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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潘濬以身作餌

  滟滪關前。

  漢軍弓弩手已輪替四五番,射出箭矢數以萬計。

  千余漢軍虎賁亦是接連上陣,列盾為墻,徐徐而前,卻仍然沒能突破吳軍第一道灘涂防線。

  灘涂泥淖當中,又被潘濬暗中釘下許多鐵蒺藜、木蒺藜,尖頭皆沒入泥中,防不勝防。

  持盾虎賁踩中者不少,但仍然不斷把陣線前推,與吳軍前沿陣地距離最近的一次,已不足三十步,但潘濬調來了大量弓弩手,直接對著漢軍盾牌密集射箭。

  盾牌經不住箭雨密集打擊,崩碎者有之,也有盾手因密集箭雨產生的沖擊力太過巨大而持盾不穩,最后跌倒在泥潭里。

  好在漢軍強弓射程更遠,殺傷力更強,在吳軍朝虎賁盾手密集放箭的同時,漢軍強弓手也在關興的指揮下涉足泥潭。

  最后擦著吳軍弓手射程的邊緣,朝吳軍前線拋去更為密集、覆蓋面更廣的箭雨。

  雙方戰損大致相當。

  但陷足泥潭的漢軍虎賁始終不能突至吳軍前線。

  一般而言,漢軍作為進攻方,遇到這種有力無處使的消耗戰,已經可以考慮暫時退卻,先思破解泥潭險灘之法,之后再來嘗試了。

  畢竟,這種消耗大量箭矢卻沒能造成太多殺傷,也沒能達成既定戰略目標的戰斗,極其不經濟。

  因為陣地是吳軍的。

  漢軍不可能在灘涂扎營,而吳軍卻能在漢軍撤走之后收拾戰場,回收雙方拋灑的箭矢。

  一進一出,一增一減,便會使雙方的攻防力量變得更加懸殊。

  但漢軍卻仍然沒有停止嘗試。

  一個盾手倒下,又一個盾手頂上,一個弓手倒下,又一個弓手頂上。

  大有不拔此關便誓不罷休之勢。

  而如此一來,漢吳二軍比拼的,就是誰準備的箭矢更多,誰的弓弩手數量更多,體力更加持久了。

  吳軍準備的箭矢十余萬,再這么密集射個兩三天都不成問題,但強弓手的體力卻是有限的,一天能射滿一壺箭就已經了不得了,之后再想把弓拉滿,便是奢望。

  而如今局勢,吳軍弓手必須把弓拉滿才能將將與漢軍弓手抗衡。

  “太常,此間弓手不過千余,現在已經全部上陣一輪,蜀軍弓手卻未顯頹勢。

  “再這樣下去,恐怕再過半個時辰,我大吳便要落入下風。

  “如今蜀軍水師順流而東,我們又要分攤兵力去下游抵擋,下游同樣需要曉習弓弩之士。”

  潘濬參軍鄧玄之望著沼澤中持盾徐前的漢軍,皺眉不已。

  “不如先放蜀軍盾手至陣前?

  “我們本就人多勢眾,又有鹿角壕溝為倚仗,他們身后還有泥潭,一旦與我前軍接陣,蜀軍后續補援速度定然比不上我們!”

  望樓之上,潘濬沒有回話,而是舉目看向大江。

  但見江面之上,已有數十漢軍艋艟繞過了江心那塊突兀而起的巨大礁石,進入了密布沉錐的河道。

  再移目朝上游望去,卻見那艘豎有關字旗纛的樓船,此刻也已向下游挪移。

  左右扭頭,目光于被舟船塞得滿滿當當的江面上掃視一圈。

  不斷有船靠岸,不斷有船離岸。

  隱隱約約能看到,靠岸的蜀軍士卒,似乎正在把什么東西從船上往灘涂邊緣搬運。

  “不能放持盾之卒過來!”潘濬肅容作聲。

  參軍鄧玄之一愣,不明所以。

  前兩日被潘濬緊急從巫縣調至前線的滟滪關守將,鎮西將軍孫韶亦是微微一滯,面帶忿然之色:

  “太常何意?!”

  他與鄧玄之想法一般無二。

  “蜀軍這幾百先登敢死,銳氣已失,體力也應所剩無幾!

  “且放他們過來,我大吳既有泥潭、鹿角、土壁等防御工事為佐,又有人多勢眾之利,區區幾百敢死,何足道哉?!”

  孫韶乃是孫河之子,皇室宗親,更剛得鎮西將軍之高位,聽陸遜之命也就罷了,陸遜畢竟有大功于吳,但對于潘濬這個荊州降人,他向來是有些不服的。

  前段時間,衛旌揭發潘濬與蔣琬私下交通,有叛吳降蜀之意,他就以為潘濬要被校事弄走,結果不曾想孫權竟對潘濬如此信重。

  潘濬先是瞥了眼孫韶,旋即以手指向江畔:“鎮西將軍以為,蜀人在往岸上搬運何物?”

  孫韶聞聲皺眉,這才移目望去。

  他先前注意力一直放在灘涂陣地上,雖然也看到蜀人從船上往江畔搬運什么東西,卻沒有過多留意。

  這時候順著潘濬之手望去,才發現蜀軍已經在江畔,也就是灘涂的邊緣堆起了大大小小幾十座小丘。

  “難道是那黑油?”他瞬間想到了曾在西城出現的黑油。

  潘璋自西城回襄樊的路上,從漢水上撈了小半桶順流而下的黑油,帶到了孫權身邊。

  吳軍核心人物都已經親眼見識過那黑油的厲害。

  一旦遇火,傾刻爆燃,以水撲之非但不能撲滅,反而會使那怪火愈發熾盛。

  見潘濬無言,他觀察旗幟,道:

  “是那黑油又能如何?此間地勢北高南低,風向亦利吳不利蜀,縱有黑油,蜀賊亦無能為也!”

  潘濬當即搖頭:“十有八九,不是黑油。”

  鄧玄之與孫韶面面相覷,緊接著異口同聲:“不是黑油?”

  鄧玄之沉思。

  孫韶面露忿色:“太常不必再故弄玄虛,你以為是何物?”

  潘濬斜眼看向孫韶:

  “如果我所料不錯,蜀人應該早已從細作那里知曉,此處已布下泥潭險灘,并已有破解之法了。”

  “什么?”孫韶登時愕然。

  鄧玄之面上亦是不解之色:

  “豈會如此?

  “君侯恐怕過慮了吧?

  “倘若蜀人早已有破解之法,為何不早早用之,一鼓作氣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反而讓這群敢死先登在此拔足難前,盡失銳氣?”

  見二人如此神色,潘濬更加胸有成竹,撫須而言:

  “這便是兵法所謂致人而不致于人了。

  “蜀人明明有破解泥沼之法,卻遲遲不用,反以先登舉盾而前,一是以此消耗我們箭矢。

  “第二,便是料到了你們二人適才所建之策。

  “一旦我們放這些盾手過來,再集中優勢兵力與其對陣,待大軍精銳與其糾纏,輕易脫身不得之時,江畔的蜀軍便會一舉攻過來了,到時候我們拿什么抵擋?”

  孫韶聽完,從錯愕中回過神來:

  “那你說,現在怎么辦?!”

  “他們會先沉不住氣。”潘濬胸有成竹道,“我們只須以不變應萬變即可。”

  頓了片刻,又道:

  “把留守后寨那三千余人也全部調到前線來備戰罷,今日勢必會有一場苦戰了。”

  潘濬言罷不再理會孫韶等人,目光也沒有繼續盯灘涂戰場,而是看向往下游駛去的漢軍戰船。

  此時,已經有二百余艋艟及小型的斗艦駛過江心巨礁,進入沉錐所在的河道了。

  但上游幾十艘中大型戰船,以及那艘豎有關將纛的旗艦,開始停在大江不動。

  潘濬有些失落。

  倘若這艘蜀軍樓船順江而下,結果觸錐沉船,他不敢想,對蜀軍軍心士氣將是何種巨大的打擊。

  若真如此,則今日之戰,大吳必將克敵制勝。

  “君…君侯,快看!”參軍鄧玄之驚訝的聲音,將潘濬從幻想中拉回了現實。

  他順著鄧玄之的手,向大江上游望去,緊接著整個人陡然一愣。

  卻見上游三四里外,蜀軍舟船不斷向兩側讓道。

  一艘看不清四層還是五層的高大樓船,正徐徐順流而來。

  江面之上,蜀軍鼓聲驟然大起,較之先前,明顯更加急促,傳遞的情緒亦更加振奮。

  “難不成…蜀主來了?”孫韶忽然想到了什么。

  鄧玄之亦是錯愕:“什么?不可能吧?”

  孫韶既驚且喜,心神俱顫:

  “怎么不可能?!

  “劉禪自去歲親征以來,每有大戰,必稟纛親督,如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另一邊,潘濬望著樓船,心跳已經到了嗓子眼。

  孫韶說得沒錯。

  自西城一戰步騭敗軍被擒后,吳國耗費無數,從蜀魏二國內部打聽到了蜀魏關中諸戰的諸多細節,從而知道了蜀主劉禪在過去一年里,在戰場上的眾多亮眼表現。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毫無疑問便是設下水攻之策,并以身作餌,終斬曹真的第一戰。

  以及劉禪親自稟劉備漢中王纛、舊天子纛,還有劉禪自己的漢天子纛,三纛入陣,拔劍督軍的克復長安之戰。

  甚至還聽到了極夸張的言論,說劉禪竟于萬軍當中彎弓射殺一名叫作王雙的魏將。

  對比當年孫權在逍遙津一役為大軍殿后,付出了慘痛代價,再對比曹丕親征江南,仗沒打起來就差點翻船身死,二人俱為天下笑,劉禪打出了何等輝煌的戰績?

  雖然多半有夸張的成分,但不論如何,以身作餌,入陣督軍,已經可以看出蜀主剛烈之性。

  倘若不是劉禪如此性格,以他對孔明的了解,孔明絕不會在如此關節在西城與大吳破盟一戰,而是會穩扎穩打,先奪涼州,再徐圖中原,待曹魏破滅之后,才會選擇與吳一戰。

  而吳蜀已然破盟。

  劉禪更是出現在西城,還與廖式見了一面。

  如此想來,劉禪龍纛再至,親督吳蜀大江首戰,為劉備、關羽報仇雪恥,何疑之有?!

  這不是個安分的主!

  不多時,那艘樓船來到了豎有關字將纛的樓船邊上。

  有眼之人都能看出,這艘樓船顯然比關興所在的樓船高出一截,大上一圈。

  “上面可有蜀主龍纛?!”潘濬凝眸遠眺,但卻沒能發現屬于蜀漢天子的金吾纛旓。

  “沒有。”孫韶有些失望。

  鄧玄之亦道:“唯有一面陳字將纛而已。”

  “永安督陳到。”這時候,潘濬也看清了高牙大纛上的陳字,腦子里浮現出那晝夜隨侍劉備左右之人的身形樣貌。

  舉目四望,但見大江下游,所有能夠登陸的淺灘前,已布滿了蜀軍的艋艟斗艦。

  不少蜀軍已經棄船登陸。

  “——咚!!!”

  就在此時。

  漢軍大鼓渾厚之聲響徹大江!

  緊接著,數以百千計的鼓聲一時俱起!

  “——咚咚咚!”

  “——咚咚咚!”

  “看…君侯,蜀軍在做什么?”

  鄧玄之忽然發現,江畔數千蜀軍在鼓聲響起后,一個個排著隊將堆積如山之物往灘涂上搬運。

  “他們…他們似乎在填灘涂?”孫韶錯愕道。

  真被潘濬說中了,蜀軍竟然真的知道這里有灘涂,并且已經準備了破解之法。

  不過小半刻鐘時間。

  蜀軍便憑所備之物,在灘涂上填出了幾乎一里寬闊的道路,距吳軍陣地已不足百步。

  孫韶一陣后怕。

  如此疾速,倘若適才真放蜀軍先登敢死上前,以優勢兵力與他們糾纏在一起,恐怕蜀軍瞬間便能在守備薄弱之處前鋪開一條通路,然后再以精銳之師直接殺出一條通路。

  真若如此,此關如何能守?!

  虎賁之士仍輪番持盾向前,替后軍吸引吳軍弓弩的遠程火力。

  后軍則順著沙袋、干草鋪出來的大道不斷向前。

  潘濬孫韶連連下令,調來人手增援所有防備薄弱之處。

  當能做之事都做好之后,孫韶才回到潘濬身側:“真如太常所言,蜀軍還是沉不住氣了。”

  孫韶總算放下對潘濬的成見,感慨于他的先見之明:“太常,現在怎么辦?”

  此時,漢軍已有一支前軍順著那鋪出來的一里寬闊的道路,殺到了吳軍陣線前。

  但大江之畔,漢軍帶來的物資還有很多,后軍在不遠處,又開始鋪設另外一條可供行軍的道路。

  潘濬看向大江,心里有種想法。

  雖然船上沒有蜀主的金吾纛旓,但劉禪未必不在船中。

  “孫鎮西,此間戰事全權交予你了!”潘濬話語擲地有聲。

  隨后看向親軍,喝令道:“打出我的將纛!把蜀軍那艘樓船誘到下游江錐所在!

  “一旦主將之舟觸錐沉江,蜀軍勢必大亂!

  “若此計能成,你我必大破蜀軍于此!!!”

  潘濬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最清楚不過,深知劉禪、陳到、關興這些人對自己有多恨。

  以身作餌,不愁蜀軍不來!

  吳營,一聲大鼓響起。

  前將軍潘濬將旗打出。

  數千將士隨潘濬向下游殺去。

  吳軍士卒聞鼓見旗,士氣陡增!

  潘濬一邊順著小徑一路向東,一邊目光緊盯陳到將旗所在樓船,當他小跑大約半里路后,精神陡然為之一振。

  陳到樓船,動了。

哎呦文學網    三國:王業不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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