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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九章 啊,冰山,冰山(上)

  “哦,我親愛的伊蓮娜小姐,您真的是個酷的不行的人,直到事情發生在你身上。”

  ——顧為經——

  “你會感受到一陣責任感,當你望著那個孩子的眼睛的時候。”

  顧為經伸出手指,敲敲自己耳廓上的軟骨。

  “有個聲音在你耳邊對自己說,現在,能夠幫助到他的便只有我了,世上有那么多人,但只有我,此時此刻,要是我愿意伸出手拉他一把,要是我愿意信任他,他也愿意信任我,我也許就能改變他的人生。”

  “不是上帝,不是佛陀或者菩薩在對我說話,是我自己,我的內心在對我說話。”

  他慢條斯理的說道。

  “是曾經的自己,在對現在的自己說話。在小的悲劇變為更大的悲劇之前,讓我去做些什么,好么?你不能把他的行為等同于豪哥的行為。”

  “而倘若,有一天,他真的變成了豪哥,那我也就沒有任何辦法去拯救他了。”

  安娜緊閉著雙唇。

  拯救?

  伊蓮娜小姐無法贊同顧為經的行為,欣賞,卻又不理解。

  人不會討厭一棵街頭的甜栗樹,不會討厭它在正午時份,給行人所提供的小小的涼爽陰影,不會厭惡樹葉踩在腳下時,柔軟的沙沙作響的感覺。

  但人卻未必希望自己變為一顆甜栗樹。

  人卻未必希望,自己會成為一張被別人踩在腳下的墊子。

  顧為經所做的事情,當然是很暖的,就像“世上只有媽媽好”一樣,天然便肯定正確。

  普通人遇到這種情況,肯定是也跟著附和著說“世上只有媽媽好”了。

  安娜不。

  伊蓮娜小姐是超級毒舌的。

  她則想要問問對方——“人人都知道媽媽是好的,但世上有八十億人…你能成為所有人的媽媽么?你能靠你的絮絮叨叨的拯救所有人么?”

  “如果不能。”

  “那你所做的事情,又真的有太大的意義么,它不過只是一種自我的精神滿足罷了。”

  總得有個理由吧。

  伊蓮娜小姐是接受顧為經為了畫一張杰出的作品,而幫助那個孩子的。

  安娜也能接受顧為經是為了在酒井勝子面前展現自己的“男友力”,展現自己的“責任心”,去幫助那個孩子的。

  他可以把“抽對方一巴掌”這個宣泄憤怒的行為,換成另外的方式來表現。

  本質上都一樣。

  伊蓮娜小姐卻無法理解顧為經,是真的出于想要改變對方的目的做這件事。

  不是安娜無法理解這件事本身。

  而是伊蓮娜小姐無法像理解自己一樣,去理解顧為經。

  本質上便是他們兩個人世界觀的差別——你到底要怎么樣度過自己的人生,你到底要和什么樣的人共情。

  人生的時間是很寶貴的。

  你把時間花在一件事上,就無法花在另外一件事上。

  伊蓮娜小姐向往那些激烈的,高貴的,閃閃發光的事情,她崇拜著那些激烈的,高貴的,閃閃發光的人生。

  如果她的人生足夠璀璨。

  她接受自己在20歲的年紀便死掉,如果能成就真正偉大的功業,那么生死本身便沒有那么重要了。

  正因如此,她崇拜卡拉。

  相反。

  要是一個人度過了平庸無趣的人生,碌碌無為的消磨了自己的人生,什么事情也沒有做成,被生活抽打的像是迷宮里的白鼠。

  那么。

  這樣的人生,就算擁有著普通人的幸福,就算長命百歲,就算能活到120歲,就算能活到150歲。

  安娜也不要。

  她崇拜著愷撒在元老院的長階上,捂著胸口死掉。她崇拜著納爾遜,在他一生榮耀的頂點,被一顆子彈穿透身體,捂著胸口死掉。

  她崇拜著拜倫,崇拜著拜倫那首《哀希臘》。

  她的崇拜甚至不夾雜任何政治目的。

  她既崇拜著納爾遜,又喜歡著拿破侖。

  安娜所喜歡的僅僅是那種哀傷的,鮮血從胸膛里流出的感覺。

  伊蓮娜小姐聽出顧為經之前所講的《愛情故事》的含義,她的笑聲除了和顧為經同樣哀傷的共鳴之外,還有對年輕人小小的嘲諷。

  嘲諷他那敏感的天真之心。

  顧先生。

  光會直視悲劇還不夠。

  真正優雅的人,真正高貴的人,是應該會接受悲劇,乃至會欣賞悲劇的。

  面對《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心生悲意是對的。

  可你要靜靜的欣賞它,靜靜的接受它,而不是想著去怎么改變它。

  悲劇便是藝術的一部分。

  體面的紳士應該坐在戲劇的私人包廂里,在羅密歐與朱麗葉飲下毒酒,相擁著死去的時候,一邊動情的落淚,一邊輕輕的鼓掌和身邊的友人慨嘆道。

  “真是一出絕妙的好劇啊。實在太精彩了。”

  你總不能戲演到一半,拔腿沖上舞臺,攔下蒙太古和凱普萊特家族的恩怨,讓這兩人趕緊一起快樂的私奔吧。

  這就太不體面了。

  面對顧為經話語里的隱藏的問題。

  伊蓮娜小姐給出的回答是——正因如此,所以奧利弗的妻子合該剛剛結婚,在他們最幸福的時候死去。

  泰坦尼克號就必須要撞上冰山,讓杰克沉沒在大西洋零度的冰水里。

  冰山必須存在。

  只有這樣。

  他們的愛才是神圣的,才是高貴的,才是晶瑩剔透又堅不可催的完美之愛。

  這樣的愛才足以被人銘記百年。

  這樣的愛才能被蘿絲,以我之名冠你之姓的永遠融入自己的生命之中。

  一瞬間永存的閃閃發光的愛,勝過讓它在漫長人生的柴米油鹽里被消磨個干凈。

  這才是真正的美。

  而坐在一間小房間里,和一個灰塵般的人,絮絮叨叨婆婆媽媽的說來說去,算什么閃閃發光的事情嘛!

  它又哪里有任何美感存在呢。

  分明就是在浪費寶貴的人生啊。

  他本來可以做很多很多更有意義的事情的。

  “除了一份感激之外,真正的意義又在哪里呢?你真的在乎他的感激么?”

  安娜說著淡漠無情的話。

  “你說聽到了年輕的自己的聲音,要我說,你們從始至終,就不是一樣的人。”

  她的語氣驕傲,纖薄的嘴唇之間象牙色的牙齒潔白而晶瑩,和女人身上那件月白色的衣裙幾乎完全同色。

  一同向著顧為經攝出閃閃放光的迷人色澤。

  “那我們之間絮絮叨叨的意義又在哪里呢?”顧為經反問道,“您不是也沒有不耐煩么?”

  “完全不一樣的。”

  安娜抿著嘴。

  獅子可以和獅子共情。

  它們可以趴在一起,蹭蹭脖子,拱拱鼻子,慵懶的一起打個哈欠。

  獅子卻是永遠無法和綿羊共情的,更無法跟老鼠,跟灰塵共情。

  因為它們是截然不同的物種,它們有著截然不同的心。

  伊蓮娜小姐只愛她愿意去愛的人,安娜只在乎她愿意去在乎的人,至于其他的那些——她連抬個眼皮的閑功夫都欠奉。

  她也可以為了偵探貓消磨時間,因為對方那些閃閃發光的作品,所以女人所消磨的時間便有了意義,她一個又一個讀書的晚上,也因此有了意義。

  她卻絕不會和綿羊、老鼠以及灰塵多去說一句話,多看對方一眼。

  忽視便是最大的輕蔑。

  安娜在濱海藝術中心里,在認為顧為經缺乏真正的勇氣的時候,轉瞬之間,她就對年輕人喪失了全部興致。

  獅子是勇敢的動物,她可以對著干預闖入領地的冒犯者咆哮。

  母獅子可以很有耐心的,叼著一塊肉,一點一點的喂給一頭讓人憐愛的小獅子吃。

  贊助人跟她們的藝術家之間,便是這樣的感情。

  藝術便是他們之間的“肉”,便是他們之間的愛與信任,是偉大的巴赫寫給凱瑟琳伯爵,讓他有了一個甜美的夢的《歌德堡變奏曲》。

  這種紐帶,讓他們處在了對等的地位上,歐洲藝術史上偉大的作品,因此而誕生。

  他們只需要為彼此存在。

  而獅子又永遠永遠不會去想喂養綿羊。你就算真的去叼塊肉給它,它也吃不下去。

  獅子吃肉。

  綿羊吃草。

  所以獅子吃綿羊。

  顧為經他嘴里那套關于愛與信任的說辭,安娜不覺得錯的離譜,她只愿意信一半。

  獅子和獅子之間可以愛彼此,可以信任彼此。

  這個世界不是理想的天堂。

  這個世界注定有綿羊、老鼠以及灰塵存在。

  綿羊會被吃掉。

  老鼠縮在陰影里。

  灰塵落入泥潭。

  這就是自然法則,生活在其中,就自然要接受這樣的法則。

  強者應該擺脫人世之間的無聊束縛,以堅任不拔的自我意志,貫穿整個人生的開始以及結尾。

  旁者。

  皆是雜音。

  “他們終究是人啊。也許是落入泥潭里的人,可卻不灰塵。”

  顧為經讀出了女人笑容里的含義。

  “人是不能被當成灰塵來對待的,尤其是孩子。孩子應該被教育,應該被關愛,應該被信任。應該有人去教會他們怎么樣生活。”

  “既使他們做了錯事。”

  “面對兒童犯罪,你不能用一種輕慢的語氣,說,哦,不過是孩子,就寬容他們的錯誤,覺得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不能用一種輕漫的語氣,說,哦,是些壞孩子,擺腿就走,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在沼澤里沉沒,覺得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呢?反正我們不是一樣的人。”

  “總有一天。”

  “當一個想要摸女孩子裙底的人,變成了下一個豪哥。”

  “那他就會跑來來找曾經的我,找下一個我。”

  顧為經說道。

  伊蓮娜小姐覺得,如果你覺得身邊的社區有問題,搬去優渥的富人區就好了。

  顧為經卻覺得。

  人是不能靠著搬家來解決過去的問題,真正的問題如果不去面對,如果不去改變,那么它便永遠都會找到你。

  “你也是個很缺乏安全感的人呢。”

  安娜點點頭。

  顧為經在濱海藝術中心的后臺里,對她說她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

  伊蓮娜小姐討厭自己給人以脆弱的感覺。

  所以。

  她此刻抓住機會,嘲笑了回來。

  終于。

  安娜找到了她想要的原因,評論家小姐認為,這是源于顧為經從小生活在治安條件較為糟糕的混亂地帶。

  他婆婆媽媽的性格源自于安全感的強烈匱乏。

  他想要在這樣的行為中,獲得精神上的虛擬安慰,就像想靠著戴上一串十字架的項鏈來驅離災禍一樣。

  “放心,如果下次你遇到了這種事情,請給我打電話。”

  安娜笑著說道。

  她從手包里掏出一個信封,拿著鋼筆在其上寫了一連串數字。

  “這是我的私人電話號碼。”

  女人說道。

  “看在你直接說,愿意為我做些什么的份上,即使那只是口頭上的承諾,我也會保護你的。”

  至此。

  伊蓮娜小姐愉快的認為,她把在一周以前,在濱海藝術中心的后臺上丟掉的“場子”,全部找了回來。

  顧為經說她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

  她也說顧為經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

  顧為經說他會幫助自己。

  伊蓮娜小姐從來不需要別人的幫助,她不需要在別人的擁抱里獲得安慰。

  她是真正的強者。

  兩個人又都不說話了。

  他們享受著這片刻的沉默,彼此對望著,伊蓮娜小姐端詳著手里的信封,卻不把它直接交給對方。

  女人的指尖捏著厚厚的信封。

  不光是一個電話號碼而已。

  信封里明顯還裝著一封很長的信,她單獨把顧為經叫過來,在船尾僻靜處私下里交談,就是為了這封信。

  此刻。

  伊蓮娜小姐還是猶豫了。

  她盯著這個信封,不知道是否要把它交給對方。

  顧為經也沒有開口。

  他背靠著欄桿,也出神的看著原方,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在兩個人都不說話的當口,海潮陣陣,妝點在船舶圍欄上的霓虹燈閃爍著彩光,還有隱隱約約的音樂之聲。

  竟然是一首圣誕節的兒歌。

  那是他們二人手邊裝飾用的彩光條帶燈上自帶的電子音樂,要是劉子明聽到了這一幕,大概會憤怒的覺得這個派對公司實在是太不專業了。

  真的把他的工業風沙龍布置成兒童派對現場了。

  不過。

  兩個人卻覺得此刻的場景,出乎意料的很是優美動人。

  帶著孩子氣的電子音樂,沖淡了兩個人之間的矛盾,他們不約而同的聽著音樂,神色安祥。

  “這是一封信。”

  安娜捏著信封的邊角。

  “你知道我讓《油畫》雜志取消了關于你的專訪吧?”

  女人說道。

  “抱歉。”

  “其實這周一,我看了你的那幅《人間喧囂》之后,便準備了這封信。但我還沒有想好,到底要怎么用它。”

  安娜低著頭出神。

  “你知道——”

  她的話尚未說完,眼神中就流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伊蓮娜小姐從來就沒有失態過。

  因為顧為經突然往前走了兩步,重重的把她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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