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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章 曹老的心思

  六月份是德國最宜人的季節。

  少了歐洲高緯度地區春天平均氣溫不到十度的濕冷,多了些陽光的愜意,天氣又還沒有真的熱起來。

  白色頭頸,尾羽帶著點棕色的鴿子在園林的屋檐間落下。

  這種學名叫做薩克森燕子鴿的德國本土飛鳥,大概很少能見到這么傳統的中式庭院。

  它綠色的眼睛轉多著,低下頭,一下一下的在屋瓦間啄食著什么。

  身下的房門開了,老楊從曹老的書房里溜達出來,站在屋檐下。

  他不過是在書房里呆了片刻的功夫。

  心思幾次起落,額頭已經是出了一點汗。

  他抹了抹額頭,把皮夾克的上衣拉開,花襯衫的領子拉出來,再把墨鏡往衣兜里一插。

  對著窗戶,在心中把自己的氣質從邪魅狂狷的樂隊主唱,切換成瀟灑不羈的中年牛仔。

  “個人形象很重要哦!”

  老楊在心中對自己說。

  從口袋里取出隨身帶的旅行裝發蠟又抹了兩下。

  他這才拍了拍肚腩,順手提起掛在窗棱上的打包餐袋,整個人邁著拽到六親不認的步伐,向著這座蘇式園林側廂,他的辦公室所在走去。

  仿佛他手里拎著的不是圖靈根黑香腸,而是隆科多手提著的要藏在乾清宮“正大光明”牌匾后康熙帝寫著“傳位于四子”的秘密立儲詔書一樣。

  牛氣!

  “知道我現在有多牛嘛?”

  老楊瞅著遠方留著金色寸頭,推著割草機噠噠噠的推過去的園林大叔,撇撇嘴。

  還推呢。

  就這剛剛,就在這里,藝術界要出大事了知道不?不知道吧,不知道咱楊哥也不告訴你,就在那推割草機吧!

  老楊興奮啊。

  “得獎了,他是我的弟子,沒有得獎,他還是我的弟子。”——曹老這樣隱秘的決定,誰也沒提前告訴。

  沒和林濤說,沒和唐寧說,沒和周茗或者劉子明幾位親傳弟子知會一聲。

  卻和他老楊說了。

  這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他奶奶的信任。

  驚破天的大消息,若是他老楊能現在就掏出手機發個推,或者哪怕只發個朋友圈。

  把這個消息從手指縫里一露。

  這么一裝逼。

  點贊的人能手拉著手,繞著漢堡圍上三圈。

  什么高古軒,什么pae,什么艾曼紐·貝浩登,這些藝術大財閥們,都得跟嗅到血腥氣的鯊魚一樣,翹著鼻子排著隊的游過來,排隊給他點贊。

  那位伊蓮娜小姐都得再從奧地利飛過來采訪他。

  諾,大叔,會裂開血盆大口,給人點贊的大鯊魚見到過沒有?

  老楊朝著園丁師傅一撅嘴,心說,只要老子想,老楊今天就能讓你去開開眼界。

  遠方草坪上。

  工作中的園丁大叔感到有人正在看他,扭過頭來一看,正看到一個油旺旺的中年人在那里朝他嘟嘟嘴呢。

  他瞬間感到一陣惡寒。

  關掉割草機,低著頭,一溜煙的就跑掉了。

  “唉。”

  老楊望著園丁不知為什么,突然夾著屁股遠去的背影,有些難掩的遺憾。

  可惜裝不得啊!

  有了個驚天的消息就在嘴邊,卻不能給別人分享,必須要死死的守住。

  這種感覺讓老楊這樣資深裝逼愛好者,實在太難受了。

  好似心里癢癢的搔不到。

  這個消息,估計,曹老太爺直到新加坡畫展正式開幕的那天,都不會讓他說出去的吧。

  還得癢上一個多月呢!

  也不知道,唐寧女士要是知道老爺子今天的評語,她會是什么樣的感覺。

  想到唐寧。

  老楊的心里微微一動。

  跟了曹軒這么久,他從來沒有見過老爺子像今天一樣,發了那么大的火。

  把茶杯都給打翻了。

  看上去,老先生是那么的生氣,也那么的…失望?

  盡管老楊沒有能聽到伊蓮娜小姐電話里給顧為經講的——憤怒是對生活最無能為力的失望的“家教理論”。

  然而老楊察言觀色的本領很強。

  他還是敏銳的察覺到了,老爺子那一剎那傾瀉而出的情感。

  那一刻。

  這個精力滿滿的小老頭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傷心,以及——前所未有的蒼老。

  藝術創作經常走向兩個極端。

  要不然筆尖豐沛的情感吸干了他們的生命力。

  要不然筆尖所刻畫出的那一個又一個故事,給予了他們的力量,反向豐沛了他們的生命。

  藝術成為了生命中最大的亮色。

  因此。

  藝術家們本人同樣經常是兩個極端。

  要不然過早的猝然離世,要不然創作生命非常的長。

  時間就像對一些人來說格外溫柔。

  不是說他們不會老去。

  歲月的變化會準確的體現在每個人身上。

  他們的鼻翼會出現深深的法令紋,充滿彈性的肌膚會逐漸被皺紋所取代,會長白頭發,會像普通人一樣禿頂,會掉發。

  甚至會掉牙。

  但他們的心卻不會隨著身體枯萎。

  依然精神矍鑠,依然元氣充沛,依然比很多比他們年輕一半的人,表現的更加有活力。

  畢加索滿頭銀發的時候,還在和人爭風吃醋,他認識自己第二任妻子27歲的杰奎琳的那年,老畢同學剛剛剛過完自己73歲的生日。

  百老匯有的女演員五十歲了還在演《羅密歐與朱麗葉》。

  不是那種讓人看上去心生懷念心生憐憫的朱麗葉,而是真正有身體張力的,輕而易舉就能讓觀眾為之傾倒的朱麗葉,舉手投足之間,依然綻放出少女的體態和魅力。

  人們所熟知的大藝術家,三分之一四十歲以前就死掉了。

  還有三分之一,個人生命和藝術生命都長極了。

  論年紀,曹軒算不上很鶴立雞群的。

  柏林芭蕾舞團的歷史記錄是102歲的芭蕾顧問老師,現在還活著,97歲時還能做出足尖旋轉的動作。

  巴奇耶活了29歲,馬薩喬活了27歲,圖盧茲·勞特累克37歲死于梅毒。

  但是畢加索,莫奈、畢沙羅,德加、雷諾阿、齊白石、劉海粟…這些人全都是在七十多歲、八十多歲,甚至九十多歲時,還能保持著創作狀態的老先生。

  他們對生命擁有著一種強大的掌控力,掌握了命令時光的咒語。

  可以如指揮家指揮著小提琴的旋律一樣,讓人生延著自己的意志方向無限伸展。

  老楊已經習慣了曹老是一位無所不能的長者,是一位充滿了智慧,充滿了對世事的洞悉的老先生。

  這些符號已經取代了曹老本人老頭子的形象。

  可當那一剎那。

  符號褪去,小提琴流淌的音符露出一個不受控制的顫音的時候。

  在他也露出憤怒,露出失望,露出無力的時候。

  老楊才真的意識到了,對方已經是一個快要一百歲的老頭子了。

  仔細想想。

  老太爺真的是在對他發火么。

  準確的說——

  那些話,只是曹軒用來教訓他的么?

  老楊是清楚自己定位的。

  藝術圈子本來就少不了勾心斗角,他相信曹老也清楚他是什么樣的性格。

  別的不說。

  有期望才有失望。

  老楊自己都覺得,他這190來斤的肉肉,不值得老先生發這么大的火氣。

  正常情況下,曹老爺子大概、約莫、應該、可能,把畫宗,把藝術傳承,把文明星火相繼的希望,期冀著放在他身上的可能性…不會太大吧?

  要是這樣。

  盡管老楊覺得他可以活活美死。

  但老楊同樣自己也覺得——這畫宗的未來豈不是要完啊。

  總不能以后徒子徒孫們,改講黃段子去混跨界喜劇圈吧?

  少搞這些上不得臺面的彎彎繞繞,沒出息!我還沒死呢,等我埋進棺材里,你們這些人,再跑在外面去興風作浪也不遲!

  到了畫展,一到了爭名奪利的時候,大家彼此不幫襯著點。反而都心里全憋著股壞,我踩你一腳,你落下去了,也定要抓住褲腳,把我也拖下去做了個倀鬼,自己人斗成一團,像什么樣子!

  好了,不光是對你發的火。只是道理我講了一遍又一遍,為什么總是聽不進去呢?

  你們?

  直覺又在老楊肚中搖晃起小鈴鐺來了。

  “嘿,這事兒鬧的,這——原來訓的不是我啊。”

  老楊神色非常復雜的舔了舔嘴角。

  壞消息是老先生發怒了,非常的生氣。

  好消息是,罵的未必是他。

  至少。

  不只是老楊一個人。

  老楊又想起了崔小明的參展畫,和顧為經舊版的《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相似性。

  “唔,老太爺是在生別人的氣呢。”

  老楊當然不敢亂嚼這個舌根,把自己開車時腦海里所轉過的沒明堂的猜想和老爺子說。

  人得有數。

  萬一曹老覺得自己挑撥離間自己辦?

  不管曹老什么態度。

  那幾個大畫家誰是個省油的燈啊,反正把他老楊提溜出去,點天燈問題是不大的。

  他要被點了天燈,游艇甲板上孤苦無依的比基尼小姐姐們缺少了寬闊胸膛依靠,誰來照顧?

  老楊不敢提,并不意味著曹老就不知道。

  老楊靠直覺嗅到的貓膩,也許曹老望的那幅畫的第一眼的時候,便也看出來了。

  所以。

  他才發了那么大的火。

  老楊不點破。

  是因為不敢。

  可曹老爺子為什么又不點破呢?

  大概是不愿意吧。

  有些事情看破不說破,就能含含糊糊的對付過去,也在外人面前,給自己的徒弟留下幾分顏面。

  “不管曾經多么風光,多么威風凜凜的大人物,人到老了,其實也都挺可憐的吶。”老楊搖搖頭。

  說出來傷心。

  不說出來。

  其實也傷心。

  想到曹老爺子那一刻的模樣,老楊連想要裝逼的心思都變得淡了。

  曹老多威風,多酷的老頭子呀。

  牛皮轟轟的一輩子,布朗爵士捧著三億美元跑過來都不鳥的人。

  也會這么無力,這么憤怒,這么的進退兩難。

  連說破都不能。

  竟然要他老楊這樣的人反過來去可憐。

  “唉”

  老楊重重的嘆了口氣,他這輩子都夢想的掙大錢,想要往上爬,能買游艇。

  可如今他才發現。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能游艇隨便買,能坐著私人飛機環游世界,一年到頭,拍賣場上交易額能有十幾個億的大畫家。

  他們該不快樂的時候,還是不快樂的。

  那往上爬,還有什么意義呢?

  老楊這么世俗的一個人,都忍不住,有些意性蕭索了起來。

  他朝著院子中的池塘走去。

  站在潭邊,對著水面從手里的打包盒里隔著塑料袋里掏出一根大香腸,叼在嘴里,重重的咬上了一口。

  老楊面對潭水,憂傷深邃的哲學沉思,僅僅只持續到了手機鈴聲響起的那刻。

  《歡樂頌》的聲音從懷中傳來。

  他這樣的人竟然會選擇貝多芬的音樂做為手機鈴聲,也是蠻不可思議的事情。

  “就咱這個蕭索又憂傷的勁頭,真文藝,保持住,下一次去藍調酒吧里,要是要不到姑娘們的電話號碼,算她們沒眼光。”

  老楊發狠的嚼著香腸,對著水波里的自己眨了眨眼睛。

  想到這里。

  他又開心了起來。

  人嘛,一輩子一下子就過去了,不要想那么多有的沒的。

  就算注定不快樂。

  老楊也寧愿躺在地中海溫暖的海岸的帆船上,枕著妹子溫軟的大腿,再在那里思考存在主義哲學問題。

  傷悲春秋得等他先財務自由了再說。

  在央美上學時,很多同學一個個抱著維特根斯坦、本雅明、太宰治、茨威格、三島由紀夫的讀物,在哪里感慨萬千。

  就他老楊斜著眼看過去,覺得那些憂郁的哲學家們和整天要死要活的作家們。

  一個比一個的有錢。

  個個都是超級土財主,好幾個都恨不得窮的就只剩下花不完的錢的那種。

  沒辦法。

  誰讓他老楊就是個大俗人呢。

  他用力的咽著嘴里的大香腸,把手伸到懷中掏出了手機。

  老楊看到手機上的來電。

  眼皮眨了眨。

  他整個人的眼神都亮了。

  老楊用力的抽抽鼻子,讓臉上堆滿了笑容,這才接起了電話。

  “顧老弟?中午好啊,喔,你那邊現在是晚上了對吧,咋想起了給伱楊哥打電話來,有事么?有事說,當然,沒事也是可以給楊哥打的,我可一直掛念著你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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