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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二章 月光、棕櫚與教士(下)

  做為殖民文化的縮影,整個十九世紀英國大約往包括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等多個組成部分的東印度殖民地派遣了成千上萬位傳教士。

  具體數字很難完全統計了。

  在1900年左右的時間點,大約有1000到1500位來自英國圣公會的傳教士在印度活動,其中有5到10,被派遣到了印度次大陸外的緬甸,造成了非常復雜的歷史影響,也加深了不同宗教信徒之間的裂痕。

  按照顧為經論文里的推測。

  卡洛爾來到仰光的時間點大約是第二次英緬戰爭的多年以后,第三次英緬戰爭的爆發前夕。

  仰光已經單方面的被英國宣布劃歸英屬印度的管轄范圍,并被英國人當成維持東南亞控制力的核心貿易港口城之一,整整二十年。

  英國的教士數量應該略少于1900年,卻已經有了一定的規模。

  《油畫》雜志此刻就在屏幕上展示出了部分名單,其中一個名字被特意標注了出來。

  “雜志社做了一些調查——”

  “——羅伯特·班寧·安德森。”

  臺上的主持人把這個名字念了出來。

  “1855年,他于利物浦的一家教會公學畢業,同年成為了一名教會的執事,1862年被圣公會派往英屬印度殖民地。到了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末,他被晉升為了神父。在卡洛爾被推測畫下《雷雨天的老教堂》的七十年代——他正在負責仰光本地的一家堂區的布道工作。”

  “如果沒有什么意外的話,也就是論文里提到的那位寫下日記的教士口中的‘安德森’神父了。”

  女人用法醫念頌解剖結果般的平緩口吻,拋出了她手中的一封材料。

  臺上的幾位嘉賓的臉色立刻都有了截然不同的變化。

  顧為經坐在沙發上,迅速的掃了安娜一眼,目光若有所思。

  羅辛斯眉頭緊皺。

  古斯塔夫博士神情有些驚訝。

  亞歷山大表現的最為興奮,他直接也拍了下巴掌,“阿哈”的哼了一聲。

  「現在,至少確定,世上確實有一位安德森先生存在了」——雨田力也埋下頭,用小字在筆記本上匆匆寫下。

  這是對顧為經的論文的重大利好。

  極為驚人的發現。

  150年過去了,《油畫》雜志居然隨隨便便靠一個名字,就真的從故紙堆里挖出了些不得了的東西存在。

  起碼它能從側面應證了顧為經發現的那篇傳道士布道日記上的部分內容,而對方正是確定卡洛爾是否真實存在最重要的文獻資料。

  “這也不算是決定性的證據吧?”崔軒祐哼哼道。

  崔小明的臉色卻很蒼白。

  這是什么情況?

  《油畫》雜志突然呈現在投影幕布上的東西,大大的出乎了他的預料。

  他再次的嗅到了不安的氣氛。

  羅辛斯說大英博物館或者盧浮宮這些頂級藝術機構從來沒有為《救世主》的真實性背過書,并詢問女人,難道《油畫》召開這場面對面的采訪,就意味著它們為顧為經的論文結果背書了么?

  在伊蓮娜小姐回答“當然不”的瞬間。

  他嗅到了勝利甘美的氣息。

  這場對話采訪在她開口的那一刻便已經結束了。

  剩下的僅是去欣賞她怎么把顧為經撕扯成碎片就好了。

  崔小明有理由相信。

  《油畫》雜志的刁難,絕非顧為經做做樣子捐張似是而非的假畫就能解決的。

  可事情怎么會有這樣的轉折呢?

  一方面,父親說的對。

  圣公會的一個多世紀以前的教職人員檔案,是非常重量級的材料,卻也非是多么什么堅不可摧的鐵證。

  想解釋總是能解釋的。

  顧為經要是奔著造假去的,既然能拿出那封傳教士的日記,那么心思夠縝密,事先調查清楚那家老教堂當年都有什么什么人,雖然困難,卻并非做不到的事情。

  搞不好那本傳教士的布道日志本來就是真的,寫日志的人和安德森神父也都真實存在,但關于卡洛爾的那幾頁是假的,顧為經玩了手移花接木,改了一頁上去。

  就算有這頁檔案,想踩顧為經的方法有很多。

  但父親又說的都是狗屁。

  因為問題的核心根本就不是這個,不是這份證據證明力的大小。

  問題的核心是——

  態度。

  拿出這樣的材料來,這他媽的壓根就不是想踩顧為經的態度啊!

  這個態度可比一萬份狗屁的傳教士日志加起來還重量級。

  翻譯翻譯,什么他媽的,叫他媽的驚喜?

  崔小明從來不懷疑伊蓮娜小姐撕人的戰斗力。

  布朗爵士都想撕就撕。

  換成顧為經,一個普攻平A就給秒了,有什么好說的。

  問題在于。

  他們到底有沒有搞清楚,《油畫》雜志的藝術總監,對這件事,到底抱著什么樣的心思?

  崔小明是個超級敏銳的人。

  他父親還在那里對這份檔案吹毛求疵呢,崔小明則已經被這個驚喜給直接驚掉了魂…他關注點完全不在這個檔案上。

  崔小明又一次想到了初次見面的酒會時,伊蓮娜小姐的表現。

  他錯誤的估計了曹軒的態度。

  就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性?單純的就是一種猜測…萬一,萬一,人家《油畫》雜志,也跟顧為經是一邊的呢?

  那樣的話。

  對顧為經來說,真無非就是小贏、中贏,還是特大贏的區別了。

  那誰是輸家呢?

  崔小明想起他父親塞到紐茲蘭副主編房門下的材料,覺得腹中一陣沒來由絞痛,喉嚨發干,心中壓了一塊大石頭。

  前日酒店的套間中。

  父親意識到了他正在房間里忙碌,于是輕手輕腳的轉身離開,崔小明則屏息凝神的搭建西斯庭大教堂的最后一層尖塔。

  就在他們都以為安然無事的時候。

  就在父親轉身打開酒店套間通向外層走廊的一瞬間,隨著室內室外氣壓的微小改變,在細不可察的風中,崔小明桌子搖搖欲墜又即將完工的撲克之塔,傾覆倒塌,變為了繽紛的紙牌雨撒了滿地。

  充滿藝術感的一幕,仿佛一則多米諾骨牌式的經典預言——出乎預料而又環環相扣。

  阿咯琉斯在還是嬰兒,被母親倒提著身體,沁入冰冷冥河的時候,他不會意識到,幾十年后,半人半神的英雄會因為母親觸碰自己腳踝的溫暖溫度,而被一箭射死在特洛伊的古城之中。魏延穿著全身甲胄,風風火火的掀開五丈原軍帳的門簾的時候,也不會能想到,他所帶起的風,將會隨手熄滅綿延四百余年的大漢王朝的最后一絲余燼殘火。

  在藝術式的想象里,神明或者帝國的命運興衰,往往被容納進了一個細小的舉動里…人們把世界裝進了掌上的微縮水晶球里。

  崔小明自己呢?

  那天他坐在桌前,看著倒塌的建筑模型,胸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煩悶。

  他想要痛罵自己的父親,卻又開不了口。

  他知道父親沒有做錯什么,他也沒有做錯什么。

  他們絞盡腦汁、不擇手段的想要做到最好,可最后,數百片撲克所彼此交迭構成的教堂又在一息間毀滅…

  因為一縷出乎預料而又理所應當的微風。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

  人感到憤怒,會焦躁不安,會大喊大叫,會輕蔑的冷笑。

  誰真正感受到恐懼的時候。

  不會歇斯底里的嘶吼,他只會一個人坐在那里,緩緩的呼吸,手腳冰冷,感覺很冷。

  崔小明沉默的坐在那里。

  他坐在上千人的會場中,仿佛身處另外的時空,浸沒在冰水里。

  “(嗶——)”

  他忽然罵道。

  父親聽見了崔小明的聲音,非常震驚的轉過頭來。

  他和妻子都算是在上流社會混的人,崔軒祐偶爾還會在什么藝術項目里罵兩句別人白癡,崔小明卻是個文靜的孩子。

  按老婆的話說。

  他們家小明性格有一種貴族式的優雅。

  而剛剛,若不是幻聽,他分明聽到崔小明用德語說了一句非常下流粗俗的臟話。

  崔軒祐連忙扭頭四顧,確認四周嘉賓都沒有聽懂他在說什么。

  “嘿,冷靜,顧為經不值得你罵的——”崔軒祐勸慰的話剛說到一半,就聽到他的兒子用壓低的聲音說道。

  “唐寧誤我。”

  崔小明重復道。

  “唐寧誤我。”

  他根本不理會自己的父親,眼神望著舞臺,一刻都不從伊蓮娜小姐的臉上移開。

  崔小明希望能在女人臉上獲得力量,希望總監女士拿出這份材料,只是想玩一出欲擒故縱的把戲,希望她還能像在歐洲美術年會上所做的一般,經過某個神妙的轉折后,把顧為經踩回腳底。

  “伊蓮娜小姐,您得支楞起來啊。求求您了。”

  “很好,我們現在清楚了一百五十年前確實有為安德森神父在負責一處教堂…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做羅伯特·班寧·安德森,所以呢?”

  羅辛斯直視著顧為經。

  伊蓮娜小姐支楞不支楞起來不好說。

  他一直很支楞,今天一幅戰斗力爆棚,誰來也不好使的模樣。

  學者撇撇嘴。

  “教堂里有個神父,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叫安德森…嗯,我承認這能說明一些問題。可是,女士們先生們。安德森神父真的存在和女畫家卡洛爾真的存在,二者是非常不同的事情。不能等價——”

  “稍等,羅辛斯先生。”

  不等他繼續說下去,便有人打斷了她。

  不是顧為經,也不是亞歷山大。

  而是安娜。

  “請不要找急,我現在想要拿出來的材料有兩份,投影幕布上的圣公會檔案只是其中之一。我這里還有第二份材料想要展示。”

  說話之間。

  女人脫掉一只手的手套,從口袋中拿出了一張卡片。

  那是一張紙片,看上去非常的有年代感,有金色的燙金壓花,尺寸大約10厘米見方,像收藏的珍貴的球星卡一樣外面有真空塑封卡套進行保護。

  從位置上來說,離女主持人最近的亞歷山大看到了卡片上的文字,猛的坐直了身體,上半身前傾,屁股直接離開了坐位。

  那模樣,仿佛要直接鉆進安娜手中的紙片里去了。

  會場內的大多數普通觀眾滿臉的不明所以。

  他們離的比較遠,只能看到女人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張卡片,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幸好。

  有現場的攝制組切換成了鏡頭視角,把攝像機鏡頭推進,對著了安娜的手,視頻被放大投影到了他們身后的大屏幕上——

  那是一張造型精美的票據,又厚實的仿羊皮紙制成,上面有獅子裝的盾型徽章以及“KPM”的標志。

  “KPM?荷蘭皇家郵輪?古董船票么?”

  在場的嘉賓,最專業不過于劉子明。

  他立刻認出了安娜拿出個什么東西出來。

  KPM是荷蘭皇家郵輪公司的縮寫,一家歷史非常悠久的老牌海運公司,十九世紀末的時候和冠達郵輪,泰坦尼克號的母公司白星郵輪公司一起爭奪著由歐亞大陸開往美洲的大西洋航線。

  蘇伊士運河在1860年代開通后,它也營運著一些由東南亞出發,經由橫濱或者大馬中轉,開往歐洲大陸的遠洋客運航線。

  女人手中的正是一張百年前的古董船票。

  “我手中的是荷蘭皇家郵輪公司旗下,名叫遠洋皇后號的特等艙船票。遠洋皇后號是郵輪公司新投入運營不久的新型蒸汽輪,它在1877年1月17號從橫濱出發,經過科倫坡、亞寧,走蘇伊士運河進入地中海,最后將抵達法國的馬賽港,總計耗費時間大約四十天。”

  “按照船票上的信息。”

  “這張特等艙船票是在1月9號的時候被人購買,購買人選擇了用英磅付款,價格是106鎊。而購買人則是——”

  伊蓮娜小姐讀著上方的旅客信息。

  “卡洛爾。”

  看到這張船票,崔小明人都麻了。

  不光是崔小明,大噴子羅辛斯人也麻了。

  不是?

  他能理解以《油畫》的地位和資源,能夠輕易的找到一些其他人無法獲得的資料,比如英國圣公會的教士檔案。

  但卡洛爾的船票是什么鬼?這是正常人能找到的東西?伊蓮娜小姐到底是怎么找到這東西的。

  開玩笑。

  擱這兒變魔術呢。

  羅辛斯不理解,但是他大受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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