這些。”安娜說道,“抱歉,我之后約了人。威廉姆斯先生,看上去您并不是巴赫,看來也并不是只要有伊蓮娜家族的支持,人人都能成為一位偉大的藝術家的。”

  “威廉姆斯先生。”

  在他們從餐廳里離開之前,安娜看著威廉姆斯丟在桌子上的琴,輕聲說道。

  “以后,你每一次拿起小提琴,都請您牢牢記住。你所夢寐以求的一切,你所想要的一切東西,一切榮譽,一切財富,都曾經擺放在你面前的桌子上。是你自己沒有本事拿起它。”

  “怨不得任何人。”

  她轉身離開,只剩下了經紀人和神色空洞的威廉姆斯。

  對于一個被心系在黃金氣球上的人來說,當氫氣球從云海里跌落,他的心,也就一起被摔碎了。

  威廉姆斯沒有丟任何東西?

  他丟了魂。

  顧為經無聲的翻動著手上的個人畫展的宣傳冊。

  宣傳冊由馬仕畫廊精心制作,樣式很清雅精巧,呈現扇形的形狀,扇形的每一個面都對應著顧為經一幅畫上的元素。

  或日升,或日落。

  或群星璀璨。

  全部展開組合到一起,就像大鐘表一樣,構成了時間的轉盤。

  “你不開心?”

  司機在前方開著車,身邊的經紀人開口問道。

  “沒有吧。”顧為經說。

  SUV寬大的車廂里短暫的沉默。

  伊蓮娜小姐看了顧為經一眼。

  “你不開心。”

  她重復道。

  “宣傳頁印的很好,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推進。”顧為經說道。“我有什么理由不開心呢?”

  “你少在那里陰陽怪氣。”安娜皺眉,“你明顯是不開心。”

  “好吧,或許吧。”

  顧為經聳聳肩:“可說實話,你又不愛聽。”

  伊蓮娜小姐“嗤”的一聲冷笑:“我猜,是因為威廉姆斯的事情。”

  顧為經沒有答話。

  “我前幾天,看到了那個視頻,有觀眾把威廉姆斯的演出錄像傳到了網上,很多人都說…那是一場災難性質的演出。威廉姆斯根本沒有能力演奏這樣的樂曲。”

  SUV的后排足夠寬大,能夠讓伊蓮娜小姐把兩只小腿搭在一起,雙手交叉,用一個非常具有權力感的身體姿態表示不屑。

  “他難道演奏的很好么?”安娜譏諷道,“這不是我說的吧。甚至完全不懂音樂鑒賞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場十足失敗的表演。”

  “就是我們多愁善感的G先生,又要軟心腸了。”

  “他演奏的不好,能夠被理解。”顧為經說道。

  “老天。”

  安娜搖搖頭。

  “你是在指責我么?我沒有逼他去非要拉吧。我有做任何過分的事情么?你信不信,我把條件開出去,有一萬個小提琴手愿意替他來拉。”

  “水彩課上,柯岑斯教授詢問了我們一個問題,當撒謊能夠帶來巨大的利益的時候,人為什么要去說真話。”顧為經說。“他問我們知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

  “這是維特根斯坦的問題。”伊蓮娜小姐隨口就答了上來,“九歲的時候,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經過思考后認為,當撒謊對自己最有利的時候,似乎沒有任何理由要說真話。但這和我們今天討論的問題沒有任何關系。”

  “你知道——”

  “奧勒最喜歡逢人便提維特根斯坦么?雖然我一直覺得克魯格家族和德國的那個維特根斯坦更近。”

  安娜冷笑:“但我們家真和跟維特根斯坦家族有親戚關系。我太爺爺的一位表妹,嫁入;他們家,還曾一起贊助過克里姆特。還有其他的一些雜七雜八的聯姻。”

  “要是認真的翻找族譜樹的話,某種意義上,你也許也正在和一位‘維特根斯坦’說話。”

  伊蓮娜小姐曾和奧斯本吐嘈,和維特根斯坦是親戚和與草履蟲是親戚,本質上沒有差別。

  但…斗嘴的時候,占領高地更重要。

  她斜睨著顧為經。

  怎么?

  「你怎么敢試圖用我的魔法來打敗我,波特?」

  “所以呢?”顧為經問。

  “所以什么?”

  “所以——這位維特根斯坦小姐也要告訴我,說謊就是對的么?”顧為經問道。

  “我哪里有說謊了。”安娜生氣了,“他要拉的好,那么,那些東西就是他的。”

  “這和我們在新加坡歌劇院那天不是一碼事。交易就是交易。要是威廉姆斯拉出了《a大調隨想曲》,那么我真的會為他取得維也納愛樂的職位,也會送給他加布里埃的那只琴。”

  “承諾就是承諾。”

  伊蓮娜小姐說道。

  “在場有那么多人,就算是我想要反悔,也沒有任何辦法。是他自己沒這個本事!難道我要為他的無能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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