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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二章 二人的二次見面,有個獅子般的結尾(中)

  (啊,可悲的染上了牛馬綜合癥。不更新睡不著。)

  “你不向我開口,比你向我開口做出請求更糟糕。你不表現的憤怒,比你上一次的憤怒,也要更糟糕。”

  “糟糕的多。”

  伊蓮娜小姐的目光從顧為經身上移開。

  在這場訪談后的短暫對談之中,女人第二次有意的迫使自己從對方身上移開了視線。

  第一次是因為柔軟。

  安娜移開了鏡子里的目光,因為她害怕自己話語會被顧為經連帶著一起柔軟下去。

  第二次是因為憤怒。

  顧為經依然坐在那里和她對話。

  但他又已經消失了。

  一幅畫的殘骸被丟在燃燒的火焰里。

  煙氣漫卷。

  剩下的只有黢黑蒼白的灰燼。

  這個男人便是那幅畫,他先是被女人刺啦一下撕成兩半,然后又立刻被丟進了安娜心中的爐子里。

  伊蓮娜小姐胸口起伏的線條是爐子的風箱。

  一起一伏。

  她的臉色平靜,山巒起伏之間,卻把顧為經的存在燒得煙氣滾滾,灰飛煙滅。

  “抱歉。”顧為經想了想。

  “你為什么道歉?”

  “剛剛說,你不理解什么是孤兒的那個。確實,我做了不合適的表述。”

  “好的。”安娜冷漠的回答道。

  他道不道歉已經沒有關系了。

  在女人心中,他已經被燒成了一團廢墟。

  人們不需要一團虛無,來向你道歉。

  他就坐在那里,坐在原地,物理上的存在沒有任何變化,近的伊蓮娜小姐伸出手來,就可以把手邊的水杯潑在他的臉上。

  顧為經直到這一刻,他還沒有明白,最糟糕的事情在于安娜已經不想把杯子里的水潑在對方臉上了。

  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他在成為虛無的那一刻,便天然喪失了能讓伊蓮娜小姐感受到憤怒的能力。

  就算是燃燒,它也不是安娜所更喜歡的那種憤怒的燃燒,干柴烈火、絢麗焰火式的熊熊燃燒,而是濕噠噠的,悶悶的燃燒。

  他太悶了。

  悶得連女人胸口處那座美得驚人的爐子,都要被蓋滅了。

  她以烈火待他。

  他回之以濕煙。

  這樣的爭吵讓安娜無比疲倦,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她的火焰撞上他,不像火星子掉進汽油桶里,一下子爆燃起來,而是反過來,要逐漸的熄滅她心中的憤怒。

  這種感覺讓安娜恐懼。

  她害怕自己有一天會變成對方那樣的人,失去了自然的野性,失去了吃人的野性。

  也失去了屬于強者引以為傲的力量。

  被閹割掉的獅子要比好獅子更糟糕。

  好獅子,它只是虛偽而已,它只是坐在維也納的俱樂部里,細嚼慢咽著三明治。

  好獅子仍然是獅子。

  兩片被電熱面包機烤得酥軟的牛奶面包里,仍然夾著的是肥壯的“印度商人”的血與肉,仍然遵循著大自然的野性法則。

  它們被逼極了,被鞭子打,被針頭刺,它們還是會咆哮一聲,撕掉面具,目光兇狠的撲上來。

  雄渾的力量存續在它們的心中。

  閹割的獅子就只是家養的貓咪,貓咪看上去偶爾天不怕地不怕,嗅到貓薄荷,可能也會興奮的吼上兩聲。

  但那已然是完全不同的物種了,它們遵循著完全不同的道德律和生存法則。

  “抱歉。”

  她諷刺對方,得到的回答,便只是一句抱歉做為回答。

  他不為自己不敢咆哮而感到愧疚。

  顧為經卻為自己剛剛可能說了讓她傷心,刺傷她的話語,而感到抱歉。

  太軟弱了。

  他懂么。

  真正的獅子,被別的存在逼近自身的領地的時候,一定是會撲上去的!亞歷山大膽敢踏進伊蓮娜家族的領土,不管那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間迷了路,都應要被斬下頭。

  “我接受你的道歉。就這樣吧,之前你來到這里的時候,我說我們應該要好好的談談。現在,我們也談過了,今天我們有一個漫長的談話,彼此都很累了。如果沒有什么想多說的,就這么結束吧。”

  “伊蓮娜小姐…”顧為經張嘴。

  “關于基金會。”

  安娜直接說道,“我答應你的事情,一直有效,這一點請放心。顧先生。”

  “也許我之前的情緒有一點點的過激。但就立場而言,伊蓮娜家族始終感謝您能夠找到那幅作品,無論你是否認為她出自卡拉之手。伊蓮娜家族的謝意都是不變的,這一點和我們剛剛的談話無關。”

  陡然之間。

  流淌著的憤怒從伊蓮娜小姐的話語底色里褪去,她變得彬彬有禮了起來。

  彬彬有禮的外交辭令。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外交辭令。

  剛剛安娜話語里的平靜不是真正的平靜,此刻伊蓮娜小姐話語里的平靜,才是真正的平靜。

  “關于這之后的事情,艾略特秘書會去聯系您的。有什么問題,也可以發我的工作郵箱。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的話,就這樣吧。我們仍然進行了一次不錯的訪談。后續,可能紐茲蘭副主編會再為你做一次私人專訪。”

  她一板一眼,井井有條的安排好了后續的事宜。

  好似之前的爭吵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

  安娜閉上了嘴巴。

  她沒有直接下達粗暴的逐客令,僅僅用房間里的沉默告訴對方——現在,你該離開了。

  女人看向窗外。

  顧為經盯著安娜的背影。

  化妝室里悶聲悶氣的安靜持續了不到半分鐘的時間。

  窗雖開著,風還在流淌,空氣已然凝固。

  狗狗奧古斯特似乎忍耐不住這樣的氣息,它慢慢的從角落里站起來,小心翼翼的走過來,靜悄悄的用頭去蹭伊蓮娜小姐的小腿。

  安娜如雕塑一般坐在原地。

  她一句話也不說。

  顧為經從座位上站起來,轉過身,向著化妝室的房間門走去。

  年輕男人同樣也如雕塑。

  身體在行動,氣質卻仿佛凝固。

  悄然無聲。

  “我之前剛剛采訪過陳生林。”

  顧為經剛剛走了兩步,

  身后的安娜輕聲說道。

  她盯著半開的紗窗,分不清是否在和無形的幽靈對話。

  “我們談論了很多的事情,關于他的那個地下藝術品造假集團,關于伊蓮娜家族,也關于…G先生。”

  伊蓮娜小姐只說了這一句話。

  關于這個話題,安娜本來有很多很多話想說…時至此刻,女人又覺得完全不必要再說了。

  顧為經是真的G先生,還是是假的G先生?

  也罷也罷。

  也無意義。

  反正對她來說,那是“假”的顧為經,假的愛,假的勇氣。

  人的生活之中,會遇到很多很多虛幻的影子,一場漫漫的長夢。

  分不清何為真,何為假。

  在幻夢之中尋找真實,就像在畫里尋找陽光,都無意義。

  顧為經也許可以用片刻虛假的勇氣,用虛假的力量,唬住時日無多的陳生林。但唬不住安娜。

  “你知道么。”

  “關于孤兒的那個,我剛剛其實更加期待著你能把那句話完的。我心中的那個G先生,是哪怕我會把水杯中的水潑在他的臉上。他也會把想說話的說完的,他也會奉行自己的原則的。”

  “能大笑的拒絕三百萬歐元是一種力量。可是能面對著獵槍,勇敢的吃人,更是一種力量。你擁有前者,卻缺乏后者。我說你是一頭被閹割的獅子,可能是不公平的,但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樣。”

  “你擁有前者,卻缺乏后者,但這并不能是算你的錯。我為我剛剛的態度感到抱歉。今天我有一點點失態。”

  顧為經從來沒有做錯什么。

  他已經做的很好了。

  他唯一的錯誤,便是錯誤的帶給了伊蓮娜小姐非常錯誤的期待。

  剛剛那一瞬,倒是顧為經敢昂著下巴,把那句話強硬的說完。

  伊蓮娜小姐真的會把水潑在他的臉上。

  安娜從來都說到便做到。

  相較這種情況,那反而是一種更“好”的可能性。起碼證明,他是會咆哮的,他是會被那些雄渾的、狂野的力量占領自己的身體,不由自主的發出嘶吼的。

  這句簡單的抱歉。

  便真的讓安娜徹底失去了繼續這場談話的所有興趣。

  “卡拉做的最勇敢的事情,不是跳上火車離開巴黎。她所做的最為勇敢的事情,是跳上火車返回巴黎,她沒有用幻想的跳避去解決問題。她沖進了自己的籠子里,和一團亂麻的人生戰斗到底。”

  “絕不妥協。”

  “G先生和陳生林說。這個世界善與惡很重要,他永不妥協,我同意這個觀點,我很欽佩。但我想說,真與假也很重要,和善與惡一樣的重要,甚至更重要。”

  “真正的善行需要的是直面鮮血的憤怒。虛假的善良,只需要閉上眼睛,念一句Thelifeissobeautiful,然后便以為自己擁有的勇氣。”

  “問問你自己,顧先生又或者是G先生,此時此刻,在你的心中,還有憤怒的火在燃燒么。”

  “伊蓮娜小姐。”

  顧為經原地轉過身。

  他看向女人。

  “是這樣的,我今天并不感到憤怒,因為我覺得你說了很多很正確的道理,人應該要像獅子一樣,我爺爺最喜歡獅子了,我回去告訴他,他一定會喜歡你的很多比喻的。”

  “我為什么要為正確的道理而感到憤怒呢?”

  “但這個世界是這樣的。他們是生活在貧民窟里的,孤兒院的小孩子。”顧為經輕聲說道:“他們是孤兒,你也是孤兒,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從小到大的生活中,也缺少能夠完全扮演父母這樣的角色的人。”

  “但我們又都是不一樣的。”

  “很多人僅僅只是活下去,就需要拼盡全力,我覺得您始終沒有完全的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你說他們必須要學會憤怒,他們必需要要明白自己的不幸,他們必須要學會忍受著饑餓,要咬住牙齒,要努力努力再努力的和生活搏斗。”

  “你所說的每一句都都是正確的,但在我心中,這又不是他們所需要的。”

  這是整場談話里。

  顧為經第一次反駁伊蓮娜小姐的話。

  “我相信您一定很了解藝術品,我相信您是一個很好的藝術評論家。就像我相信,你也許不了解孤兒院里的生活一樣。”

  “只有動物園里的小獅子,才需要勇敢的逼迫著自己去對生活亮出獠牙。真正降生在荒原的野生的小獅子,它是不會需要去學會忍受饑餓的。”

  “饑餓對于他們來說,就是生活的本來面目。”

  顧為經站在原地,他慢慢的說道。

  “你知道茉莉么,一個很有趣的小姑娘,她患有艾滋病,在孤兒院里,她就是最受普通小孩子排擠的那類人,從小沒有人跟她一起玩,每天就可憐巴巴的看著大家。我不需要去教會她,什么是忍受孤獨。”

  “我知道哪怕到現在,在學校里,可能也會有人排擠她。我知道這一點,但她不跟我說,所以我也不和她說。甚至,從另一方面來說,我知道那些學校里排擠她的孩子,或者那些不讓孩子們和她接觸的家長,腦子里想著什么。對此,我是生氣的,同樣,我也是能理解的。”

  “茉莉是個好孩子,她勇敢,堅強,善良。接觸的久了,其實很多年長些的大人們,那些不在意HIV的大人們,或者能讓自己試著接納她的孩子們,其實都蠻喜歡她的。”

  “其實,孤兒院里是有很多很多,并沒有那么讓人喜歡的孩子的。我甚至可以說,他們很讓人討厭。”

  “他們不堅強,不勇敢,也不善良。你可能去孤兒院里根本看不到他們,但他們又是真實存在的。我見到過有一個大些的孩子,他跑過了摸酒井勝子小姐的裙底,嘗試要去猥褻她。當然,他沒有得手。”

  “可你問我憤怒么?我怎么會不憤怒呢。我憤怒極了。我一把掌就想扇在他的臉上,我想讓他滾,我想讓他從孤兒院里消失。我費勁那么多的辛苦,想要孤兒院的日子變得更好一些,不是為了提供給這樣的人的。”

  “那時我剛剛在孤兒院里捐了一筆對那里來說相當不小的錢。如果我要這么做,我相信我是可以做到的。孤兒院的院長會賣我這個面子,或著害怕得罪我,可能會想辦法把他轉去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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