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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章 安娜小姐的向往

  安娜側頭盯著孤兒院長用力拽著的小孩子。

  她的目光落在小孩子剛剛伸向奧古斯特的指尖,臟臟黑黑的,不知是在哪里瘋玩,沾上的泥土。

  女院長也覺察到了輪椅上女人的視線。

  她不好意思的用力搓了搓孩子的手指,一邊低聲斥責,一邊慚愧的對著安娜解釋道:“別理他就好了,小孩子不懂事的…”

  被抓住的小毛孩也意識到自己提了什么過分的要求,不好意思的垂著腦袋,仿佛垂頭喪氣的小雞。

  這一幕讓安娜提起了心。

  她牢牢記著在學校教室屏幕上曾看到的場景,她警告自己不要成為學姐的翻版。

  “抱歉。”

  安娜沒有答應對方的請求,卻盯著孩子的小臉認真的給予了解釋:“奧古斯特?它啊,它是情感支持型動物。”

  “呃——”

  女院長臉上浮現出些許的遲疑。

  對方恐怕是不清楚,這么專業的名字應該要怎么翻譯。

  “它不是我的寵物,它是朋友、家人,我不能讓它去陪別人玩。”

  安娜說道。

  完成了闡釋說明的責任以后,女人這才把目光落在自己身前一位穿藍裙子的小姑娘身上,她打量了對方片刻,主動的伸出手去。

  “你好,我叫安娜,是《油畫》雜志社的工作人員。”

  伊蓮娜小姐頗為正式的打了個招呼。

  藍裙小姑娘站在原地抬著眼簾安靜的打量著向她伸出手來的女人,一雙眼睛黑白分明。

  “你好,我叫茉莉。”

  正當安娜疑惑的轉過頭,想要看向女院長確認這位小姑娘是不是也聽不懂英語的時候,茉莉伸出了手,卻不握住,而是間隔了一距離便停了下來。

  “我是艾滋病病人,你確定還要握我的手么?”

  藍裙子的姑娘用不符合她這個年紀的成熟口氣,反問道安娜。

  場面有片刻的尷尬。

  秘書小姐似是想要插嘴說上些什么,還不等到她開口,不到半秒鐘的停頓之后,安娜便已經握住了茉莉小姐姐的手。

  “為什么不呢?”

  安娜用玩味的目光打量著對方,“我想,艾滋病總不會是通過握手傳播的。別害羞,小姐,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第一次見面。

  這個以“我是一個艾滋病病人做為開場白”的小姑娘,就給安娜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所以——按這個說法,那段時間,顧為經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在這里畫畫對么?很多時候,酒井小姐也會來。”

  當奧古斯特用力的用前爪在地上刨著些什么的時候,院子的另一側,安娜正在和茉莉了解著關于年輕畫家藝術創作上的事情。

  “自己畫畫,教我們畫畫,做些義工,洗洗衣服…偶爾還會給大家帶些禮物…”

  茉莉在旁觀訴說著有關顧為經的事情。

  “倒是蠻有愛心的。”

  安娜頷首評價道。

  有愛心的人總是不會讓人討厭。

  “你說自己是《油畫》雜志的編輯,您跑過來,是要來寫他的報道文章的?他成大畫家了么。”茉莉關心的詢問。

  安娜發現,這個小姑娘不像她以為的那樣羞澀。

  她看過家族基金會捐助項目的匯報文件,不少患有先天疾病的孩子,往往在成長的過程中也會伴隨著敏感、自卑、內向等諸多心理問題。

  身體缺陷從來不等同于心理缺陷。

  身體缺陷又往往很容易成為在成長的過程中被人嘲笑、孤立的原因,從而造成心理疾病。

  安娜也有自己的人生體驗。

  哪怕僅僅是口吃,結巴,法語課上發音不標準,像是“外省來的鄉下人”都能成為課堂上被人哄笑的理由,何況是患有致命的傳染病或者先天性的瘸子呢?

  孤兒院很難成為幸福祥和的天堂,學校里會出現的所有陰暗面,在孤兒院這種地方,往往會成倍的放大。

  很多小孩子是社會的上的弱者,他們是被環境甚至是被父母拋棄的人。

  而他們往往會欺負嘲笑比他們更弱小的人,去證明自己的強大。

  安娜自己就是個殘疾人。

  她太聰明了。

  她很早就明白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

  所以。

  她不允許自己在任何時候表現的像是一個弱者,她不接受任何的嘲笑。她在學校里所有主修課的成績都是最好的,永遠是第一名。這是安娜對所有敢于嘲笑她的人的凌厲回擊。

  所以。

  她也不喜歡孤兒院這樣的地方。

  安娜小姐是渾身上下沒有一處線條不在閃閃發光的水晶,而閃閃發光的明艷水晶,天生就注定和污綠色的鐵銹,是氣質完全相反的兩極。

  令她非常吃驚的是。

  茉莉竟然是個開朗的小姑娘,完全沒有伊蓮娜小姐預料中的壓抑而厭世的氣質。她會盯著安娜看,會毫不羞澀的回答問題,會坦誠率真的詢問問題,就像現在這樣——

  “《油畫》應該是非常厲害的藝術雜志吧?”

  茉莉慢慢的問道,語氣非常篤定。

  “你還知道《油畫》么?”

  女人訝異的轉過頭。

  《油畫》是最頂級、最有影響力的藝術評論雜志不假,氣質卻和孤兒院這種地方格格不入。

  布朗爵士的理念里《油畫》是要被擺在頭等艙休息廳里的高檔雜志,它是藝術評論界的《Vouge》,甚至比那更“上流”。

  它的名字從貧民窟的小女孩嘴中說出,聽上去分外的奇怪。

  “顧哥哥和我聊天的時候,提到過它。”

  茉莉點點頭。

  “他詢問我的夢想是什么,然后給我講述他自己的夢想,他說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為一名大畫家,然后收到《油畫》雜志的專訪。他告訴我了關于雜志的事情,他還說我應該多學學畫畫,成不成為畫家不要緊,但藝術能鍛煉人們觀察生活的能力,能帶來不一樣的——”

  藍裙小女孩輕聲訴說間。

  狗子奧古斯特搖頭擺尾的跑了過來,表現的仿佛是抓住狐貍尾巴的獵犬,用大耳朵蹭著女人的小腿。

  “怎么了?”

  安娜被史賓格犬的模樣吸引了注意,隨口問道。

  狗子不說話,只是喉嚨里發出嗚嗚的咕嚕聲。

  女人低下頭去,看到奧古斯特嘴巴緊緊的閉著,應該銜著什么東西。她下意識的伸出手掌。

  斑點大狗狗昂起下巴,在女主人的手掌心中吐出了一小團泥土。

  安娜不明所以。

  她抬手掌放在眼前端詳,發現那并非只是一小團泥土。

  一團細碎的土粒和草根之中,夾雜著兩三根小孩子那種非常細的淡淡發黃的頭發。

  “嗯?”

  伊蓮娜小姐發出困惑的鼻音。

  奧古斯特興奮的搖搖尾巴,伸出舌頭舔舔女人的手背,露出如同立了功,得勝還朝,等待封賞的大將軍似的興奮模樣。

  “別亂叼東西回來啊,小心會生病的!”

  安娜無奈的把手里的泥土和毛發一并丟掉,摸摸狗子的腦袋,輕聲批評道。

  汪?汪汪?

  獻寶失敗的奧古斯特低頭一陣拱,希望小姐能明白自己發現了大寶貝,而伊蓮娜小姐此刻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茉莉的身上。

  “說說看,那個誰,嗯,顧先生,他詳細的都說了些什么。”

  “他讓我先從蠟筆畫練習起,可以培養對于色調的感覺…”

  安娜禮貌等待著茉莉把話說完,繼續問道:“很好啊。但關于《油畫》雜志,他有說什么更多的么?”

  “哦。”

  茉莉低下了頭。

  她思索著自己的記憶:“顧哥哥提到過,油畫雜志是由伊蓮娜家族在十九世紀末創立的藝術期刊,是目前最古老,最權威的藝術雜志之一,能夠決定當今歐洲藝術世界的潮流。能夠接受《油畫》雜志的專訪,是他的夢想之一…”

  伊蓮娜小姐臉上的神色還是平靜的模樣,心中的那個她,卻昂起下巴,悄悄的“哼”了一聲。

  誰誰誰…嘴上嘟囔著什么伊蓮娜家族應該下地獄,想要和伊蓮娜家族再無瓜葛,內心中卻把能獲得她們家族所創建的藝術期刊上的一篇專訪,當成職業發展最遠大的目標之一…身體明明表現的還是很誠實的嘛!

  “他說《油畫》雜志是最好的藝術評論媒體,它們也只會給最頂級、最有話題的藝術家做專訪。你們今天來,是要了解顧為經的生活?是要給他做專訪?他已經成為了最頂級的大藝術家了么?”

  茉莉小姑娘的眼睛亮亮的,帶著期待和敬佩。

  顧為經哥哥真的好厲害好厲害。

  他說希望自己能有一天可以登上《油畫》雜志,幾個月后,《油畫》雜志社的采訪團隊果真來到這里。

  就像是魔法一樣。

  艾略特秘書忍不住在心中笑笑。

  倒沒有笑話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思,只是有點感慨對方這個話里單純的孩子氣。

  也只有這個年歲的小孩子才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吧?

  她們這行人主要可是為了報道豪哥相關的事情來到的這里,問問顧為經,僅是附帶的事情。

  而且。

  專訪畫家和圍繞一篇擁有話題性的論文寫評論文章,順便介紹兩句論文寫作者的身份,又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油畫》固然難上,混在文章里隨便被提一兩句名字,卻也不是難如登天。崔小明所求的遍是這個。

  而能成為《油畫》雜志某一期的封面人物,乃至讓整整一期《油畫》雜志圍繞他展開,類似《巴黎評論》出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專訪集,或者安娜在奧地利對曹軒進行的特別訪談,這才是頂級大藝術家標配的待遇。

  秘書看向安娜。

  自家小姐應該也沒有任何興趣和這么小的小孩子解釋其中的差別。

  女人只是坐在輪椅上,抬起頭盯著孤兒院上方的晴空,對身邊的女孩善意的撒了謊——

  “嗯,可能吧,看他的表現嘍。”

  “你說,顧為經他在畫關于老教堂的風景畫的時候,就在我現在呆著的位置么?”

  伊蓮娜小姐倚著手杖,跟隨茉莉的腳步走進了孤兒院的小門房之中。

  這是阿萊大叔的房間。

  等新加坡雙年展結束,顧為經便正式的成為馬仕畫廊的一員,算是徹底出道了,經紀人用不用馬仕畫廊的另說,他沒有任何想要更換私人助理的意思。

  阿萊大叔不是專業的藝術助理,但他真的很好。

  到時候看門人大叔會跟隨顧為經一起去德國。

  這段時間,顧為經則委托阿萊為他處理一些因為趕著要離開,本地還沒有處理完的收尾事宜。

  現在并不在孤兒院里。

  安娜的目光掃過桌子角落處擺放著的康拉德的,又在旁邊《把妹達人》的情感教科書上停留片刻,心情古怪的端詳了這兩本風格反差極大的作品一眼。

  她意味難明的輕輕一哼,這才抬起頭來,也透過窗戶盯向外面建筑的本體。

  “是的。就在這里,兩個畫板,他和酒井小姐兩人一人一個,緊挨著。”

  “大雨天的晚上和女孩子一起畫畫,聽上去很愜意吶。”

  安娜又瞅瞅那邊的《把妹達人》。

  “他還讓我在前邊二樓的那展彩色窗戶之后,點上只燭燈。”

  自從篤定的認為這些采訪團隊的人員是專程跑過來,為顧為經哥哥做報道的,茉莉小朋友就表現的很是熱情。

  她有問必答。

  安娜思索著,雷雨天大晚上的一起畫關于建筑風景畫,還在孤兒院的窗戶邊點上只蠟燭,自不必說,八九不離十是在臨摹卡洛爾的《雷雨天的老教堂》。

  這個行為又一次無形的加強了他在《亞洲藝術》上所發表著的論文的真實性。

  又是臨摹,又是讓小孩子幫忙的。

  這些切實生活印記,要是全部都是為了一篇假論文,那也準備的過于充足了。

  “他畫的是一幅暗色印象派的作品吧。”

  “是的,畫的很漂亮的。顧為經哥哥很厲害的,要拿去參加藝術展,一定能獲獎。”茉莉小姑娘為她厲害的大哥哥唱著贊歌。

  “他還說,以后要教我畫,他說印象派其實很適合沒有基礎的小孩子入門…”

  茉莉驕傲極了。

  小姑娘的聲音響在耳邊,伊蓮娜小姐則在想著顧為經的臨摹畫。

  獲獎自是不可能獲獎的,原創性很重要,借鑒前人作品中優秀的元素自是可以,然而世上的絕大多數藝術展、雙年展,都不允許完全照搬照抄的臨摹之作參展。

  此外。

  借鑒優秀元素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

  臨摹優秀的筆觸容易,臨摹優秀的意韻卻很難,世上找不到完全相似的兩片落葉,后人也很難完全體味到前人作畫時的心境。

  畢加索把他的妻子在畫上描繪成了怪物,那是老畢在婚姻走向破裂時所思考得到的愛情的模樣,包含著他本人的沉郁與痛苦,甚至包含著他對別人的傷害和對自我的傷害。

  若是不了解前因后過,只把這當成怪物畫來臨摹,在畫布上得到的,沒準也只會是東施效顰的“怪物”而已。

  顧為經和酒井勝子沒準能一定程度上的臨摹卡洛爾的筆觸。

  他們又真的能臨摹還原出畫面里的情緒么?

  安娜對此抱有十足的懷疑。

  「如果是他的話…或許,或許…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安娜想起昨日顧為經幾乎完美的闡釋出了那番有關“畫是卡洛爾脫困的反抗”的闡述,又在心中悄悄對自己說道。

  引導自己走到此處,不就是對于顧為經的好奇么。

  “所以,你知道他是怎么畫的么?”

  安娜沉思間問道。

  女人本是隨口一問,畫一出口,她自己的內心深處也是輕輕震動。

  椅著手杖的漂亮女人忍不住低頭望著茉莉黑白分明的眸子,重復了一遍。

  這次卻是不由自主間加重了語氣。

  “茉莉小姐,如果可以的話,請您和我好好的講講,顧為經先生是怎么畫那幅風景畫的好么?”

  伊蓮娜小姐當然知道,從技術的角度上來講,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是一幅優秀的大師級作品。

  顧為經要是告訴他是怎么畫,也肯定能講出很多東西,但沒準太技術流了。

  怎么用筆,怎么提筆,怎么控制力度,怎么去斟酌顏色,怎么去讓線條變得更富有美感。

  而安娜自己,她恰恰特別不擅長“體味”這種技術流的東西,她不缺對知識的理解,卻又很難把知識和筆端結合。

  理論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形容的便是她這樣的人。

  卡拉和安娜都是伊蓮娜小姐,卡拉的日記在安娜成長階段很大程度的影響到了她,然而和150年前那位在巴黎的云中看到了印象派之夢的伊蓮娜小姐相比,150年后的這個…真的不是個當畫家的好苗子。

  安娜不看好顧為經能完全臨摹出卡洛爾畫里的意味。

  但換成安娜?

  她知道自己連卡洛爾畫里的筆觸都臨摹不好。

  安娜忽然有點好奇。

  一個普通人,一個尚未真正認識這個世界的小孩子,她們在旁觀顧為經畫畫的過程中,到底感受到了什么,又獲得了什么。

  在旁觀者的視角里。

  顧為經又是怎么捕捉到了這個殘破老舊的建筑的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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