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啦…”
空氣中氤氳著草藥燃燒的刺鼻煙霧,清澈水流自光滑皮膚表面淌落水盆,濺起點點晶瑩水花。
兩位村里最為年長,已經無法勞作的老婦人,用她們那如枯枝般的手為少女擦拭著身體。
動作輕柔卻機械般迅速,就像是那些打濕毛巾的冷水,森寒刺骨,讓莉莉艾止不住地微微顫抖。
她的眼神依舊和那天晚上一樣平靜,眼下卻又多了幾分空洞。
只是如提線木偶般,任由身旁的兩位老婦人操縱軀體。
身體擦干,一身素白長裙被套在了她的身上。
裙子質地粗糙,用的顯然不是什么值錢布料,但表面卻格外干凈,一塵不染,這象征著祭品的純潔,與村民們對峽谷之靈的崇敬。
莉莉艾的頭發被梳理整齊,披在肩上,赤著雙足。
待旁人檢查無誤,這才由一位更加蒼老,渾身散發死氣的佝僂老嫗,顫顫悠悠地伸著她那根皺縮干癟的枯瘦臂膀,重重地在少女額頭之上用混合著動物血液和特殊草藥的赭紅液體點出了一個古老的,象征著獻祭的符號。
帳篷之外,人群無聲聚集,一雙雙眼睛沉默地望著篷前搖曳的幡布,空氣中充斥著森冷死寂。
簾子被掀開。
莉莉艾頂著眾人的目光,緩緩走了出來。
時間已至清晨,虛弱昏暗的陽光幽幽灑在她的面孔之上,映襯著那身潔白衣裙,更顯得其臉色之蒼白,就像是一朵在寒風中顫曳的野花。
老村長沉默上前,臉上刻滿風霜歲月痕跡,眼神肅穆莊重。
他手里捧著一只紋理斑駁的老舊木碗,里面盛著不知名的渾濁液體,在莉莉艾身前的道路上彈了三下,意為“凈化前路”。
依舊沒有言語,村長轉身,為少女引路,人群自動分開,四位村子里最強壯的男人從后跟上,臉上戴著畫有猙獰圖案的粗陋木制面具,手中抬著一架空的,裝飾著荊棘與藤蔓的簡陋步輦。
莉莉艾并沒有乘坐其上,只是靜靜地跟在幾人身后。
皎白赤足踩落泥濘地面,污濁泥塵逐漸沾染她的足趾與裙擺,哪怕偶爾踩到其中堅硬礫石,少女也只是輕皺眉頭。
她的父母和村民沉默地跟在最后,隊伍移動得非常緩慢,只低沉的皮鼓被以固定而緩慢到窒息的節奏敲響。
那仿若連空氣中飄散薄霧都凝固的窒悶氛圍,讓沉緩的鼓聲好似帶動著心臟。
一下一下,緩緩跳動。
夏南獨自站在遠處。
雙手抱胸,漆黑碎發還帶著些濕潤,冰冷沉靜的眼眸倒映著前方的人群。
他在霧燈村待了兩天,所接觸到的人和事不算多。
但關于村子、關于儀式、關于村民,已經有了許多了解。
以年輕少女作為安撫峽谷之靈的祭品,祈求村子得到庇護,不受到外來者的侵擾,莊稼豐收。
而更玩味的是村民們的態度。
不同于冬樹的排斥和抵觸,村長與阿斯彭幾乎是無條件支持并推進著儀式的進行,而其余那些普通村民們…
夏南能夠感受到他們身上的焦慮、恐懼、躁動。
但對于儀式本身,他們卻并不反感。
甚至還隱隱表達著支持。
在村子里的這兩天時間,每當夏南靠近那棟位于村子最里側,疑似少女莉莉艾所居住木屋的時候,哪怕只是無意接近,他也能感受到來自周邊村民愈發戒備緊張的視線。
他們迫切渴求著獻祭儀式的完成,以改變自身貧窮困苦的生活。
夏南不明白。
倘若這世代傳承的所謂“獻祭儀式”真的有效,那一個個為此獻出了生命的年輕“祭品”真的取悅了峽谷中的偉大存在。
這么多年下來,為什么霧燈村還是眼下這般貧寒窮苦的景況。
甚至連河谷鎮附近,依靠著來往冒險者過活的翠溪村都比不過。
難道神明的庇護還比不上那些貪婪卻闊綽的冒險者嗎?
站在原地,他冷冷地觀望著遠處的人群。
邁腿跟了上去。
隊伍停在了峽谷的入口。
這里的環境和村內截然不同。
視野更加開闊,風更大,也更冷。
如嗚咽般的凄厲風嘯聲回蕩在空氣之中。
作為禁地,一排由黑褐色橡木拼合而成的高聳圍欄將峽谷入口緊緊圍住,斑駁鎖鏈垂落耷拉在地上,此刻最中間的大門已然敞開,露出其后方幽邃昏暗的峽谷里道。
阿斯彭就站在一旁。
如雕像般肅立,背后是他那柄木弓。
自側后方照下的陽光于其面孔投下深邃的陰影,看不清表情。
他只是等待著,和曾經那樣。
莉莉艾獨自上前,赤足早已沾滿了濕潤泥壤。
面前,是那條深不見底,終年彌漫霧氣的峽谷;身后,是整個霧燈村的注視。
村長將腰間懸掛,一柄古老而滿是銹跡的短鐮刀取下。
握在手中,朝著前方的少女走去。
嘴唇翕動間,古老頌詞隨沙啞嗓音回蕩眾人耳邊。
“純凈之軀,隨穢永葬。”
“以血為契,佑吾村鄉。”
“谷物滿倉,人畜安康。”
嗤啦——
鈍澀鐮刃艱難地割裂皮肉,夾雜著沾落其上的鐵銹,猩紅血液自白皙皮膚之上流淌而下,滴在素白長裙表面,暈出一片刺目血紅。
莉莉艾的右手小臂,被劃出了一道傷口。
能看到她因為劇烈疼痛而顫抖的身體,嘴里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并不包扎治療,任由鮮血淌落。
在鐮刃落下的剎那,她與村子的聯系便已被斬斷。
此刻,少女不再屬于村莊。
她屬于峽谷。
隊伍旁的鼓聲戛然而止,世界仿若陷入死寂。
莉莉艾低垂著腦袋,胸膛起伏,像是因為傷口的疼痛而微微嘶氣,也像是在心中為自己鼓足勇氣。
停頓片刻,她邁開赤足,一步一步,踩著爛泥,走進了那片濃得化不開的迷霧當中。
身后的木門在金屬鎖鏈的摩擦聲中緩緩關閉。
終究還是沒忍住,少女不禁回頭,目光在逐漸閉合的門縫中來回掃過,像是在尋找著某道熟悉身影。
但下一秒,隨著“砰”的一聲巨響,緊閉而上的門扉徹底隔絕了她的視線。
儀式,結束了。
圍聚在峽谷入口的村民們,在麻木中轉身。
但原本高壓凝固的氣氛,卻在門扉金屬鏈條的纏繞摩擦聲中悄然緩解。
人群中開始逐漸響起交談聲。
是疲憊,也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輕松。
仿佛只要儀式完成,所有的不幸與厄運,也將隨少女的獻祭被消除,讓村子重新好起來。
“夏南先生,村子里今天晚上將會舉行一場儀式的慶祝宴會,屆時將會有最美味的佳肴和最甜美的酒水,請問您…”
發須皆白,臉上布滿肉褶的村長微笑上前,恭敬邀請夏南參加晚宴。
能看出其面孔之上的輕松。
顯然,獻祭儀式的圓滿完成,對他也是一種解脫。
夏南沒有當即回答,只是用他那雙漆黑眼眸,凝視著眼前老人的眼睛,仿佛有要從中找到什么。
良久,見村長面孔之上的笑容都變得有些僵硬,才收斂目光,輕輕擺了擺手。
“你們自己吃吧,我就不參加了。”
肉眼可見的,老村長松了口氣。
或許是覺得這兩天時間讓夏南等得太久了,從而觸怒了對方。
連忙陪著笑,要本就佝僂的腰躬壓得更低一些,補充道:
“請放心,最早明天下午,我們就能夠安排您進入峽谷采集霧燈草。”
“哦?就這么點時間,足夠儀式完成了?”夏南眉頭輕挑,望了眼身后緊閉的峽谷大門,語氣中帶著些玩味。
“足夠了,足夠了!”
村長連連點頭,聲音體姿因為眼前冒險者的態度變化而不禁顯得更加諂媚。
寒暄著,似乎還想要和夏南聊一聊貨物護送、魔物清剿之類的委托。
但見其意興闌珊的模樣,知道自己有些唐突了,便就不再打擾,約定好明天下午再見,告辭離開。
遠處,人群逐漸遠去。
人們開始大聲說話,討論天氣、討論莊稼,孩子們被允許奔跑嬉鬧。
但沒有一個提及“莉莉艾”的名字,也不會有人回望峽谷。
他們用喧囂和對未來的虛妄期望來麻醉自己,為了生存,共同維系著一個一戳即破的謊言。
或許只有當夜幕降臨,在那些萬籟俱寂的深夜,他們才會在夢中聽到,峽谷風聲里若有若無的嘆息。
夏南沉沉地望著前方的村民們,眼眸深處閃過思索的光芒。
忽地又像是想起什么,轉過腦袋,目光看向身旁的阿斯彭。
這個自始至終便一言不發,注視著儀式進行的沉默男人,自莉莉艾進入峽谷,門扉緊閉之后,便悄然跟到了自己的身邊。
“你在監視我?”并沒有試探的心思,夏南直入主題。
顯然沒有意料到他會這么直接,阿斯彭神色一頓,也不正面回答,只是避開他的目光:
“儀式已經結束,沒有人能夠改變。”
夏南不置可否地偏轉過腦袋,視線望向遠處那些即將消失在樹叢中的村民,語氣隨意:
“冬樹呢,你今天有見過他嗎?”
“冬樹…”阿斯彭眉頭微皺,目光下意識望向峽谷大門的方向,見到那被鐵鏈牢牢纏住的門鎖才又稍微安心,搖了搖頭:
“他和莉莉艾的關系不錯,今天不來…也正常。”
“讓他緩緩吧,都會過去的。”
“嘖。”夏南無聲撇嘴,心中思忖片刻,到底還是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你們…真覺得只要完成了獻祭,就能讓生活變好起來?”
“至少不會更壞。”
“哪怕代價是那些你們自小看著長大的無辜生命?”
“…這與您無關。”
夏南眼眸緊緊注視著眼前的中年男人,卓越的感知能力無聲起效,仿佛要從中找到什么。
目光所及之處,卻只剩一片冰冷空洞。
“我嘗試過改變這一切,而在我之前,也不是沒有人努力過。”
死寂沉默中,阿斯彭忽地開口道。
“但沒人能夠躲過。”
“每當獻祭儀式可能遭遇影響,災厄便就降臨。”
“可能是一支路過的冒險者小隊,一場不大不小的蝗災,或者一頭兇殘強大的魔物。”
“只有完成儀式,我們才能活下去。”
腦中忽地回想起前些天冬樹向他提及的那些,關于阿斯彭的往事。
這位如橡樹般沉默的男人,當自己的女兒被選作祭品的時候,也曾付出過努力。
甚至幾乎成功。
但那頭外來魔物所帶來的沉重壓力,在村民們的注視下,最終還是壓垮了這位父親的肩膀,將女兒送入了峽谷。
夏南目光閃爍,最后還是收回了已經來到嘴邊的話語。
視線無意中在阿斯彭背后的長弓上掃過,忽地注意到弓體表面靠近弦口的位置,隱隱約約似乎刻著什么。
已經過去了許久,字跡并不是很清晰,且本身的字體也歪歪扭扭的,像是某個剛剛識字的初學者所為。
“珍…”
夏南輕聲念出了那幾個字符。
“這是你為自己弓箭取的名字?”
聲音出口的瞬間,阿斯彭整個人愣怔一瞬,眼神驀地恍惚。
后注意到夏南的視線,才又反應了過來。
他小心翼翼地解開了身后的系帶,將木弓從背后取下。
第一次的,沉默而空洞的男人,臉上浮現出一抹柔和的情緒。
“珍妮。”
“那是我女兒的名字。”
阿斯彭的眼神沒有焦點,仿佛望向了某個遙遠的,難以觸及的過去。
“那年她九歲,偷偷用我放在桌上的箭頭,想要在這柄木弓上留下自己的名字。結果名字刻得歪歪扭扭,還劃傷了手。”
“她沒哭,反而舉著那枚沾著血跡的箭頭,無比認真地對我說:‘爸爸,你看,現在它已經有了我的印記,以后你出去打獵的時候,就像珍妮也在身邊一樣,會永遠保護著你!’。”
他的嘴角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幾乎不能算是一個笑容。
“我教會她如何聆聽森林的呼吸,如何從風中分辨郊狼和林豹。可她…她卻教會我如何給受傷的角鹿幼崽喂奶,如何辨認月光下發光的霧燈草。”
阿斯彭摩挲著木弓,指尖輕柔,在即將觸碰到那幾個歪扭字跡時,又驀然停下,微微顫抖著,不敢靠近。
“獻祭儀式的那天早上,她還在為一只我們救治后又放歸的松鳩跟我打賭,賭它明年會不會回來看我們。她說一定會,因為‘萬物皆有靈’。”
“有時候,在夢里,我還能聽見她赤腳跑過木板的‘咚咚’聲…可醒來之后,只有該死的風聲。”
“第二年,那只松鳩果然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