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清晰地記得。
在自己決定加入“海棘”小隊的第二天,于白山雀酒館大廳的某個角落。
與薄荷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他能夠非常清楚地回想起,當卡什將自己領到餐桌旁時,少女表情的變化。
首先是其本身內向性格所帶來的,對新鮮事物的本能抵觸。
作為一名同樣剛加入小隊不久的新人,與隊內兩位成員都尚未完全熟悉,又突然再多了一名同伴。
感覺到不適應,是極為正常的。
但隨即,在稍縱即逝的抵觸之后,是一抹隱藏在眼底深處的好奇。
特別是在她看到夏南那張過于年輕的面孔,與身上絕對稱得上精良的裝備之后。
作為新人,她無法決定隊內成員的去留,但好歹也是一位正兒八經的職業者。
一定的眼力,還是有的。
特別還是在本身職業隸屬于“德魯伊”旗下分支,以“感知”為主要施法屬性的情況下。
薄荷能夠察覺到,夏南周身所散發的凝實氣勢。
然后,是卡什在夏南欲言又止的微妙表情下,為她介紹了“灰劍”的外號,并著重點明其出眾實力后。
夏南主動與她打招呼。
有些不知所措的起身握手,磕磕絆絆地介紹自己時的害羞。
最后,則是在夏南坐于餐桌旁,與卡什、維芮絲兩人嚴肅討論著任務計劃的時候。
所顯露出,對于小隊新成員的逐漸適應,甚至有些時候還輕著聲音主動接話,與夏南進行交流。
從最開始的抵觸,再到后面的好奇、害羞,以及最后的適應。
正常,簡直太正常了。
幾乎完美展現出了,作為一名性格內向的新人施法者,面對隊伍中新成員的時候,神情狀態所應該發生的變化。
與卡什和維芮絲那兩位“天然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就像是一位演技精湛到了極點的純粹方法派演員,能夠通過間接感受與外部技巧,控制著臉部肌肉與身體姿態,惟妙惟肖地將角色表現得如真人一般。
實際上卻又沒有絲毫代入體驗,自身與角色,是一種完全分割、抽離的狀態。
遠超常人,甚至連一般職業者也無法企及的感知能力。
讓夏南總覺著這個弱不禁風的瘦小少女,有些奇怪。
他也曾接著話題,試探性地問過對方的來歷出身。
畢竟這種兼顧治療和控場的輔助類角色,只要出現在冒險者眼中,就絕對是無比搶手的火熱人物。
甚至在獲得職業等級之前,就可能有職業團隊向其拋出橄欖枝。
就這么加入海棘小隊,會不會有些太湊巧了?
對此,卡什給出的解釋,是薄荷此前一直跟隨著她的某位德魯伊導師在密林深處修行訓練,直到成為職業者之后才被允許離開,外出冒險。
海棘小隊,是她離開森林后加入的第一個小隊。
不好說。
雖然不是不可能有這么湊巧的事情。
但如果再加上此前自己對薄荷的古怪感受。
那事情的發展,就有些微妙了。
夏南心中不由提高警惕,甚至將少女可能的威脅還放在了兩人之上。
即使偶爾戰斗時需要將后背交給對方,也分出注意力,留出足夠的反應時間,暗中戒備。
“唔…”
好不容易從維芮絲的束縛中掙脫,薄荷微微喘著氣,額前劉海已被汗水浸濕。
顯然,那種快速治愈他人傷勢的法術,對她也不算輕松,有所消耗。
但縱使如此,這位穿著素色長袍的瘦弱少女,依舊在結束治療后的第一時間,望向了坐在另一邊的夏南。
五指并攏,雙手比劃了一下。
似是在詢問他是否受傷,需不需要幫助。
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狀態良好,夏南頷首禮貌表達感謝。
也沒有說什么多余的話,維持著自己一貫的冰冷人設,只是將斬首長劍再一次抽出,橫著架在雙膝之上,進行維護保養。
與此同時,治愈完全的維芮絲,興致倒是顯得有些高昂。
活動著光滑沒有絲毫傷疤殘留的手臂,邁著兩條長腿,徑直走向了野豬的尸體。
眼下她穿著的,依舊是酒館中第一次碰見時那件貼身皮衣。
夏南之前只以為是單純體現身材,裝飾用的衣物。
但進入薄霧森林這么幾天下來,皮衣表面卻沒有殘留任何路上荊棘、樹枝刮蹭的痕跡。
顯然在輕便的同時,也有著一定的防御能力。
“啪!”
不知道從哪里買的,繡著幾縷暗色花紋的尖頭皮靴,猛地踩在野豬的腦袋上。
維芮絲雙手環繞胸前,俯下身子,展現飽滿曲線的同時,仔細打量著野豬尸體上的傷口。
一對晶瑩眼眸微微轉動,目光在野豬脊背、側腹的傷口處掃過。
最后停留在其后頸處的深邃傷口。
背對著眾人的面孔悄然一沉,又瞬間恢復正常。
嘴角掛著抹笑意,她故意拉高音調,調笑道:
“嘖嘖,一擊致命。”
“灰劍先生,身手似乎比傳聞里還要利落許多。”
“以前也經常來森林里狩獵野獸?”
夏南神色平靜,手中紗布輕輕擦拭著長劍,頭也不抬。
“砍哥布林更多一些。”
沒有直接回答對方的問題,卻也并非說謊。
以模棱兩可的話語應對著對方的試探。
并不是戰斗時出現了疏漏,暴露了自身的實力。
留在野豬身上的痕跡,都是他想要讓隊伍里的人看到的。
夏南想得很清楚。
都是獲得了職業等級的資深冒險者,不會有什么只要加入隊伍,就百分比無條件信任的小白。
自己在觀察幾人的同時,對方也在探查著自己。
他通過戰斗中的表現,分析著卡什和維芮絲的職業、等級和戰斗風格,對方肯定也在暗中打量著自己的身手。
且顯而易見的,雙方都有所保留,并未使出全力。
在這種情況下,他固然可以只用旋斬戰斗,但倘若隱藏過深,只會加劇彼此間的不信任,讓團隊產生裂隙。
因此,在冒險之初,他便毫不避諱地展現著自己的戰斗能力。
超出普通冒險者的身體素質也好,精通級別的旋斬也罷,都未曾保留。
甚至連牙狩,夏南也不打算藏著,只不過目前還沒有遇到足夠強勁的對手罷了。
畢竟好歹也都是職業者,誰也瞞不了誰,晉級需要三項戰技所有人都知道。
對方目前又沒有露出敵意,自己眼下也是隊伍中的一份子。
任務從開頭到結束,只使用一項戰技,誰都能看出來在混,這也不是他的性格。
夏南真正的底牌,是使用時極難被外人察覺的引力掌控,與能夠無視護甲防御,自內部引爆的引力蝕刻,以及各個戰技間的靈活組合。
這已經足夠讓他應付絕大多數的突發情況。
剩下的,身上也還有幾件真正危機關頭能夠力挽狂瀾的寶貴裝備道具。
另一邊,卡什也完成了素材剝取的工作。
這位身材精悍,脖頸至側臉刺著紋身的健碩男人。
一只手提著豹皮,一只手拎著略微沾血的戰利品布袋,朝幾人的方向走來。
“運氣不錯,這只叢林豹吃肯定是吃不了了,但有用部位的完整度和品質都挺好。”
“回去應該能賣上幾金。”
說著,目光不由看向旁邊倒落在地上的野豬尸體。
“它這兩根獠牙品相也可以,我之前好像在鎮上看到有雜貨鋪在收,說不定能講一講價格。”
“嗯…這趟任務,補給的錢算是回來了。”
卡什哈哈一笑,心情看起來很是不錯的樣子。
職業者,或許因為極其困難的晉級條件與升級后強勁的實力,而被底層冒險者神化。
但真當你獲得職業等級之后,便會發現。
冒險生活,其實也沒什么太大的區別。
同樣會因為任務中的意外收獲感到興奮,也同樣慶幸于這趟冒險不會虧本。
頂多也就是容錯率高一點罷了。
“趁著天還沒黑,都好好休息,養足精力。”
將戰利品收拾好,卡什抬頭看了眼天色,向眾人囑咐道。
“等差不多再過個三四小時,銀月起來了,我們就出發。”
大多數情況下,在夜晚的薄霧森林內活動,都是冒險者們絕對禁止的事項。
許多危險的獵食動物,都習慣在夜間捕獵,而缺少了太陽光的照明,濃霧遮掩下的黑夜能見度極低。
感知稍微差一點的冒險者,可能毒蛇就趴在腳邊,都察覺不到。
極度危險!
但海棘小隊此行的目標,卻是一群只有在夜間才會外出狩獵的“坦普爾夜行狼”。
白日里基本都躲在巢穴深處。
除非擁有某種相關的探查能力,否則基本很難捕捉到對方的身影。
因此,早在出發前幾人就已經制定了詳細的計劃,并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上午趕路,下午稍作調整,然后用相對安全的上半夜尋找目標,下半夜回營休息。
都是職業者,且尚處于薄霧森林外圍。
夜間行動,危險固然存在,但相比起底層冒險者,他們還是有一定戰力的。
眼下,距離行動開始還有一些時間。
維芮絲帶著薄荷去營地周圍檢查警戒陷阱。
夏南則跟著卡什,一起肢解他拖回來的野豬尸體。
“吱啦。”
利刃割破血肉的滯澀聲響,在充斥著蟲鳴與枝葉搖動聲的空氣中幽幽作響。
來自巖錘匠鋪,專門用于切割戰利品的小匕首,在割下了無數只哥布林耳朵之后,終于嘗到了鮮貨。
滋——
濃郁粗硬的鬃毛微微顫動,鋒銳寒光就像是海面上的鯊魚鰭,沿著肌肉紋理,在血肉之中流暢劃過。
夏南神情專注,左手抓著野豬蹄子猛地一拽,一根完整的右前腿便被他割了下來。
一旁,卡什臉上露出些驚訝。
“看你年紀也不算大,怎么這么熟練?”
“家里有做屠夫的?”
夏南搖了搖頭,也沒多說什么,只是神色平靜地回道:
“熟能生巧罷了。”
同樣不是假話。
雖然真正成為冒險者連一年都不到,但他劍下死過的各種生物,卻已經不少。
特別是那些哥布林,更是一個巢穴一個巢穴的砍。
以此為前提。
野豬的身體構造固然和地精有著巨大的差別。
但在部分細微處,例如骨骼與肌肉的連結方式,筋絡腱膜的排布規律,都有著相似處。
稍微摸一摸,拿匕首在里面劃兩下,就已經清楚了七八分。
在某種程度上,野豬——大鼻子哥布林罷了。
肢解分割,輕輕松松。
“實力不錯,在鎮上也有點名氣,怎么不自己組隊?”
半是閑聊,半是試探。
卡什看似隨意,出聲問道。
“組隊賺得太少了。”夏南神情專注地切割著血肉,“一趟任務半個月,回來連護甲都換不起,還不如一個人單干。”
“呃…”
夏南的回答,讓卡什猛地噎了一下。
原本已經準備出口的話語聲被堵在喉嚨口。
神色古怪地瞥了眼他身上一眼精良,防御性能強悍的板鏈復合甲。
沒多想,只當作對方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卡什頓了頓,才又故意嘆了口氣。
“唉…”
“你應該也能看出來,我來自大陸沿岸。”
“出生在海邊,連小時候喝的奶里都摻著咸味。”
“從小和海里的魚蝦打交道,跟著我父親,一年到頭,待在船上的時間比家里都多。”
“就算后面運氣好,學了幾門戰技,勉強混到個職業等級,也沒能和那片海脫離干系。”
“海潮獵人,聽說過嗎?”
“是我的職業。”
夏南手中動作忽地一停,心中只覺詫異。
自己才剛剛進入小隊不久,兩人連朋友都算不上。
這就把底細露給我了?
想著應該不會這么簡單,只暗中把“海潮獵人”的名字記下,卻也不完全相信。
卡什沒有注意到旁邊夏南的反應,接著說道:
“說起來,我這門職業,應該是“游俠”類屬下的分支,只不過相比起叢林、平原,更適合海上戰斗。”
“這點,你應該從名字就能看得出來。”
夏南默默點頭。
“像我這樣的冷門職業,固然有好處——但凡離海近一些,相同等級的冒險者,基本不是我的對手。”
“但弊端,也同樣明顯,甚至格外惡劣。”
“冷門職業”四個字傳入耳朵,夏南瞬間提起精神來。
畢竟他自己所就職的隕刃游獵,就是世界上大概率只有一個人擁有的冷門中的冷門。
將多余的情緒壓在心底,他表面如常,也不回頭。
“怎么說?”
“我之前在協會二樓第一次跟你碰見的時候提到過,職業未來的轉職,是通過此前學習的戰技來決定的吧?”
“嗯,我記得。”
“問題,就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