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書峽東口。
由于兵書峽內暗流洶涌、礁石潛布,兩岸又皆是刀劈斧鑿的絕,幾無立錐之地可供停靠休整,因此,這處位于峽口外的轉運碼頭,便成了逆流西進的必經歇腳處。
數十艘大戰船、運糧漕船將本不寬闊的泊灣塞得滿滿當當,岸上人頭攢動,吳將孫楷麾下三千戰卒,加上必不可少的船夫、輔兵,總計近六千余人正在這片并不寬闊的轉運碼頭附近尋找腳點。
“將軍!”一名孫楷心腹急匆匆登上旗艦,臉上惶急,“前方探路的一艘艨艟…竟是觸礁沉江了!船上將士…只救起不到半數!”
吳軍校尉孫楷立于大艦船艏,眉頭緊鎖。
“罷了,天色已晚,峽內情況不明,不可再冒險夜航,傳令下去,全軍就在此處碼頭及山道扎營休息,明日再行進軍。”
所謂扎營,因在吳國境內,再加上部隊是急行西援,事實不過是尋個能躺下的地方罷了。
工事、營壘全談不上。
碼頭附近的平坦之地迅速被各級將官和親兵占據。
更多的士卒則被迫沿著蜿蜒崎嶇的山道向上攀爬,尋找相對平緩的坡地。
數千人馬,就這么稀稀拉拉散布在碼頭周邊三座山頭的山道上,上下起伏,待天徹底擦黑,營火連綿怕是十里不止。
碼頭,中軍帳。
孫楷、廖式以及幾名軍司馬圍著篝火議事。
孫楷按著額頭:“這兵書峽,暗流、暗礁防不勝防,明日進軍,還需格外心。”
廖式在旁適時接口:“孫校尉有所不知,兵書峽水情之復雜,冠絕巫峽,若沒有熟悉水情的向導,十有八九要出事。”
著,他從懷中取出一張水情圖遞上前去:
“諸君且觀之,此乃潘太常繪制的峽內水情圖,何處有暗流,何處藏暗礁,大致標了出來。
“明日,若信得過廖某,我可率輕舟在前引路,只待安然渡過這二十里險峽,自此直至巫縣,水路便順暢多了,順利的話,四五日必能抵達巫縣前線。”
孫楷接過,與一眾司馬仔細觀看地圖,只見其上彎彎曲曲標注了不少險要之處。
“好!那明日便辛苦廖將軍在前引路了。全軍水師,皆依廖將軍旗號行事!”
廖式拱手正色:“份內之事。”
翌日清晨。
天色未明。
江面彌漫著濃重水汽。
吳軍水師在廖式的指揮下,開始依次啟航,逆著越來越湍急的江水心翼翼駛入兵書峽。
正如廖式所言,峽內航道狹窄,水流變幻莫測,或大或的礁石時隱時現,所有船只都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緊跟前方引路輕舟的軌跡。
水師的行進速度再慢,終究不是岸上靠雙腿翻山越嶺的步卒、輔兵所能比擬的。
不過一日功夫,船隊便已艱難地穿越了大部分險峻峽段。
而岸上步卒的隊伍,因山道并非沿江畔絕而行,需繞行內陸較平緩處,此刻又因行速緩慢與水師拉開了距離,聯絡變得困難起來。
兵書峽西口。
一處型轉運泊灣。
先期抵達的吳軍水師船只紛紛下錨停泊。
連續一整日都在緊張中航行,所有人都已筋疲力盡。
士卒拖著疲憊之軀上岸,尋地方生火造飯,準備過夜。
與此同時。
兵書峽東口。
昨日吳軍駐扎過的碼頭。
大江南岸密林,人影綽綽。
漢討虜校尉柳隱、奉車都尉法邈及樓船校尉鄭綽,眺望對岸已然空寂的碼頭與山道。
確認吳軍主力已悉數進入峽中,并且與岸上步卒分離后,鄭綽向心腹點了點頭。
很快,兩艘在北岸泊灣船塢中進行修復的吳軍斗艦,在漢軍將士操控下緩緩駛向南岸。
柳隱、法邈所部五百余人,及樓船校尉鄭綽所部水卒共千余人,開始有序地登船。
“鄭校尉,”法邈對鄭綽沉聲道,“我與柳討虜率步軍即刻西進,循吳賊步卒蹤跡追擊。
“你率一千水卒留守此碼頭,務必嚴密監視下游方向。
“若再有吳人援軍前來,速派快舟來報!”
“好!”鄭綽對這位天子近臣不敢怠慢,抱拳應和。
法邈、柳隱所部,即刻西向,循著山道入山去了。
而鄭綽則立即派出數批斥候,乘馬上上的幾艘輕舟向下游撒開,警惕任何可能的動靜。
次日凌晨。
天色未明。
東方魚白。
兵書峽北面大山,散布于漫長山道上的吳軍步卒、輔兵,大多還沉浸在睡夢之中,營盤綿延十里有余,如果這些隨意躺倒的人群可以稱為營盤的話。
連續兩日披荊斬棘,翻山越嶺,已將這群吳人體力榨干。
除了少數象征性的巡邏隊抱著兵器,靠著樹根打盹,整個隊伍全然處于不設防狀態。
就在這時,山道兩側密林當中,悄無聲息地冒出許多身影。
沒有丁點猶豫,龍驤中郎將趙廣親率二百精銳龍驤郎,九百余名鷹揚府兵,利刃般插入吳軍毫不設防的隊伍當中。
“以少擊多,上陣!鷹揚府弟兄們隨我殺!”魏起聲音炸開,直接撞入一群剛剛被驚醒、還茫然無措的吳兵當中。
鷹揚府兵齊聲吶喊。
刀光閃過,血花迸濺。
一眾府兵瞬間砍翻數十人。
這些府兵經過幾戰的磨合之后,配合已經相當默契。
此刻三人一組,五人一隊,順著山道一路向東沖殺。
吳人絲毫抵抗也無,唯知潰逃。
他們的甲胄,毫無疑問,幾乎全部裝在大江的戰船之上,這是在自己國境內急行軍的常態。
若非擔心山林中可能出現猛獸,需要兵器防身、開路,許多將士甚至連兵刃都想卸下。
而面對這些幾乎手無寸鐵、睡眼惺忪的敵人,戰斗毫無懸念地變成了一邊倒的屠殺。
許多吳兵甚至來不及起身,便在睡夢中被結果了性命。
有人試圖反抗,但倉促間找不到像樣的武器,很快便被砍倒。
更多的人則像無頭蒼蠅般四散奔逃,互相踐踏,場面極度混亂。
一名吳軍司馬剛組織起幾十人試圖抵抗,便有龍驤郎沖到近前,手中宿鐵刀一刀便劈碎其人環首刀,順勢再一刀將其人斃命。
周圍吳兵見狀,發一聲喊,頓時潰散。
趙廣在高處觀察戰局,不時調整令旗,指揮各部穿插、分割、包圍,最大限度殲滅敵人有生力量,同時防止潰兵向峽口西方逃竄,驚動已抵達西口的吳軍水師。
山道上的殺戮在繼續,漢軍將士追著吳人潰兵一路向東殺去。
與此同時。
兵書峽西口泊灣。
吳軍水師營地尚是一片寂靜。
大多數人都還在船艙或岸邊臨時設下的窩棚沉睡。
少數負責守夜巡邏的吳卒,也因此時尚在吳國境內,心感安全,在篝火旁打起了瞌睡。
就在這時,廖式穿一身吳人軍官甲胄,帶著十余全副披掛的親兵,來到了碼頭。
他們背負著巡哨用的認旗,步履神色從容不迫。
“換防時間到了!”廖式對一名正在碼頭邊值守、但明顯精神不濟的隊率沒好氣道。
“疏于職守,該當何罪?!”
值守的吳人隊率揉了揉惺忪睡眼,見眼前軍官甲胄鮮明,非但未起疑心,反而驚慌不已,忙不迭從懷里掏出一把大泉當千:
“望將軍體恤!兄弟們著實熬不住了!”
“滾!”廖式接過大泉當千,罵罵咧咧。
那隊率如蒙大赦,帶著手下歪歪斜斜逃離了崗位。
廖式目送他們走遠,眼神一凝,迅速對親兵們打了個手勢。
眾人會意,立刻分散開來,悄無聲息地開始動作,逐一解開戰船系在碼頭船樁上的纜繩。
就在此時,上游突然漂來一具尸體,在江水里浮浮沉沉。
廖式瞥見,心中頓時一凜。
毫無疑問,這便是孫楷派往上游巫縣聯絡潘濬的先遣信使,被漢軍撞見后截殺。
他迅速環顧四周。
確認沒有其他吳人注意到這具浮尸和他們的動作,低喝道:“快!動作再快些!”
中軍大帳。
孫楷麾下司馬匆忙入帳。
“校尉!校尉不好了!”
孫楷從睡夢中驚醒,有些不耐:
“何事驚慌?”
“那廖式…似乎是那廖式帶人接手了江防巡務!可現在…還不是換防時辰!”
“什么?!”孫楷聞得此言,睡意瞬間全無。
然而,即便到了此刻,其人都還沒有往廖式已反吳歸漢上面想,只是這反常舉動讓他有些莫名其妙。
畢竟此地已是吳國腹地,除非漢軍數日內便突破了那道鐵索江關,否則即便廖式反吳歸漢,也不可能會出現在此地攪弄風波。
他想不明白,只胡亂披上外袍便走了出去。
而當他急匆匆趕到碼頭時,正好看到最下游的幾艘空船已經被推離碼頭,順著江水緩緩向下游漂去。
“廖式!你做什么?!”孫楷既驚且疑,厲聲朝大江方向喝問。
而廖式等人聞聲見他奔來,知道行蹤已然暴露,趕忙率眾快步登上一艘中型戰艦。
“起航!快!”
此言罷,他便一把奪過身邊親兵手中號角,鼓足力氣吹響一陣嘹亮急促的號聲。
“——嗚!”
“——嗚嗚!”
號角聲在寂靜的巫峽回蕩。
霎時間,那吳軍校尉孫楷臉色煞白。
即使腦子依然沒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但本能還是讓他大喊出聲:
“不好!”
“快!擂鼓!”
“全軍集結!”
“上船!快上船!撤回秭歸!”
吳軍營地驟然大亂。
倉促的戰鼓敲響,睡夢中的吳兵被驚醒,驚慌失措地涌向碼頭,爭搶著登船,秩序蕩然無存。
而就在這時。
泊灣上游數里,震天戰鼓與喊殺聲由遠及近而來。
前部督傅僉親率兩千本部步卒,從西岸山道中沖殺出來,雖然距離碼頭尚有一段距離,但僅憑震天殺聲與昂然戰鼓,便足以讓兵書峽西口混亂的吳軍魂飛魄散。
孫楷登高西望,卻見西方人頭黑壓壓一片無邊無際,霎時間驚恐無狀,不知所措。
不知過了多久,見漢軍前部恐怕已不足二里,心知廖式竟然叛吳,漢軍有備而來,此地已不可守,再滯留于此必是兇多吉少。
“別管岸上了!能上船的立刻上船!斬斷纜繩!順流撤退!把消息帶秭歸!”
他聲嘶下令,同時帶著親兵奮力擠上一艘較大的斗艦。
吳軍水卒在一片混亂中,勉強控制了十余艘戰船,倉皇地斬斷纜繩,借助水流向兵書峽下游逃去。
不少來不及登船的吳兵,要么倉皇往山上東奔,要么跪地而降,又或者被沖殺過來的漢軍步卒淹沒。
傅僉率軍迅速控制了碼頭,清剿殘敵,而后毫不停留,立刻下令部隊沿山道向東追擊。
于是乎,三十里兵書峽以北的大山密林中,傅僉率部在西,趙廣率部在中,柳隱法邈率部在東,將這三十里山道內的吳人徹底包圍的同時截成數段。
幾乎在同一時間。
大江上游江面上,出現了大片大片的帆影。
巴東太守閻宇與樓船將軍陳曶率領的大漢主力水師,浩浩蕩蕩地順流而下,迅速駛入泊灣。
“追!絕不放走一個吳人!”根本來不及接管泊灣碼頭內剩余吳軍船只、殘敵、物資,閻宇果斷命親衛將軍令下發。
漢軍水師鼓起風帆,槳櫓齊動,緊隨著孫楷逃竄的方向,沖入了兵書峽下游河道。
天光大亮。
兵書峽暗流涌動,礁石暗布。
孫楷率領的逃亡戰船十余艘,由于沒有熟悉水情的向導,又處于極度驚慌之中,不時有船只因為慌不擇路或操作不當觸礁受損。
甚至有一艘大艦直接傾覆,船上吳兵入冰冷寒江當中,沒多久便失了聲息,沉入江底。
吳人船隊心驚膽戰,速度大減。
而身后,漢軍水師在廖式心腹及巫縣俘虜而來的熟悉此間水情的向導指引下,有驚無險地避開一處又一處險灘暗礁,速度明顯快于吳軍。
追兵越來越近。
孫楷回頭西望,只見漢軍戰艦如影隨形,旌旗招展,心情已然沉到谷底。
“定是那潘濬…定是潘濬!先前衛旌上書至…陛下,潘濬那廝與蜀人蔣琬勾結!
“我彼時還不相信,如今蜀人竟然出現在此地,不是那潘濬與蜀人里應外合還能是什么?!
“快,快回秭歸!”
假若不是潘濬投敵,蜀軍何以如此順利地突破天險,又怎能如此精準地在此設伏?!
“快!再快一點!沖出這兵書峽就好了!”孫楷對著槳手怒吼,因驚怒與恐懼,背后冷汗岑岑。
然而,就在他率數艘戰艦即將沖出最后一段狹窄江道,視野開始稍稍開闊之際,前方江面上,赫然出現了三艘戰船,攔住了去路。
其中為首一船,正是廖式先前從碼頭開走的那艘,然而此刻船上,卻不是廖式麾下十幾名心腹,而是滿滿當當一船頂盔貫甲、背刀負弩的漢軍水卒。
另外兩艘,則是孫楷昨日在泊灣船塢里見過的那兩艘正在維修的斗艦,此刻同樣飄著漢軍旗幟。
廖式立于船艏,向前大喝:
“潘濬已死!
“你若識時務,則當繳械而降,還能活得一命!”
孫楷聞得此言,瞳孔驟然收縮。
潘濬…死了?不是降蜀,而是兵敗身死?!
如此消息,赫然比潘濬、廖式叛吳降漢更讓他驚駭萬分。
而他麾下將士聞得此言,驟然間驚恐萬狀,亂軍之語一時四起,絕望恐懼的情緒,迅速在數艘吳軍戰船間蔓延開來。
那吳人校尉孫楷猛地回神,刀指對船廖式:“潘濬果真敗軍?!巫縣已被蜀人所奪?!”
廖式自然答是。
那孫楷卻是大怒:“必是你這人背主棄義,臨陣倒戈!真奸佞之徒也!我恨不能早識汝之真面目,將你碎尸萬段!”
面對孫楷的痛罵,新近歸義的廖式臉上并無愧色,反而對著上游露出一抹譏誚:
“你口口聲聲背主棄義,可知主為何人?義在何方?!”
而不待那孫楷回應,他頓了頓,語氣轉沉:
“潘濬此人,昔日亦是漢昭烈皇帝麾下之臣,受昭烈皇帝厚恩!然則孫權背盟襲取荊州,他轉投孫權,對昔日袍澤反戈一擊,這難道便是你所謂忠義?!
“而我廖式,出身襄陽,本是關君侯麾下書佐!根在漢土,生是大漢之臣!
“若非孫權背信棄義,從大漢手中襲奪荊州,致關君侯敗亡,我廖式何至委身事吳?!
“孫權于我,有何恩德可言?!
“我今重歸大漢,不過是重歸故主,何背主棄義之有?!真正背信棄義者,乃襲殺盟友、強奪大漢疆土之孫吳是也!”
孫楷雖被氣得渾身劇顫,卻一時語塞,呂蒙白衣渡江襲奪荊州之事縱使在吳也有不少非議,廖式以此來反駁,他難以駁斥。
“你…你強詞奪理!”孫楷最終只能怒喝一聲。
“全軍聽令,沖過去撞開敵船!
“唯拼死一搏尚有一線生機!”
然而后有追兵,前有堵截,身側是湍急江水與不測礁石,吳人軍心已亂,早已成驚弓之鳥,此刻又聽聞潘濬已死、巫縣已失,殘存的抵抗意志終于全部瓦解。
正午時分。
戰斗基本結束。
傅僉、趙廣、閻宇、陳曶、鄭綽、柳隱,及新近歸義、立下大功的廖式,齊聚在兵書峽東口碼頭。
傅僉與趙廣、閻宇簡單交流后,決定由趙廣的龍驤郎、鷹揚府兵,連夜順著山道向東推進,肅清山道上可能存在的吳兵潰卒。
而閻宇,則立刻率領大漢水師,載上傅僉、柳隱二人的本部兵馬,直插秭歸。
次日。
下游。
秭歸以西三十里。
隨周魴一起逆流而上,在此鞏固江防,巡視哨所的沙羨候孫奐,靜靜俯瞰大江上再次出現的戰船碎片、尸體、浮槳…面露深思。
昭義將軍周魴徐言道:“看來,巫縣情勢嚴峻。”
孫奐卻是搖頭:“未必,情勢真若嚴峻,潘濬那廝早就遣人至秭歸求援了,不必多慮。”
周魴想了想,旋即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