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由于夷陵城高池深,吳軍右都督朱然又施行堅壁清野之策,除非不惜代價,否則難以攻拔。
但很顯然,這座夷陵城眼下已絕非是漢軍需要不惜代價攻拔的城池。
夷陵下游不遠,孫權、陸遜已率吳軍至江陵,對漢軍虎視眈眈,夷陵的得失,說無關大局也不至于,但所謂攻城為下,耗費本就不多的兵力來拔此堅城,已是下下之策。
漢軍安排在夷陵的兵力僅在三萬出頭,趙云、鄧芝有大軍一萬五千在房陵,臨沮,總兵力跟先帝第一次征夷陵時大差不差。
所以說,眼下上上之策,便是控扼荊門、虎牙二山,絕南道,圍夷陵打孫權之援。
孫權來援,那就是以逸待勞,孫權不援,夷陵人心失望,也總有糧盡之日。
當然了,對局部戰場來說確是如此,放眼全局,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今已是二月初五,倘若不出意外的話,武陵的馬忠、馬秉及苗王沙烈等人已經在武陵諸縣一齊起事,對吳人發起攻勢了。
此外,襄樊的曹休,合肥的賈逵、滿寵、臧霸,恐怕也不會放任漢吳二軍動手而不顧。
至于什么漁翁得利之類的,上一次漢吳戰于夷陵,曹丕已至襄樊,就是太過猶豫,想坐收漁利,才導致孫權成為了夷陵一戰唯一的贏家,徹底坐斷江南。
這一次,劉禪、丞相及趙云、陳到兩名心腹鎮將都不信,曹叡及曹魏群臣還會重蹈覆轍。
所以眼下,在一切消息都沒有傳來之時,漢軍要做的,就是等待荊南、襄樊、合肥的好消息。
此外,就是一邊提防夷陵朱然襲擾,一邊休養生息,把將士們從緊繃與疲憊中恢復過來。
一個多月的激戰,幾乎片刻不得歇,將士們的精神與體力上的壓力也到了必須釋放的時候。
軍旅生活并非總是打打殺殺,時刻警戒,必要的娛樂休閑是一定要有的,倘若精神一直處于緊繃狀態,最嚴重的惡果,就是所有為將者都要心驚的營嘯二字。
于是劉禪親自拿出蓋有天子私印的雜絹千端,牛羊百頭,財貨百萬作為獎勵,讓法邈率繡衣使監督,分發給麾下諸將軍。
讓諸將軍各自組織將士,進行樗蒲(chū
pú)博彩,射箭比賽,蹴鞠比賽等等娛樂活動,把這些獎賞以天子個人的名義發放下去。
于是這幾日,將士們緊繃的精神肉眼可見地放松了下來,帶傷的、休息的、沒有操演、軍防任務的將士們幾乎都參與到了其中。
在陳到、關興、趙廣及龍驤郎的護衛下,劉禪穿越營區,來到昭義將軍廖式所在外圍營地。
剛到中軍帳門,便聽到里頭傳來一陣陣歡呼與嘆息交織的聲浪。
守營衛士見到天子儀仗,先是一驚,隨即慌忙跪拜行禮,卻被劉禪眼神制止。
掀簾而入時,帳內樗蒲(chū
pú)正到精彩處,眾人跪坐,把置于正中的棋盤圍得水泄不通,竟無人第一時間察覺天子到來。
“盧!盧!盧!”一名虬髯校尉將五枚骰子抓在手中,哈了口氣,嘴里念念有詞,隨即奮力擲于棋盤中央空白處。
五枚骰子滴溜溜亂轉,所有人目光都緊緊跟隨。
“黑!黑!黑!”
“…唉,是犢!”有人眼尖,立刻報出顏色。
最終,五枚骰子定格。
三枚全黑,另外兩枚,一枚是黑底刻牛形的“犢”,一枚卻是白底刻雞形的“雉”。
“塞采!十一矢!”擔任裁判的軍吏高聲唱道。
那虬髯校尉懊惱地一拍大腿:
“嗐,晦氣!就差一犢!”
劉禪見狀也笑了笑。
這所謂樗蒲,頗類后世的飛行棋或雙陸。
五枚骰子一起擲,也有放在竹筒里搖的,按照不同花色,有許多種排列組合。
黑黑黑犢犢,也就是樗蒲的最高采盧采,矢數十六,可以在棋盤上走十六格。
黑黑黑雉雉,是為雉采,矢數十四,可以在棋盤上走十四格。
白白白犢犢,是為犢采,矢數為十。
白白白雉雉,是為白采,矢數為八。
上述四種組合是為貴采。
虬髯大漢這一擲,是雜采,按樗蒲規則,須是貴采,才能讓棋子入道或移動。
樗蒲的勝負不僅在骰子的運氣,更在于走馬時的策略,何時該單馬突進,何時該數馬并進以求穩妥,何時又該吃掉對手的關鍵馬匹,將其打回起點,都需權衡。
而適才這虬髯大漢,只剩一枚赤馬在基地未動,且他之前,正好有一枚黃馬在十六格以外,他擲出三黑一牛一雞,只差一牛便是最高盧采,卻是不幸變為雜彩,只能眼睜睜瞅著機會溜走。
而到了此時,眾人才發現站在帳口的天子與陳到、關興、趙廣,喧鬧聲戛然而止。
昭義將軍廖式反應最快,當即起身,率帳內眾將校司馬躬身行禮:
“末將參見陛下!”
廖式所在營帳,主要是廖式原本的心腹,但也有少部分在巫縣、秭歸兩戰中歸附的荊州本土人士。
這些中層軍官無一例外,都曾在先帝、關公麾下擔任過吏士,面見過天子后,被歸入廖式麾下。
天子又讓他們從俘虜中點出可以信任的將士,成為大漢的昭義軍。
這群來自荊州的降將,自忖雖為大漢天子所容,卻也知難以真正與東征漢軍融為一體,更是明白,自己一定會被區別對待。
但沒想到,天子竟一視同仁,賜下了與其他漢軍諸營一般數量的絹帛作為軍中娛樂活動的彩頭。
而此刻,又見天子親至,一眾新附的吳人降將心中忐忑的同時,又微微有些振奮。
“眾卿免禮。朕巡營至此,聞得此處熱鬧,特來瞧瞧。不必拘禮,樗蒲繼續便是。”
被陳到、關興、趙廣及一眾龍驤郎圍在中間的天子笑容溫和,卻無一人敢將這笑容視作軟弱可欺,一位屢屢親征,屢屢臨陣,屢屢大勝的馬上天子,沒有任何人會相信,他的喜怒會形于顏色。
劉禪既然放話,于是帳中樗蒲博彩的游戲繼續。
只是天子在場,氣氛終究不似剛才那般放得開。
坐在主位上的劉禪看在眼里,對身后的趙廣吩咐道:“著人去取百匹蜀錦來,以為彩頭。”
不多時。
龍驤郎們抬來了色彩斑斕、質地精美的蜀錦,堆放一旁,在帳內火光映照下流光溢彩。
如此精美的織物,不要說對普通將士,便是曹魏那邊的三公九卿甚至曹丕曹叡本人,都愛不釋手。
只是曹魏那邊的公卿帝王,愛的是蜀錦的華美、奢侈與地位象征,眼前這群新附之眾,愛的則多是蜀錦幾乎與黃金等值的貨幣屬性。
“今日盡興,”劉禪朗聲道。
“擲得貴采者,賞蜀錦一匹!若能得盧,另有厚賜!”
此言一出,帳內氣氛瞬間重新火熱起來,甚至比之前更為熱烈,將士們先望那堆蜀錦,又望向天子,眼神熾熱,摩拳擦掌。
內侍奉來簡單的酒食。
關興、趙廣二將,也被劉禪派下場,與廖式諸將同樂。
劉禪則居于主位,一邊飲食,一邊饒有興致地觀看。
有了天子親臨,有了天子近臣下場并戲,還有蜀錦厚賞作為激勵,場中游戲激烈反應。
骰子落枰的脆響與催促、嘆息、喝彩聲一時俱起,不絕于耳。
百匹蜀錦雖多,也架不住將士熱情高漲,不消一個時辰便只剩下最后一匹孤零零放在大帳中央。
而這孤零零一匹蜀錦,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眾人爭先恐后欲加入棋局,幾乎大打出手。
劉禪抬手止住紛亂后,微笑著解下腰間一組螭紋玉佩。
“彩頭將盡,朕以此玉為注。”劉禪將玉佩托在掌心,“接下來,帳中所有將士俱上前來,誰能一擲而出盧采,朕便將此玉賜下!”
游戲規則立刻簡化,不再走馬,只比擲彩。
帳內不論是廖式、關興等將軍,還是各自麾下校尉、司馬,都摩拳擦掌,一個個滿懷希冀上前,小心翼翼地將五枚骰子藏在手心,或默禱,或低吼,最后奮力擲出。
結果卻多是白采、開采、塞采之類的雜采,連犢采、雉采都少見,更遑論盧采了。
“唉!”
“差一點!”
“又是雜采!”
嘆息聲此起彼伏。
最后一匹蜀錦和那枚御賜玉佩,依舊無人能取,如此一來,就連一直默默侍坐在左上首的大督陳到都有些心動了。
“陛下,臣…亦欲一試。”
劉禪哈哈大笑,重重撫掌:“叔至將軍且去!”
陳到起身。
走到場中,深吸一氣,拿起竹筒,將五枚骰子納入其中,并不像其他人那般搖晃許久,只穩健地手腕一抖,便將骰子傾瀉枰上。
叮當脆響中,骰子翻滾。
“黑!黑!黑!”
“…雉!”
“唉,是白!”
最終結果,三黑一雉一白,依舊不能得盧。
陳到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對著天子拱手一禮后退回座中。
連大督陳到都未能成功,帳中諸將面面相覷,遺憾之余,竟無人再上前來了。
劉禪見狀,心知是所有人都已投一輪,便道:“既然如此,諸君不妨再來一輪!”
聞得天子此言,氣氛再次熱烈。
卻聽見天子身旁的虎賁中郎將低聲提醒:“陛下,廖昭義…似乎還未曾擲過。”
適才場面熱烈,廖式作為一營主將,卻并未積極參與其中,只是默默安排部屬,維持秩序,臉上帶著合乎禮儀的微笑。
劉禪聞言,目光才轉向人群中有些沉默寡言的廖式。
“哦?”劉禪恍然,隨即對廖式笑道,“廖卿,眾將皆已投過,獨卿尚未出手,難道是蜀錦不美,還是朕的玉佩不足讓卿心動?”
“臣不敢!”廖式聞得此言,當即虎軀一震,“臣…”
劉禪笑著擺了擺手,“快去,說不得朕的玉佩就在等卿。”
廖式察言觀色,最終深吸一氣,緩緩行至棋枰之前,卻沒有立刻彎腰去拿那五枚骰子。
呆立片刻,他整了整衣衫,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行至劉禪座前,忽然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抬起頭時,面色卻是前所未有的肅穆。
“陛下!
“臣廖式,本羈旅之人!
“今棄暗投明,歸附天朝,蒙陛下不棄,授以昭義之號,待以國士之禮!
“臣感激涕零,輾轉反側,日夜思竭心盡力,以盡忠于陛下,報殊恩于萬一!
“今陛下親臨,又以重寶為賞。臣不敢妄求財物,唯愿以此一擲,表臣心跡!
“若臣之忠心,可昭日月,天地鬼神實共鑒之,則請賜我盧采,五子俱黑!”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就連陳到、關興、趙廣等重將近臣都聽得目瞪口呆,倘若這廖式不能擲出盧采,豈不在陛下面前自證其歸心不誠?
而就在此時,廖式已行至棋枰前跪坐下來,卻是不取骰子,而是鏗鏘一聲拔出腰間佩刀,毫不猶豫地橫放膝前。
“倘若臣內懷雜念,意志不堅,神靈明察,不賜盧采…臣,便以此刀,自刎于陛下面前,以謝陛下知遇之恩!”
帳內響起一片倒吸冷氣之聲,緊接著是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都被廖式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目瞪口呆不能言語。
劉禪愣住。
好家伙,你廖式濃眉大眼的,竟是那王思政穿越過來的?
而不等所有人反應過來,廖式便已經將骰子置于竹筒,隨意一搖,猛地一蓋。
就在所有人屏息凝神,而他也在忐忑中顫著手將要掀筒之時,劉禪卻是猛地起身斷喝:“且慢!”
這一聲喝止,讓所有人的表情都凝滯下來,廖式的手僵在竹筒上,不解地望向天子。
劉禪快步走下主位,來到場中。
“廖卿之心,朕已知之!何須以此等誓言自證?”
他按住廖式的手,扣住竹筒后將他扶起,繼續朗聲出言:
“朕素知,荊楚之地,多信讖緯巫祝之術。
“昔孫權每每用兵,必先占卜問卦,以求天意。
“朕去歲初至軍中時,亦發現軍中多有私下信奉此道者,戰前占卜吉兇,或將校借巫祝之言以勵士氣。
“此乃習俗,朕非不知。”
他的聲音逐漸抬高:
“然,朕自斬曹真以來,便已明令,禁絕一切巫祝讖緯流于軍中!諸君可知為何?”
帳內鴉雀無聲,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劉禪清朗的聲音:
“只因朕堅信。
“事在人為,人定勝天!”
“勝負之數,在廟算,在將士用命,在糧草充足,在法令嚴明!豈系于區區幾枚骰子,又或虛無縹緲的神明感應?”
他看著廖式,目光灼灼:
“廖卿,你率眾歸義,助朕克巫縣、秭歸,此乃實實在在之功績,朕與三軍將士皆看在眼中!
“此等大功,豈不比擲出十個盧采更為可貴?你之忠貞,何須再問于鬼神?”
這一番話如同洪鐘大呂,震動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弦。
尤其那些原屬東吳的將士,他們習慣了孫權那套動輒占卜問卦的作風,何曾聽過如此強調“人定勝天”的言論?
廖式更是聽得心潮澎湃,身軀微顫,眼眶微熱。
劉禪則在眾人的疑惑的目光中,伸手握住竹筒,隨意一晃,掀開竹筒,將那五枚顏色混亂的骰子一一撥轉。
“廖式得盧!”劉禪大喝。
帳中一時寂然。
片刻之后,廖式跪地伏首:
“臣…廖式!謝陛下隆恩!陛下知遇信重之恩,臣式萬死難報!此生此世必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為陛下繼之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