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魴、孫奐二將果斷棄秭歸而走的決策,應該是明智的。
漢軍用行動向秭歸吳軍展示了什么是兵貴神速。
與巫縣不同,秭歸在大江以南。
城中吳軍根本沒反應過來,這座城池的北門便已被打著孫楷旗號的廖式,與乘船而至的漢討虜傅僉、柳隱所部奪下。
城東的陸門,也幾乎在同一時間遭到攻擊。
秭歸城內官寺。
留守的雜號將軍蒯習、張簡二將正與諸偏將、校尉、司馬縱飲,抱怨著周魴、孫奐二將出城鞏固關防簡直是多此一舉,有巫縣江關在前,蜀人根本沒有可能打到秭歸。
而突如其來的騷亂之聲,讓官寺一眾吳將驚得擲杯而起。
“怎么回事?!”蒯習側耳傾聽,臉色驟變。
張簡疾步走到官寺門外,只見城北已有火光閃現,而四周圍更是人聲鼎沸,亂成一團。
“發生什么事了?!”蒯習揪住一名胡亂奔逃的百姓怒問。
那百姓自然不知如何作答,畢竟他也只是見周圍人都在奔逃,便也跟著逃命。
將那人丟走,不多時,一名渾身是血的軍侯連滾爬跑來:
“蒯將軍!不好了!蜀人…蜀人冒充我軍,已奪了水門與碼頭,北門與東門已然盡失,近千蜀人已經殺到城內了!”
“什么?!”這喚作蒯習的吳將一時既驚且怒,緊接著便升起無盡的惶恐與絕望。
“這…這到底怎么回事?”
“周昭義與孫揚威…他們呢?”
倒是那出身江東四姓的張簡反應了過來,吼道:“快!去軍械庫!控制軍械庫!”
若問一場成功的政變,最最重要的一環是什么?
答案是控制都城武庫。
軍變亦是如此。
非是戰時,大部分將士手中是沒有甲兵的。
一旦軍械庫有失,城中守軍無甲無兵,那么接下來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吳人動作很快。
但傅僉動作比吳人更快。
在奪下秭歸北門后,他根本不顧身后零星的抵抗,也不顧去奪東門以阻止吳人自城東逃竄,便按照廖式提供的布防圖,親率二百精銳,直撲位于城西的秭歸武庫。
沿途遇到股吳軍阻攔。
他也根本不做糾纏,只不時以弩箭開道,長驅直入。
軍械庫守軍僅百余人,毫無準備之下,見到如狼似虎沖來的漢軍,只象征性地抵抗了幾下,便被盡數斬殺或驅散。
傅僉下令緊閉庫門,而麾下討虜校尉柳隱緊接著便又遣三百人趕來把守,于是僅以五百人,便成功瓦解了秭歸城內四五千吳軍的抵抗力量。
傅僉又派人迅速控制與之毗鄰的三座大型糧倉。
檢視完倉廩堆積如山的糧秣,武庫里層層迭迭的兵甲,前部督傅僉如釋重負。
秭歸已克,可無憂矣。
這座城本就做好了長期死守的打算,城中屯糧二十余萬,足支兩萬人撐十個月,現在,全歸大漢所有,可解燃眉之急。
當吳將蒯習、張簡二人率兵趕至軍械庫時,只見庫門緊閉,四圍已站滿持槍負弩的漢軍甲士。
一面繡有狻猊神獸的傅字將纛,被插在了武庫門前,一員面覆狻猊銅面的漢將不動如山。
“秭歸已破,降者免死!”討虜校尉柳隱放聲疾呼。
蒯習、張簡二將看著眼前嚴陣以待的漢軍,又回頭望了望城中越來越大的混亂。
最后對視一眼,俱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絕望。
抵抗?
武庫已失,士卒無械。
拿頭抵抗?
大勢已去。
城內吳兵盡降。
城外。
閻宇、陳曶、鄭綽三將率領的漢軍水師后至,至此也已徹底控制了江面,并開始登陸。
秭歸城被圍得水泄不通。
周魴、孫奐二將不知所蹤,軍械糧草盡敵手,抵抗徹底消失,成群的吳卒在漢軍喝令下,丟盔棄甲,伏地請降。
試圖從南門逃入大山,從西門竄入大江乘船逃離的吳軍,不是被截殺就是被迫退回城中。
秭歸下游港泊灣逃走了十余艘中型吳船。
巴東太守閻宇指揮樓船校尉鄭綽與熟悉水情的廖式,率水師兩千余人順流追擊,不使逃脫一人。
夜色徹底籠罩秭歸。
城內混亂逐漸平息。
零星的抵抗被迅速撲滅。
火光之下,是俘虜營吳卒茫然、驚恐之色,漢軍將士則有條不紊地肅清動亂,控制俘虜。
碼頭方向。
樓船將軍陳曶,永安令鄭璞等人指揮漢軍水卒清點停泊的吳軍船只以及的碼頭糧倉的糧秣物資,臉上振奮之色難掩。
秭歸作為巫縣上游最大的糧草轉運樞紐,碼頭附近的倉囷內,仍屯有未及轉運的糧食三四萬石,此刻盡被漢軍接管。
真應了那句名言:鄰居屯糧我囤槍,鄰居就是我糧倉。
發動戰爭,只要能贏下去,確實是比辛辛苦苦種田、打鐵來錢快得多得多。
糧食且不去提,大漢北伐東征一年以來,繳獲的種種甲兵,早已二十萬不止。
這些繳獲而來的戰利,加上大漢本來擁有的甲兵,在數量上不一定比曹魏多,但一定比孫吳多。
西魏宇文泰一場沙苑之戰,不但為西魏續了命,更直接從高歡手里獲得甲兵二十萬。
西魏本來弱的軍力,一仗便拉到了幾乎與東魏、南梁二國齊平的狀態,為后續的周、隋二朝奠定了立國統一的基礎。
而如今,大漢通過發動戰爭獲得數十萬甲兵,為國家省卻了十數年的打造積攢武器的功夫。
再加上關中那群數量已近兩萬,聞戰則喜、如饑似渴的鷹揚、折沖內外二府府兵,大漢在軍力上已然不覷魏吳。
唯一缺少的就是糧食。
而從巫縣、秭歸兩座吳軍邊城繳獲的糧食,差不多都能支撐大漢東征軍打到又一次秋收了。
至于俘虜來的吳人,直接運回蜀地就食。
負責指揮這一次閃擊秭歸之戰的閻宇,率半眾四千余人,配合傅僉、陳曶二將,收降、控制秭歸水步軍共八千余眾。
這七千余人被漢軍分別打散在城中八角,城中各角房屋被拆除,清理出一片狹窄逼仄的空地,立柵設圍嚴密控制。
閻宇又找來秭歸城中大姓數家,曉之以義理,號召他們率家兵部曲,為朝廷在城內搜尋藏匿在百姓家中的殘兵敗將。
這些大姓不敢怠慢,更不敢跟漢軍談什么條件。
潘濬被斬之事,他們已然知曉。
而當年秭歸城破之后,他們見風使舵,是有著迎接潘濬、步騭入城之功的。
大漢要是清算他們,他們恐怕一個都逃不掉,而他們也不敢賭,閻宇其人會不會是劉禪的耿弇、吳漢,為劉禪屠城三百。
秭歸城門緊閉。
城外堡壘、營寨,所有工事,全部被漢軍接收。
漢軍嚴陣以待,靜候自西面諸關匆匆回防的吳軍。
次日。
直至正午。
秭歸以西數千吳人戍卒才順著山道稀稀拉拉逼近秭歸。
然而出乎了閻宇、傅僉、陳曶諸將的意料,預想中的周魴、孫奐二將率余眾頑抗,殺出一條血路的事情沒有發生。
吳軍既饑且寒,既困且乏,沒有一丁點要破圍東奔之意,反而有數名偏將、校尉,在乍暖還寒的初春肉袒自縛出降。
秭歸城外。
一名披掛未去的吳將,被帶到閻宇、傅僉諸將面前。
其人并不高大,雖為降將,但舉止間仍有一股剽悍之氣,見到閻宇、傅僉諸漢將后粗一抱拳,不卑不亢地開口:
“降人周機,乃義興周氏家主周子魚家臣,得家主之命,率義興周氏部曲三千人降漢。”
聽他言語聲色,倒不像歸降,反而像是提條件。
“但我等仍有一請。
“我等歸漢之后,只愿與魏虜廝殺,不愿與江東舊人刀兵相見,望諸位將軍體諒。
“若能應允,我義興周氏絕不讓漢廷失望。”
一眾漢將聞此俱是一異。
負責閃擊秭歸的閻宇,目光深邃地打量那喚作周機的吳將。
漢吳自赤結盟以來,種種消息往來不絕,而眾所周知,義興周氏乃是江東孫氏以下第一武豪大宗,聚眾萬家,部曲數萬,影響極大,便是孫權也不愿輕易招惹,于是賜周魴以昭義將軍之號招安之。
而賜下、受下此昭義之號,非是孫權給周魴面子,而是江東本土武力大豪周氏給孫權面子。
周魴如今命其家臣率部曲降漢,自己卻棄軍而走,其中深意,著實耐人尋味了。
閻宇思慮再三,最后緩緩開口:
“周君深明大義,閻某感佩。
“然受降納順,事關重大,尤爾等所請,閻某雖可權宜處置,但終究還是稟明天子圣裁為宜。
“我大漢天子仁德寬厚,必會妥善安置周氏部曲。
“在陛下旨意抵達前,還望周將軍及麾下將士,暫于營中休息,勿生事端。”
那周機聞言,沉默片刻,最終點了點頭:
“閻將軍快人快語,周機了然。
“我周氏便在秭歸,靜候陛下鈞旨!”
他很清楚,這已是目前能得到的最好結果了。
至少他們周氏部曲三千,不用被漢軍打散建制,捆縛在俘虜營中,受冷眼虐待。
而這閻宇既未一口回絕,也未輕易答應,只將決定權推給了尚未抵達的漢天子,既顯鄭重,也能穩住了他們周氏三千可用之兵。
沒多久,那則令閻宇、陳曶、傅僉諸將都微微有些驚訝的消息,迅速在秭歸傳開。
周魴、孫奐二將,竟然直接棄軍而逃?!
城中極少數仍有些心思的吳人至此幾乎全部絕望。
而那些躲藏在百姓家中的吳人軍官、文吏,得知這則消息之后,也大多至官寺自首。
待周機所部三千周氏部曲被妥善安置,樓船將軍陳曶來到城南,登上秭歸城樓,望著十萬大山,帶些疑慮問閻宇:
“閻君,那周魴、孫奐二將棄軍而逃,必是鉆了南山道,要不要派些精銳入山追索?”
閻宇聞此當即搖頭:
“不必了,眼下我大漢要務,乃是穩固秭歸,消化戰果,準備克復夷陵之戰。
“而且在這茫茫大山里,他們能否活著走出去猶未可知。”
陳曶聞之頷首,不再多問。
閻宇負手東望,少頃徐徐出言:
“夷陵…這是我大漢東出最后一關,出了夷陵,便是一馬平川,荊州再無險可守。
“但…這也是真正的硬骨頭,咱們動作要是快些,或許還能再打朱然一個措手不及。”
他頓了頓,語氣鏗鏘:
“傳令下去,各營各校抓緊時間休整,救治傷員,清點繳獲。
“秭歸城門緊閉,嚴查出入。
“所有城外堡壘營寨,悉數加派崗哨。
“陛下將至,不能出現萬一。
“至于夷陵,你我當不予吳人片刻喘息之機。”
“唯!”城樓之上,陳曶、鄭璞、王沖諸將齊聲領命。
大漢東征的腳步,并未停歇,傅僉、柳隱、陳曶諸將沒有再于秭歸多作停留,而是繼續率部順流東進,直指夷陵。
唯閻宇統鄭璞、王沖諸將繼續留鎮秭歸,待天子后命。
巫縣。
劉禪與陳到、關興、張固諸將在炎武旗艦甲板上,望著東流江水,商議軍務。
一名龍驤郎快步登船。
一份來自秭歸的捷報雙手呈上。
“陛下!大督!”
“巴東府君閻君急報!”
“秭歸已克!”
劉禪接過帛書,迅速掃過。
“閻君、公全已據秭歸,繳獲糧秣甲兵無算,吳將周魴、孫奐棄軍遁走,秭歸守卒大多歸降。”
諸將聞言,無不振奮精神。
時至日中。
一支護糧船隊緩緩靠岸。
為首一艘大艦上,立一員漢將,正是代父鎮守江州的李豐。
他親自率領兩千江州兵,押運著大批糧草輜重抵達巫縣。
船剛泊穩,李豐便快步下船,趨行至天子龍纛前躬身行禮:
“臣李豐,奉旨押糧而至,參見陛下!”
劉禪親自上前扶起李豐。
回到炎武艙室,關切地問:
“國盛一路辛苦。
“你父的傷寒,可好些了?”
李豐聞此,神色一凜,恭敬答道:
“勞陛下掛心,臣離家前已遣可靠家仆攜藥返回成都侍奉。
“近日偶得家書,言家父服藥后已見起色,身體應無大礙,只是還需靜養。”
去年臘月,他得家仆從成都傳來消息,父親感了傷寒,讓他從江州送些名貴的藥材去成都調養。
劉禪輕輕嘆了口氣,對身旁的郤正道:“令則,去將朕備好的那幾副老山參和靈芝取來。”
旋即又對李豐溫言道:
“朕之前命太醫賜藥。
“你父總以不敢靡費推辭。
“這些藥材是朕的一點心意,你再派人快馬加鞭送回成都,務必讓你父調養好身體。
“朝廷正值用人之際,朕還盼著他早日康復,為國分憂。”
李豐看著郤正取來的名藥,包裝仔細,顯然是早有準備,再次深深一揖:
“陛下隆恩!
“臣父子…感激涕零!
“臣豐代家父叩謝陛下!”
言罷,李豐竟然真的雙膝一跪,在地上叩首以謝。
劉禪上前將他扶起,片刻后,望著李豐眼睛道:
“國盛。
“朕今當東征夷陵,為先帝、為大漢數萬將士血夷陵之恨。
“而今,這新克的巫縣,及后續糧草轉運之重任,便交給你了。
“此地初定,人心未附,萬不可有失。”
李豐當即挺直腰板,聲色滿是被天子信任與重任在肩而激發的斗志:
“陛下且放心!
“臣李豐在此立誓,必竭盡全力為大漢守好巫縣,使糧道暢通,后路無虞!
“若有差池,提頭來見!”
其人聲音斬釘截鐵,引得艙內諸文武紛紛側目。
秭歸。
劉禪甫一下船,閻宇見禮,之后便將周機率周氏部曲三千降漢之事與劉禪道來,讓劉禪處置。
“義興周氏?”劉禪微微一愣。
他確實沒能想到,周魴自己棄軍而走也就罷了,卻是主動命麾下三千周氏部曲聽命于漢。
雖是不得已而為之,但這難道不是投資嗎?
所謂江左之豪,莫強周沈。
西晉末年,周魴之子周處,也就是周處除三害故事的主角,及周魴之孫周玘父子二人,接連率本家部曲為西晉平定石冰、陳敏、錢璯三次叛亂,三定江南,威勢無兩。
至周玘時,因宗族過分強盛,受到司馬睿的猜疑忌憚,于是久久不得升遷,便心懷怨望,又受到南渡客士的輕視排擠,于是與人密謀,欲發動政變,盡誅北人,控制南朝。
一般而言,武力豪強的地位遠不如顧陸朱張這樣的世家大族。
但是,當一個豪強的勢力達到聚眾萬家,便是一股誰也不能輕視的力量了。
這意味著他的田產能養兵萬人。
一萬兵馬,在三國時期,就是一個國家一成甚至兩成的兵力了,誰能忽視,誰敢忽視?
曹魏境內典型,山陽李氏,也就是李典一家,在曹操與呂布兗州大戰被呂布壓得頭都抬不起來的時候,李典家甚至擊敗了呂布。
至于孫吳境內典型,就是周魴的義興周氏了。
“行,便依那周機之言。”劉禪最后答道。
劉禪本來就不想讓吳人俘虜去對付東吳,因為不確定性太強,誰也不敢確保他們會不會臨陣倒戈。
而這三千人主動來降,要是真能為漢所用,也確實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了。
武豪大宗家的部曲,雖比不上陸遜等人訓練出來的精銳,也遠不是那些新招募的新卒可比的。
“唯!”閻宇當即領命離去。
劉禪看著閻宇背影,一時感慨。
不得不,士人出身的閻宇,其政治頭腦遠不是那個滅國受降后,以曹魏天子名義承制封阿斗為“行驃騎將軍”,緊接著又上奏要封阿斗為扶風王的草根鄧艾能比的。
這三千周氏部曲,要是閻宇直接受降納叛,那么他們感恩對象就是閻宇,感的恩是閻宇私恩。
而閻宇讓劉禪親自來接收,他們感恩報恩的對象,便是大漢國恩,天子圣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