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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三章 禿鷲

  “您說的適應——”

  顧為經避開了唐克斯審視的目光,年輕人站在策展人身邊,望著新加坡的夜色。

  “想來同樣包括適應濱海藝術中心里,在鏡頭面前的百般刁難?”

  唐克斯的藍眼睛很機敏的轉了幾下。

  果然。

  對方確實提前聽到了一些風聲。

  他含含糊糊的回答:“應付媒體采訪,從來就是藝術生活的一部分。一個展覽從頭到尾,總共有十二個部分,雖說它們理論上圍繞著藝術而存在,但實際上僅僅有其中一兩個環節,與藝術本身相關。剩下的十個部分,你就是要和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無奈打交道——”

  “——就算有些人言辭鋒利一些,也是常常會有的事情。”唐克斯的語氣隱晦。

  言辭鋒利一些?

  顧為經很平靜,似乎這個答案本就已原封不動的寫在了他的心底,所以并不如何的讓他吃驚。

  他在陽臺邊,低著頭,一言不發望著腳底的燈光。

  一只飛蛾從黑暗的夜空中鉆了出來,在他們的身前不遠處,拉出一道遙遙欲墜的弧線,猶豫的盤旋一圈后,它選擇撲到了陽臺左邊的一盞吊燈的燈罩之上。

  它張開雙翅,緊緊的抱住光源。

  顧為經清晰的看到,在接下來的不到兩秒鐘的時間內,它灰褐色的翅膀是如何被高溫炙烤的碳化變形,變黑,起皺扭曲,然后向著黑暗的夜空墜去。

  高溫的玻璃上剩下了一個淺淺的褐色印子。

  燈罩上的其他疊在一起的褐色的印子、一兩只半扇殘缺的扭曲翅膀以及其他更小的飛蟲被烤的蜷縮的尸體,證明了剛剛那只飛蛾,絕非唯一一個遭受此般火獄燒灼酷刑的倒霉蛋。

  酒店離大海的直線距離并不算遠,來到陽臺后,一直有著海邊地區特有的流動的涼風吹拂著他的頭發。

  理論上。

  顧為經口鼻之中,除了帶著淺淡潮濕氣的海鹽味道應該,什么都聞不到。

  一兩克蛋白質和碳水化合物被烤干水份,完全燒焦的糊味,會迅速的被風帶走,飄灑向遠方。

  可顧為經還是嗅到了一陣強烈的,讓人幾欲嘔吐的燒灼頭發般的蛋白質變性的味道。

  連續幾秒鐘盯著不遠處的燈盞的中心出神,也讓顧為經的眼睛又干又澀,一陣針刺般的疼痛讓他不由得快速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

  在他的視野里依舊殘留著燈光的明亮幻影里,坐在輪椅之上,冷淡著看著他的安娜·伊蓮娜的臉頰,變得分外清晰。

  還有那種第一次見面時,他移開視線后,對于“美”的焦渴感。

  還有剛剛那只飛蛾被燒灼蜷縮在一起的尸體。

  趨光是自然千百萬年以來,在飛蛾基因中所留下的本能。

  趨逐美也是。

  有些人你遠遠的看著,會讓人感受到喜悅的力量,會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可若是張開雙翼貼近,則會在下一個瞬息,無情的被連帶的高溫所摧毀,只留下扭曲的遺骸。

  顧為經回想著他們相見的第一幕。

  伊蓮娜小姐穿過人群來到他的身邊,向他伸出手來——

  “你好,小畫家。”

  那雙明艷的栗色眼眸在記憶中,那么飽滿,那么閃閃發光,宛如綻放的花蕊,又宛如聚光燈的燈絲外的水晶透鏡,能把世上的一切撲向名利場的飛蛾都在空中凌空點燃。

  在這個分外美麗的眼神里。

  顧為經嗅到了什么東西燃燒起來的苦澀味道,還有翅膀被一點點的炙烤的發黑扭曲的聲音。

  “嗶啵!”

  極清脆的一聲幻聽。

  “你好,顧為經,你就是那只飛蛾。”

  一只蝴蝶在樹林里扇動了一次翅膀之后。

  終于有一天。

  他找到了一朵鮮花,在蝴蝶色域很廣的視覺呈現下,它漂亮的明艷的像是一團不可思議的幻光。

  他越飛越近,越飛越近,直到有一天,飛到了對方的跟前,繞著對方盤旋了一圈,分析后覺得這明艷的不像是一朵真實存在的花,它大概是一盞獵人精心布設好的彩光補蠅燈。

  因而。

  他猶豫不前。

  并自認為窺破了真相。

  新加坡。

  武吉知馬自然保護區,Shelford路21號。

  紅頂的別墅掩映在四周的灌木之中,自從一百多年前英國人在武吉知馬山設置自然療養院以來,這片地域都是獅城本地平均地價最高的富人區之一,深受本地和大馬印尼的富商的喜愛。

  一輛出租車在別墅的門前停穩。

  門打開。

  訪客從車上走了下來,他看上去三十歲上下的年紀,穿著隨處可見的灰藍色T恤衫,即使在車里也帶著一頂芝加哥小熊隊的棒球帽,棒球帽遮擋住了他的眉線以上的部分,而鼻梁以下的部分則被深色的口罩覆蓋。

  他站在那里,整個人的臉上就僅露出了眼側的一點點皮膚,還戴了一只粗框的大墨鏡做為遮擋。

  換成在美國,這種藏頭藏尾,大夏天還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的人在夜晚出現在富人區,搞不好看到這一幕的人已經偷偷報警了。

  好在新加坡的治安狀況確實很好。

  入戶盜竊,入戶搶劫這類案件的發生概率非常之低。

  載他來到此地的出租車司機時不時通過后視鏡撇一眼后座上的客人,僅是在心里疑惑,對方是不是東南亞某個不知名的小明星啥的。

  訪客在別墅的門前站定,沒有耽誤太長時間,看了一眼旁邊的門牌號,就按響了院門前的電子應答機。

  他對著應答機說了幾句話,又摘下墨鏡,把口罩往下拉了一點,讓門前的攝像頭能夠拍到自己的正臉。

  十幾秒鐘后。

  大門打開,他走了進去。

  “嘿,別動這個,這些只是紙。Paper?OK?”

  進到別墅內部的時候,訪客又受到了一遍檢查,有不知道是菲傭還是保全人員的人收走了他隨身的電子產品和手機。

  訪客知道這是此間的主人不希望本次會面有可能留下任何錄音、錄像文件做為證據。

  他本來就沒有打算這么做,他要見的可不是什么二三流的小明星。他了解了一些對方的背景,沒多深入,僅限于查查維基百科上的詞條那種。

  光是瞧兩眼維基個人詞條,他便明白敲詐這種人的風險實在太高太不可控,他不會為了錢而失去理智。

  不過他并不討厭對方像防賊一樣防著他,他喜歡對方的謹慎。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本就是一個“小賊”。

  對于交易來說,謹慎是很好的美德,它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之于雇主或者之于他這樣的被雇傭者來說,全都是。

  雇主不喜歡不謹慎的手下。

  他也不喜歡不謹慎的雇主。

  所以。

  訪客表現的一直都非常的配合,直到對方想要打開他帶來的那個牛皮紙袋的時候,才搖頭第一次提出了拒絕。

  他緊緊的抓住文件袋不松手,反復在對方的身前來回的抖動了幾下,示意這里面只是一些文件而已。

  對方猶豫了一下,最終服軟。后退一步,讓他換好鞋套得以進入了房間的玄關。

  別墅內的裝潢出奇的簡約。

  很簡單的法式現代主義裝修風格,沒有那種八爪魚式的繁復吊燈,以奶白色的主基調為主,搭配原木質地的實木家具,客廳的屋角花盆里長著一株一人多高的虎尾蘭。

  給人的感覺廉價肯定是不廉價。

  但和男人心中預想的這種大富大貴的人家,家里富麗堂皇到輝煌壯麗的模樣,也很不一樣。

  客廳里的電視機開著,屏幕里放著馬來西亞大選的民意預測解讀欄目。

  桌子上放著一瓶威士忌。

  威士忌的瓶塞已經被打開了,旁邊的托盤上放著幾只清洗的很干凈的玻璃杯,抽煙的中年人坐在沙發邊,正對著電視,正在從一只鋁制的圓形煙草盒里倒出煙絲。身邊放著一只精巧的檀木煙斗。

  “坐吧,想喝酒的話請隨意。”

  氣質文靜的中年人說道。

  “好的,好的。”訪客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從桌子上抓起一只威士忌酒杯,拿起旁邊的酒瓶看了一眼,發出了一聲贊嘆。

  “好酒呀,劉先生真大氣,謝謝謝謝。”

  “不謝。”

  中年人也不抬頭,隨口問道,“怎么稱呼?總不能叫你‘五眼四耳神’吧?說真的,這個名字聽上去像是小孩子動畫片里的人物。”

  “隨您了,如果不愿意的話,您私下里叫我巴頌也行。”

  訪客隨口報了一個不知真假的泰語名字。

  “劉先生,這樣的生意可不常見。我一般只接泰國的單,偶爾馬來西亞的單也接,仰光…這還是第一次。如今緬甸那地兒可不安穩。而且,挖歌星、演員黑料的活我都干過,挖一個十八歲畫家的,真很少會遇到——”

  他聽上去有點自來熟。

  “但是別人都說,你是東南亞這行里最好的,也是最快的。”中年人的語氣有那種常年養尊處優的人的氣勢。

  “這倒沒錯。”巴頌笑了。

  “我不光是最好的,是最快的,最棒的是,我還是最可靠的。”

  “如果你要買政治機密,搞濃縮鈾,可能要找007或者伊森·亨特。但你要搞誰的八卦黑料,請找我巴頌。在這一行,伊森·亨特在我面前,不過就是一個門外漢而已。他們不懂得怎么去揭開那些真正秘密,不懂得怎么接近明星家里的保姆、女傭…”

  “錢在袋子里,白色的那個。”

  劉先生直接打斷了對方的話。

  巴頌果然從沙發邊,提溜出一支白色的手提袋了來,里面竟然全是扎成一捆的美元。

  他酒也不喝了。

  從袋子里拿出一捆鈔票,感受著錢幣的質感,輕輕的歡呼了一聲。

  “要點鈔機么?我以為你們干這行的,喜歡拿些比特幣什么的。這么多現金,我倒能取出來,但出入境海關不會遇到問題么?”中年人好奇的問道。

  “有些人是的,但我比較老派,還是喜歡現金交易的,古老但可靠。美元最好不過,富蘭克林,我永恒的朋友。”

  巴頌笑笑,示意自己自有特殊渠道。

  “點鈔機就不必了,我相信船王家的公子看不上這些小錢。”

  話雖如此恭維。

  訪客還是直接拆開了一捆,一張又一張的點數了起來。

  劉子明終于為煙斗填好了煙絲,用旁邊一個小通條通了通煙管,把煙管和煙斗組合了起來,也不著急點燃,而是把它放到了一邊。

  他把電視機屏幕上的政策分析欄目靜音,拿過巴頌帶來的文件袋,拆開上面的密封繩。

  文件從牛皮紙袋里滑出,散落在中年人的腿間。

  第一頁便是顧為經在菲茨國際學校學生證上的大照片。

  劉子明端詳著照片上的年輕人幾眼,他把文件從自己的腿間拿起。

  顧為經迄今為止,十八年的人生,在中年人的指尖翻閱間——

  一泄其秘。

  如果正在萊佛士酒店里參加晚宴的顧為經,知道有劉子明正在翻閱的這套文件存在,大概會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入學證明。

  教師評語。

  參加社會活動的記錄。

  報紙上關于他和孤兒院的小朋友的采訪報道。

  同學對于他的評價。

  他在上學期間,所創作出的各種各樣的作品照片。

  他過去十八年的人生軌跡,甚至是“感情生活”,幾乎完完全全的能通過這一套文件還原出來。

  這就是巴頌的神通廣大之處。

  他既不是邦德,也不是阿湯哥扮演的諜中諜特工。

  他是一只禿鷲。

  禿鷲是一種特殊的鷹類動物,它們三五成群,極有耐心,能夠在草原上盤旋等待著受傷垂死的動物幾個小時,直到它們倒下的那一刻,落到地上去啄食他們開始腐爛破敗的尸體。

  而在文化行業,禿鷲往往只會特別指代兩種人。

  禿鷲記者或者禿鷲律師。

  記者和律師兩個群體有一種天然的相似性,這里總是不會缺乏真正勇敢,真正高貴的從業者,他們深入社會的黑暗面,并帶來光明。同樣,這個行業永遠也總會有著像禿鷲一樣的人,他們同樣深入社會的黑暗面,并啄食黑暗,在黑暗中享受饕餮,以食腐與編造謊言為生——

  以食腐與編造謊言為生。

  而巴頌。

  他就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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