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眾位修士,第一次在這道子墨靈的口中,聽到語氣上出現波動。
見作畫之人平平無奇,也很陌生,便紛紛將有些好奇的目光投向了那幅畫作。
宋宴則是心中一驚。
他反應過來,吳道玄前輩既然與劍宗的前輩熟識,那么也有一定的可能是見過劍宗玉章的。
卻見道子墨靈盯著那個印章,看了許久。
原本淡漠的水墨之軀,似乎有細微的漣漪漾開。
最終似乎是確認了什么,他緩緩抬起頭,越過畫卷,落在了宋宴的身上。
“你叫許幼禾?”
“呃…”
宋宴神色有些尷尬,連忙快步走上前去,單獨將袖中的小禾展示給了吳道玄前輩。
小聲說道:“在下對畫道一竅不通,其實此畫是在下的靈寵所作。”
小禾從袖里探出一個腦袋,然后十分自得地用尾巴尖兒指了指自己。
正是在下。
道子墨靈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小妖頗具靈性,莫要誤了她在畫道上的大好天資。”
有道是有教無類,吳道玄前輩并不在意小禾的妖怪身份。
宋宴嘿嘿一笑:“晚輩曉得,曉得。”
“這印章是你的么?”
“是。”
宋宴點了點頭。
道子墨靈沒有再多說什么,將畫歸還給了他。
隨后便繼續審畫。
小小插曲,沒有引發多少人的關注。
玄元宗的幾人之中,沈隅卻盯著那個相貌平平的修士,陷入沉思。
此人畫的人像,為何與那宋宴如此神似。
巧合嗎?
莫非他就是宋宴,只是施展了什么變化面容的手段。
還是說此人見過宋宴,是他的至交好友…
沈隅開始疑神疑鬼。
人群之中,林輕拍了拍宋宴的肩膀:“宋師弟,你可是把我騙的團團轉啊!”
“林師兄,我真沒騙你。”
宋宴有些無奈:“小禾畫的,你看那落款我寫的都是小禾的名字。”
小禾又從袖子里探出來,拿個尾巴尖兒指了指自己。
林輕有些驚奇地看了看蛇寶,半晌才憋出一句:“奇才啊!”
原本有些不平衡的心情,不知為何反而平復了不少。
林輕還想跟小禾探討畫道,奈何卻發現宋宴和她一人一蛇大眼瞪小眼,的的確確是一竅不通。
心中又升起一縷幽怨。
“道玄前輩的意思是,我與這條對畫道技巧一竅不通的小蛇寶寶,在作畫水平上竟是一樣的嗎…”
畫道很看天賦,林輕一直都知道,但這一刻他才對這句話有切身的體會。
接下去的畫作沒有剩下多少了,道子墨靈很快便一一審核完畢。
后來者再也沒有人能夠達到甲等的評級。
那么此次畫煉,毫無疑問是那位叫做鐘阿離的畫師拔得了頭籌。
說起來,這位鐘阿離,便是此前宋宴詢問人物畫相關的那位修士。
沒有想到她年紀輕輕,畫道造詣卻如此之深厚。
宋宴深感佩服。
然而,不知為何,宋宴總是隱隱約約感到此人的氣質有些熟悉。
隨著最后一幅畫作飛回了修士的手中,所有畫卷都評定完畢。
“畫煉已經終了,諸位可自行離去。”
隨后,道子墨靈的目光落在了鐘阿離的身上。
“你,且隨我來。”
他轉身,向庭院中走去,鐘阿離緊隨其后。
雖然說畫煉已經結束,外圍的禁制解除,眾人的修為也都已經恢復,但谷中眾人沒有一個想要在此刻離開的。
都想要瞧一瞧,最終這位羅浮宗的弟子,能夠得到吳道玄前輩怎樣的遺寶。
吳行知對身邊的一位吳氏弟子說:“去門口候著,等到此人出現,邀請她來吳氏坐客。”
緊接著他對另一邊的吳雨謙說道:“雨謙,你與此人相識,你同去。”
“是,族叔。”
吳道玄畢竟是吳家先祖,雖然他老人家是想提拔外姓后輩,但如果有商量的余地,吳氏還是想要把他老人家的真跡,留在吳氏宗祠。
邀往吳氏一敘,無論結果如何,最差,也能與此人交好。
眾人議論紛紛,道子墨靈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微微側身,轉頭望向宋宴:“你,也來。”
宋宴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先回頭望了望周圍的的修士,再指了指自己。
“我?”
“來。”
說完,便帶著鐘阿離,邁步進入了庭院之中,沒有再管顧谷內的情況。
宋宴有些莫名,但還是照做,快步向庭院走去。
然而周圍的修士卻議論紛紛。
“什么啊,那人,不是乙上么?”
“前輩為何點名讓他進去。”
“有兩位畫煉修士能夠取得前輩的遺珍?”
“但這似乎不公平吧,那姜云之可是甲下等次。”
議論聲,質疑聲如同潮水般涌起。
觀禮修士之中,洞淵宗的孫正倫看著那個人的背影,心中思忖。
此前他一直都在關注自己那位金丹友人的成績如何,沒有在意。
現在回想起來,他聽自己的兒子孫正甫說起過許幼禾這個名字。
“是那個叫做宋宴的小子,隨身跟著的靈寵么…”
僅僅兩個念頭,他就已經確定了,這個相貌平平的人,就是宋宴偽裝。
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隨后有些警惕地掃了一眼不遠處,神色陰晴不定的沈隅。
吳氏這邊,吳行知也有些懵。
從前的畫煉,無論是否有道子墨靈出現,最終能夠取得先祖遺珍的修士,一直都只有一個。
怎么這一次,竟有兩人?
參與畫煉的修士之中,還有一位少女盯著宋宴的背影,作沉思狀。
“此人畫作上的那人,怎與當日在落花食肆請我吃飯的那位道友如此相似?”
最難受的,還莫過于云墨宗的道子,姜云之。
他的臉色青白,心中一股屈辱與怒意直沖頭頂。
他是云墨宗道子,天賦卓絕,勤學苦練。
畫煉之中,得了甲下,次于那位女子,他只覺得也許是真的技不如人。
有些介懷,但尚在情理之中。
可現在,那人明明只得了乙上的評價,為何能與鐘阿離一起進入畫圣庭院?
他一時有些無法接受。
宋宴當然感受到了周圍人的議論和指指點點,但他無所謂。
旁人如何看待自己,對他而言根本就不重要。
邁步跨入了庭院,眼前的景色倏然變幻,身后的議論和喧囂也似乎被一層水幕隔絕,逐漸就聽不清了。
這庭院之中又是一番別樣的天地,古樹參天,靈泉淙淙。
道子墨靈正帶著鐘阿離向某處走去,宋宴連忙快步跟上。
鐘阿離側目看了一眼,對這個人也有些好奇。
兩人相視,拘謹地頷首示意,都沒有說話。
引著宋宴和鐘阿離穿過一片廊廡,道子墨靈終于在一處精舍前停了下來。
精舍面前擺著一張畫桌,畫桌上有兩樣東西。
一個造型古樸的筆架,上面懸掛著大大小小,不同作用的畫筆。
另外一樣是一幅收起來的畫卷。
道子墨靈輕輕一招,將那畫卷收在手中,轉手就遞給了鐘阿離。
鐘阿離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連忙雙手接過。
“小輩,你畫的那鬼神之像,神韻暗合玄機,恐怕是存有一分天賜之機緣。”
鐘阿離低頭看向手中的畫卷,它本身沒有任何華美裝飾,甚至顯得有些陳舊。
“此畫,乃是某生前夢入太虛,窺得神機所作。”
墨靈淡淡地說道:“閑時參看,若是福至心靈,或可悟得道妙。”
他的話說得輕描淡寫,仿佛賜下的只是一尋常物件。
“謝前輩厚賜,晚輩定不負期望,潛心參悟。”
“這筆架,其實也算是一件法寶,名喚秋聲燭影。乃是友人在機緣巧合之下取得,贈予我的。”
“作用有限,一并送你了吧。”
墨靈只略一頷首:“畫煉已經結束,在此處參悟畫作,或是直接離去,由你自己。”
隨后便不再看她。
“隨我來。”墨靈毫無征兆地對宋宴說道,隨即轉身,向庭院更深處走去。
宋宴一愣,連忙快步跟上。
鐘阿離看著宋宴的背影,略一沉吟,便找了個樹下的石凳坐下,小心翼翼地打開卷軸一角。
這是人像畫?
場景,似乎是一處廊橋。
其上人物不少,或仙氣飄飄,或威風凜凜,或輕盈秀麗。
隨著畫卷的展開,越來越多的身影出現在她的面前。
橋下蓮花盛開,祥云舒卷。
橋上錦旗招展,眾人列隊前行,或手持鮮花寶瓶,或高擎錦旒旗幟,或手握樂器、寶劍…
尊貴肅穆,衣裙隨風飄拂,隊列連綿不斷,陣容蔚為壯觀。
很快,卷軸便完全攤開。
鐘阿離望著這畫作,呆立原地。
吳道玄前輩沒有在此畫上落款,只在畫卷的末尾,與卷軸的夾縫處寫了幾個小字,也許是這幅畫的名字。
八十七神仙卷。
宋宴跟著墨靈穿過一道由垂落藤蔓自然形成的拱門,眼前的景色再次一變。
入眼是一片略顯荒涼的竹林。
這片竹林宋宴有些熟悉,正是此前畫境之中的場景。
然而眼前的景象,與畫境中的勃勃生機截然不同。
竹林失去了青翠欲滴的光澤,竹竿呈現出一種沉郁的灰黃色,形同朽木。
整片竹林透著一種行將就木的蒼涼氣息。
竹林中心那方小小空地,赫然斜插著一柄月白色的長劍。
正是晉歸人。
此刻它真切地出現在于宋宴眼前,劍身月白色的光華溫潤流轉,如同月下清泉,幽靜內斂。
墨靈帶著宋宴走到飛劍近前停下腳步。
“其實這竹林,最早是他自己尋來靈種,花費心力在此處種下的。”
“說什么,此地云氣流轉,適合蘊養劍氣。”
道子墨靈的聲音帶有一些追憶的味道。
“我不是你們劍修,但也覺得有這片竹林,園中景色更佳,就任由他自己在這搗鼓。”
“如今此園已經荒廢,這柄他母親給他鑄的飛劍,留在這里也顯孤寂。”
“你既為劍宗傳人,這柄劍,便由你取走吧。”
宋宴深吸一口氣:“多謝前輩成全。”
沒有客套,當即便上前伸手,握住劍柄,將它拔了出來。
指尖一動,祭出靈力,將其上的些許泥土灰塵拂去。
隨后暫且收入了乾坤袋中。
墨靈微微頷首。
“哦,對了。”
墨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無關緊要的事情,“他走之后,當年提及的那個地方,就是襄陽城南樊城外的山谷,我后來去過。”
“那的確是個適合養劍修心,參悟劍意的地方。你將來如有機會去襄陽,順道也可去看看。”
“我把從前觀劍所作之畫,全部都留在了那里。”
“這些年若沒有什么膽大包天的匪徒蠢物鑿了去,那些畫,你應該還能找得到。”
這時,宋宴卻有些不合時宜地問出了那個縈繞心頭許久的疑問。
“前輩,恕晚輩冒昧。”
“那位劍修前輩,姓甚名誰啊?”
道子墨靈的身形聽到這個問題,竟然出現了一瞬明顯的凝滯。
“你…”
他的聲音透出一股莫名:“你不是他的弟子?未曾得其親傳么?”
宋宴先是點了點頭,然后又搖了搖頭。
“前輩還請見諒,晚輩確實是劍宗弟子不假。”
宋宴硬著頭皮解釋,語氣頗顯無奈:“晚輩機緣巧合入門之時,宗門…宗門早已人去樓空。”
“確實是得了宗主的一封書信,但對于劍宗其余信息,一概不知。”
聽聞此話,道子墨靈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幽幽一嘆。
“是了,他自己的那幾個弟子死的干干凈凈,哪里還有時間再去培養一個。”
“還能花些功夫,尋摸一個差不多的傳人,都算不錯了。”
聽著道子墨靈的話語,宋宴有些尷尬。
心道其實自己也并不是這位前輩尋摸出來的,只是自己恰好拾到而已。
“既然他未在書信中與你提起,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就不多管閑事了。”
“不過他的名諱,我倒是可以告知你。”
“我的這位老友,名喚種旻,便是你們劍宗的末代宗主。”
種旻。
這是宋宴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
“前輩…”
他還想再問些什么,卻見道子墨靈抬起了手,止住了他。
“以你如今的修為,知曉也無益,反倒招徠災禍。”
“此間事了。你們,可以離去了。”
他不再看宋宴,也不再提襄老友,虛幻的身影微微一晃,如同水面的倒影開始模糊淡去。
隨后,竟然化作一張畫頁。
那畫頁徐徐飛出庭院,在外觀禮的吳行知早有準備。
他從乾坤袋取出一部古樸的畫冊,靈力一動,懸于空中,一頁頁翻開。
那畫頁飄飛而來,輕輕地落在畫冊之中。
吳行知催動靈力,將之合攏。
所有吳氏子弟,恭恭敬敬,朝著畫冊深深一拜。
“恭請先祖歸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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