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返回
設置
前一段     暫停     繼續    停止    下一段

第八百二十七章 聽潮聲

  有些畫家喜歡先畫了一幅畫,然后再賦予其各種意義。

  有些畫家將各種意義做為了繪畫的一部分,融入了他的筆下。

  劉子明站在海港邊,看著潮水在港口邊懸掛著的預防剮蹭的舊輪胎縫隙之間起浮,腦海中忍不住回味著顧為經畫筆下光暗交織的面孔。

  “眼神浸沒在光線里。”

  劉子明輕聲對自己說。

  劉子明真的很全才,藝術對他來說,更像是愛好而非職業。他什么都會玩,也什么都玩的不錯。他會玩一些冷門的樂器,會玩攝影,連戲劇也懂一些。

  十年前有個很有名的莎劇團來大馬演出。

在贊助酒會上,他記得那位飾演王子哈姆雷特的演員告訴他,表演的秘訣在于瞬間的沉浸  千萬不要把手抽搐的在空氣中劈來劈去,抖來抖去,用來表現角色的喜悅、焦慮或者躊躇。

  不不不。

  二流戲劇演員才會這么表演。

  劉子明被這番言論吸引了注意力。

  他好奇的問那位得過勞倫斯獎提名的演員,在對方的心中,頂級的表演應該是什么樣的呢戲劇演出有別于電影沒有辦法運用復雜的鏡頭語言,難道不應該情緒激烈一點,才方便去支撐起整個舞臺么。

  對方回答,要像雕塑一樣表演。

  看到劉子明臉上的困惑,他繼續解釋了一下。

  雕塑一樣表演并非指的是呆板或者不生動,最好的雕塑能把最激烈的情緒全部凝固在靜止的瞬間之中。

  多數情況下,激烈的情緒不等價于像瘋子一樣大喊或者嘶吼。

  表演的核心秘訣在于,要克制,要寧靜。

  你的人是靜的,動作也是靜的,可整個動作卻浸泡在熱情洋溢的激流之中,電閃雷鳴的雷雨之中,像是一只被風吹起的綢帶。

  “用莎士比亞本人的方式來形容最好的藝術表演,追求的是一種節制的珠圓玉潤的感覺。”

  “這是疾風中的絲綢。”

  劉子明回憶著顧為經的作品,緩緩對自己說道。

  “劉先生晚上好。今天晚上有什么安排么聚會是下周的事情吧”

  身后傳來打招呼的聲音。

  劉子明轉過頭,看到的是一個頭戴黃色安全帽的法國人,五十歲上下,他認識對方。

  “喬。”

  他隨意的點了一下頭。

  對方是一名上了年紀的船長。

  劉子明家里公司貿易范圍涉足航運領域,有不少船,也會把船整體干租或者連帶船員濕租給其他貿易公司。

  他從小就時長見過萬噸,幾萬噸,甚至接近十萬噸的遠洋貨輪停泊進港的場面。港口白色的引水船跑在巨輪的前方,被襯托的如同在大象身前瘋狂奔跑的小白鼠。

  大概也是這樣的原因。

  老楊心心念念所夢想的能帶著金發大妞出海曬太陽的豪華小游艇,對劉公子沒有什么特別大的吸引力。

  劉子明準備過幾天,在貨船上舉行一個小的社交酒會。

  他覺得會很有工業機能風的感覺,比起那種百尺長的豪華游艇上所舉行的奢華晚宴,應該更有藝術氣質。

  劉子明還在機場碰面時,邀請過油畫雜志的新任經理伊蓮娜小姐參加,而眼前的法國人,就是那條貨輪的船長。

  對方正在港口協商事宜,正好看見船東家的公子。

  “這幾個晚上,都在布置場地,您是來檢查進度的么”

  船長朝劉子明邀請道,“上船看看。”

  劉子明想想,沒有拒絕。

  “對,我想上船去看看。”

  劉子明沿著船側的伸縮舷梯登上貨輪的甲板。

  大型貨輪造價上億美元,跑一次遠洋航行光燒的油錢就要上百萬美元,運費收入可以達上千萬美元。

  它從下水到拖去拆船廠報廢的服役期內,每分每秒都在創造著金錢,和干線客機一個道理,除了每隔一段時間的檢修以外,幾乎都在繁忙的水道上跑來跑去,從不停歇。

  劉子明只是船王家的小兒子,又不是船王,他也幾乎不參與到公司的運營與決策之中。

  他就算再豪奢,也不可能拿一條正在運營期內的數萬噸的貨輪自己開派對用。

  腳下的這艘“佩魯賈波羅”號是艘千禧年以前訂購的老船,一直濕租給了一家歐洲的貿易公司使用,船齡超過二十年。本來已經準備退役了,這幾年全球遠洋貿易運費上漲的很厲害,船不夠用,才一直用到了現在。

  今年船東評估維修成本和燃油經濟性以后,決定把這艘船退出了運營序列,再過幾個月,它就要開往孟加拉拆解掉。

  劉子明因此能夠拿來暫時用用。

  “嘿,我說了多少遍了,這里是引水梯。不能把東西堆放在這里。”

  船上正有工人把一塊巨大的投影幕布固定在集裝箱上,還有人正在裝飾著霓虹燈網。

  船長剛上船就隨手拉住了一位穿著印有“圣誕樹派對公司”字樣t恤的工人,朝那邊的雜物堆指了指。

  “挪開,挪開,還有,那個,那個是救生艙釋放手拉閥,不能擋住。這是我第三次說這件事了”

  船長用法語罵了聲臟話。

  那位工人聽著皺了下眉,在船長威嚴的目光注視下,才不情愿的走過去,搬起了紙條箱。

  “這些派對的公司的人,不是水手,從來都沒有在船上干過活,真是不專業。”

  他轉過身來朝劉子明聳聳肩,抱怨道。

  劉子明不置可否的擺擺手。

  “到時候加一條擺渡舷橋,要有電動升降功能的那種。”

  他指了一下船弦。

  “或者直接找港口借個電動升降機也行。到時候客人里,有人腿腳不方便”

  劉子明簡單的提了一下注意事項,就讓船長去忙他的事情,自己一個人走到船尾,靠在欄桿之上。

  中年人俯視著前方,海風吹拂著他鬢角的發絲不停的起伏,他開始時有點后悔剛剛出門出的太急,沒有來得及穿外套。

  很快。

  劉子明又忘掉了這一切。

  遠洋貨輪的船舷離海面有幾層樓那么高,小時候,劉子明每當站在巨輪的船弦邊向外望去,他都會有一種懸浮在海天之間隨風飄行的感覺。

  “我是世界之王。”

  萊昂納多飾演的杰克,會興奮的張開雙臂,張揚的仿佛把世界攬入懷中。

  劉子明則相反。

  他會有一種不安感。

  他會覺得自己的身體失去了重量,仿佛正在遠離這個世界,飄游無依。

  于是。

  劉子明選擇了閉上眼睛,想著今天晚上的經歷。

  漸漸地。

  世界在海浪之聲中,化為斑斕的碎片。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難題”孤獨的丹麥王子在月光下一個人打著轉,他高速揮舞著雙手,倏的又由狂亂變為了靜止,萬般情緒皆隱沒于身,仿佛看破了這個世界的真相。

  “全都是些空話,空話,空話”哈姆雷特慢慢的說道。

  “殺人者歌利亞已認罪服法”

  年邁的畫家在畫布上高舉著自己的頭顱。

  “不妨摘了我的頭去。”

  年輕的畫家也在畫布上描繪著自己的死亡。

  種種八桿子都打不著的景象,在劉子明的腦海里快速閃動,仿佛是一出無人能夠理解的荒誕戲劇。

  丹麥王子一劍刺向巨人歌利亞,沉思者的塑像從青銅底座上站了起來,高速擲出鐵餅。德加筆下的芭蕾舞娘旋轉著來到窗前,她身體所揚起的風拉開窗簾,一束陽光刺破黑夜,舞室角落處被映亮的手持利劍的少年大衛王的瞳孔之中,反射出一位坐在沙發上年輕男人的臉。

  這些場景,這些畫,有些是劉子明今日才看到,留下很深印象的。

  比如顧為經的那幅人間喧囂。

  也有些作品,是劉子明很久以前所見到有所印象的,比如卡拉瓦喬的大衛手提歌利亞的頭、德加的芭蕾舞女、米開朗擊羅的雕塑大衛、羅丹的雕塑沉思者、米隆的雕塑擲鐵餅者。

  還有很多作品,很多畫,很多場景,是劉子明都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見過,聽過的。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竟然留有印象。

  比如那場有關戲劇的交談。

  若非忽如其來的聯想,劉子明早已把一場普通的贊助酒會上發生的簡短談話,遺忘到了腦后。

  在這個神妙的契機之下。

  它們全部跨越維度的被聯系在了一起。

  有些人只看到了漫卷的煙,有些人看到了燃燒的火。

  飄蕩的絲綢。

  劉子明以前只看了絲綢本身,他看到了它光滑的質感,它飄蕩的角度,它的色澤、面料與紡織工藝,而現在,他忽然看到了綢布四周風的形象。

  這種感受就像是一滴水它只是畫冊上的一滴凝固的水珠,現在,它忽然之間流動了起來。

  畫冊展開。

  瀑布奔騰。

顧為經的作品里想要說的東西,卡拉瓦喬在作品中想要說的東西,羅丹、米開朗基羅、米隆、德加莫奈與畢加索想在作品里說的東西,演員在燈光下凝固不動,他四周所涌動的情感,所涌動的時間  一切的一切。

  全都向著劉子明涌來。

  每個畫家都有每個畫家自身的瓶頸,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桎梏。

  忽然之間,在這個奇妙的引子之下,對劉子明來說,藝術最晦澀,最抽象的那一面,向他揭開了朦朧的面紗。

  顧為經的作品只是個引子,它不是中年人見過的最好的作品,只是最合適的一幅作品。

  在劉子明對顧為經的警惕、揣測與懷疑之下,它恰好成為了從劉子明面前的畫冊里流淌而出的第一滴水珠。

  中年人站在船弦旁。

  海水拍岸的聲音響到耳邊,而現在心中的那個他劉子明心中的那個自己,則在天地之間,海天之間,在懸浮于空中的礁石上盤膝而坐。

  他看著哈姆雷特和芭蕾舞娘一起起舞,卡拉瓦喬和顧為經之間用畫筆進行搏斗。

  他聽著億萬滴水花如瀑布砸落人間的浩瀚之聲。

  劉子明也曾嫉妒過唐寧為什么畫什么就能像什么,她的每幅作品,仿佛都在講述一個持續的故事,不光有空間維度,還有時間維度。

  盡管那是庸俗的故事。

  可情緒張力,依舊是真實存在的。

  二十歲的時候,唐寧畫的百花圖,每朵花都仿佛自帶香氣,甭管那香氣是不是用三塊錢的“工業香精”調配出來的,可依舊是同年齡的劉子明所做不到的。

  世界上杰出的藝術大師,有用一個看似最平庸的景象講出最深邃的故事的天賦。

  這樣的天賦唐寧也有。

  劉子明對唐寧的不屑,在于他覺得她本可成就偉大,卻選擇將其反過來操作,用看似最深邃的場景,講出最平庸的故事。

可在過去三十年之中他心中不斷發酵的輕蔑與不屑里,本質上是否也包含著他對于師妹唐寧的妒忌呢  或許有吧。

  劉子明是個很有天賦的畫家,他的繪畫天賦能把伊蓮娜小姐吊起來抽。

  然則。

  那種賦予藝術品魔力與靈魂的天賦,依舊是劉子明所渴望的。

  也許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在某些方面比不過唐寧,他才會想要以廣度取勝。

  現在。

  劉子明聽著耳邊的大潮起落。

  中年人忽然覺得唐寧也不過如此罷了。

  他感受到了那種用畫筆刻畫流動的時間秘訣,將凝固與流淌、片刻與永恒在畫面上互相轉換的咒語。

  整個世界,都在他的耳邊凝固成了一幅畫作。

  腦海里那些凝固的畫作,又在劉子明的眼前,變為了流動的生動的盛宴。

  世界還是那個世界。

  藝術作品還是那些個藝術作品。

  無論是世界,還是藝術作品,對他來說,一瞬間之后,又全都變得截然不同。

  要是劉子明也有系統面板的話。

  那么他就會知道。

  他在此刻進入了罕見的頓悟狀態。

  此刻他的繪畫經驗值正在叮咚作響。

  劉子明站在船上聽著浪花,海風拂面,在這個尋常的晚上,他在瓶頸處停滯多年的v7等級的油畫和國畫技藝,百尺桿頭更進一步,雙雙邁入v8大師二階的門檻。

  從船上下來。

  劉子明在車的扶手箱里拿出了一本法國攝影大師布列松的影集。

  他翻開那本黑白影集,從扉頁里取出一封書信。

哎呦文學網    全能大畫家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