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津。
吳營。
飛云樓船最高層。
孫權收到前線軍報,得知曹休、賈逵已罷兵北還。
陸遜已成功救下徐盛、丁奉二將,全身而退。
花了一刻鐘時間,孫權才終于把這兩則軍報消化。
眸中遺憾、惆悵、慶幸等種種復雜情緒一時俱見。
極目朝漢水上游遠眺,只見落日西下,浮光躍金,孫權手扶船弦,長長一嘆。
事實上,滄浪水得勝之后,他雖執意擴大戰果,命陸遜統徐盛、丁奉諸將奮勇直追,不欲赤壁、夷陵“賊首得脫”的舊事再發。
但這一路數百里追亡逐北,他沒有再進行什么“身先士卒”、“吳王殿后”的微操,并未冒進,而是事事小心翼翼,時時提防曹休、賈逵二將卷土重來。
逍遙津之戰、濡須口之戰、夏口之戰,他三次親征,三次都出現了或大或小的意外。
雖然每一次都成功化險為夷,但也確實每一次都出現了他被曹魏生擒活捉的風險。
殷鑒不遠,歷歷在目,他又怎么可能一點記性都不長?
在哨探察覺到了夏侯霸、曹爽、秦朗諸將帶來的魏兵在繞路遠行,欲絕吳后路之后,孫權就已經與陸遜展開了謀劃。
——將計就計、引蛇出洞,把曹休、賈逵二將從后方引誘出來,不讓他們逃回襄樊。
倘若計策真能成功,吳國未必不可以一舉將曹休、賈逵殲而滅之,縱然不能消滅曹休、賈逵,再吃下至少一兩萬人馬是沒問題的。
于是徐盛統丁奉、賀達諸將校作為前鋒,銜尾直追。
陸遜便統大軍在后,針對曹軍的“卷土重來”張開了一個口袋,只消徐盛、丁奉諸將成功誘敵輕出、引蛇出洞,便能再與魏軍大戰一場。
攜勝勢而戰,又以有備擊無備,不論是建策的陸遜,還是最終拍板定計的孫權,都成竹在胸,至少有七八成把握。
當孫權、陸遜收到前線戰報,得知魏軍百騎劫營,而徐盛、丁奉二將做出決定,全軍深入時,孫權立時便想到了當年他令甘寧百騎劫魏營以恫嚇魏軍之事,以己度人,于是也認為曹休、賈逵恐怕要遁逃。
然而陸遜卻敏銳嗅出了特別的味道,力勸孫權放棄“引蛇出洞”之策,把后手拿出來,率先擊潰夏侯霸、曹爽、秦朗諸將麾下的數千魏兵,緊接著嚇退曹魏江夏太守胡質北上之眾。
必使大軍無后顧之憂,然后再舉軍北向,去接應徐盛、丁奉二將,以防萬一。
如此,或許還可繼續乘勝追擊。
雖戰果不如前計,但卻是最為穩妥的上上之策。
然而,這便要求徐盛、丁奉、賀達諸將能夠穩住一時。
徐盛、丁奉、賀達諸將也都知道他們是誘餌,所以追擊的時候,既沒有太過激進,也沒有過分謹慎,與魏軍維持著一個若即若離,看起來比較合理的距離。
只是,縱是陸遜都沒想到,魏軍竟使出了一招“撒豆成兵”之策,使得處于中軍相對安全位置的徐盛、丁奉二將其所統騎兵直接大亂,導致吳軍萬余人馬直接失去了指揮中樞,沒了主心骨。
倘若不是徐盛當機立斷,斬馬止亂,又皆身先士卒血戰,徐盛、丁奉二將能不能撐到陸遜統援軍趕至,當真是未可知之數了。
在那種情況下,徐盛、丁奉、何麾下萬余大軍,幾乎要被魏軍伏兵從中截斷,切成數股。
一旦如此,那么失去了指揮中樞的萬余吳軍將士,幾乎只有任魏軍宰割一途。
唯有最南段,那幾千追得最慢的步卒,可能還有僥幸得脫的機會。
至于徐盛、丁奉諸將,或許真就要被斬將搴旗,實可謂兇險之至。
不知過了多久,星月見于中天。
孫權又收到前線消息,陸遜已統大軍后撤十余里,于漢水之畔安營扎寨,魏軍同樣后撤十余里。
兩軍已相去三四十里,這是一個安全距離,除非再來一次百騎劫營制造營嘯,否則今夜基本不會再爆發任何戰事了。
孫權這才命人揚帆搖櫓,親率解煩兵、無憂兵、車下虎士兩千余人,溯漢水直上。
入得陸遜大營。
血腥、河泥、汗臭、草藥、人畜糞便,種種復雜味道混雜在一起,直撲孫權鼻腔。
諸隨行文武多有掩鼻皺眉者,但這位大吳至尊卻旁若不覺,大步流星往中軍大帳急趨而去。
一路上,呻吟之聲此起彼伏。
在大營中步行半刻有余,孫權一行人才終于來到徐盛、丁奉二將所在的將帳前。
帳內帳外火把通明,血腥混著藥味在孫權鼻腔翻滾。
孫權一邊抬眼望了下徐字將纛,一邊大步推簾跨入。
率先入眼的,乃是黃土地上的一片狼藉,一地殘甲。
紗布、草藥、炭火、銅盆,也全部散在地上。
抬眼望去。
只見徐盛幾乎赤裸,覆于榻上。
寬闊的后背,十幾個拔箭形成的窟窿皮肉翻卷,血痂凝成黑紫,能看出大部分都是皮肉之傷,但仍有三四處深可見骨,煞是駭人。
此外,尚有七八支難以拔除的斷箭,插在他腿、背、肩、臂各處。
他一動不動,仿佛一尊被亂矢釘住的鐵像,隨行文武倒吸涼氣。
更有年輕浮華的文吏當場掩目,不敢直視。
孫權卻只是眉心一跳,旋即大步趨前,蹲下身細細端詳,不久又伸手上前,欲觸又止。
“文向,至尊來了!”解煩督陳脩小聲言道。
原本以面覆榻,一動不動的徐盛猛然睜開了眼,緊接著扭過頭來,見到果真是至尊親至,忙手腳并用,掙扎欲起。
“至…至尊!”徐盛含淚欲泣。
然而不動不要緊。
這一動,牽動創口,血珠又滲。
徐盛痛得齜牙咧嘴,臉色刷白,無有人色。
孫權趕忙抬手按住徐盛肩頭,先把他按回了榻上,后道:
“文向休動,孤來晚了。”
言罷,孫權朝身后一招手。
一人攜藥箱上前,腳步輕急。
卻是神醫華佗徒孫,師從華佗親傳弟子吳普的廣陵卓阿。
其人先向孫權一揖,而后將藥箱置于徐盛榻上,對徐盛道:“安東將軍,卑職奉至尊之令,為安東將軍取箭。”
言罷,便以手撫徐盛背上遺矢,對著徐盛傷勢觀察了起來。
“箭簇多深入骨。
“但幸在未穿透脾臟,最險一支,擦肺而過。”
孫權聞此,終于松了一氣。
片刻后,只見卓阿先取青瓷小盞,復從藥箱掏出一物,以溫水調之。
少頃,將一碗藥糊遞至徐盛面前,道:
“此藥名喚麻沸散,乃卑職師祖華公元化得黃石公所賜,請安東將軍飲而服之。”
徐盛喉結滾動,欲言又止。
他沒有聽說過卓阿的名字。
但華元化的大名他還是知道的。
甚至麻沸散的名字他也聽說過。
據說當年華佗給曹操治頭風病。
華佗先請曹操飲此麻沸散,曹操疑之,問華佗意欲何為。
華佗說,準備給曹操開顱。
然后曹操便想到了與韋晃、耿紀等人一起在許都作亂的太醫吉平,遂以為華佗準備謀害自己,于是命人將華佗下獄拷問,至于身死。
“至尊…末將恐命不久矣,不必浪費卓醫良藥了。”
徐盛渾身發冷,牙齒打戰。
他征戰半生,負傷無算,但沒有一次負傷如今日這般嚴重,嚴重到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一息比一息虛弱,就連呼吸都困難。
孫權聞聲,卻是搖頭。
而后從太醫卓阿手中接過那碗麻沸散,親手托盞,向徐盛低語:“文向,且忍片刻。”
言罷,以銀勺喂徐盛以湯藥。
當年逍遙津一役,凌統殿后,三百部曲無一生還。
凌統靠屏息潛水,才將將躲過一劫,僅以身免。
但受創甚重,孫權遂留凌統于自己舟船上,盡除凌統衣服,又以卓氏金創良藥為敷,故凌統才得不死。
跟麻沸散一般無二,俱是華佗一系的不傳之秘,無價之寶。
不論孫權如何出重金討要,卓氏從來都顧左右而言他,最后孫權也只能禮待卓氏,使其為己所用,期待將來會有什么轉機。
藥入喉,不過十數息。
徐盛緊繃的肩背緩緩松垮。
不多時便徹底昏睡了過去。
呼吸深而勻,仿佛并無傷痛。
卓阿先以水凈手,又以銀剪逐支剪去箭桿。
再以燒紅的柳葉薄刀劃開徐盛后背皮肉,當傷口擴張至一定程度,才終于以小鉗探入徐盛背后肉里,夾住箭簇。
手腕一沉一送,箭鏃帶著碎肉噗然離體。
鮮血激涌而出。
卓阿立即將早已備好,裹有止血藥的紗布填入創口當中。
其后重復這一套動作。
每拔一箭,徐盛肌肉本能劇顫。
而徐盛卻仍處昏睡之中,一聲都不曾吭出。
一眾未曾見過麻沸散效果的文武將校見此情狀,無不驚訝。
一個時辰過去。
帳內火把噼啪。
徐盛終于醒來。
只見至尊單膝跪于榻側,雙手按住他的右手前臂。
吳普見徐盛醒來,遂將原本堵住傷口的止血紗布取出。
又從一旁取來細麻紗布,撒上薄薄一層淡金色藥粉,又浸透藥膏,往徐盛傷口上一層層裹縛。
末了,他退后半步:“皆皮肉之傷耳,請安東將軍靜養百日,百日之內,不可動怒,不可食辛腥之物,更不可復上戰場。”
徐盛只覺身上痛意比先前少不知多少,寒意也是盡消,哪里不知自己已經活了?
當即向卓阿道謝:“謝卓太醫之藥!”
而后又覺自己失言,趕忙對著孫權道:“謝至尊垂顧救命之恩!盛唯有以死相報耳!”
孫權從卓阿手中接過干凈的紗巾,親自為徐盛拭去胸膛殘血,這才起身,目光如灼:
“文向,你可知罪?”
徐盛面色蒼白,慚愧道:
“末將冒進中伏,致大軍挫鋒!
“更累至尊險策難施,請至尊以軍法處置!”
孫權俯身,雙手扶他躺回榻上。
“孤之險策,本以文向、承淵為餌,誘曹賊輕出。
“不意曹賊如此狡猾,孤既始料未及,又追悔莫及。
“倘失文向與承淵,縱得全功,亦如斷孤臂膀。
“好在文向箭瘡雖怖,卻未傷肺腑,此乃天留文向以佐孤也。”
言及此處,孫權感慨嘆道:
“雖失幼平(周泰),復得文向、承淵,此為天下不乏勇將,而上天助于孤,不棄我江東也。”
徐盛虎目泛紅,欲言又止。
孫權輕輕拍拍他未傷的左肩:
“聽卓太醫之囑,安心養傷百日,待你痊愈,孤當親與你溫酒把盞,看你再破曹賊蜀虜。”
徐盛胸中滾熱,毅然頷首。
樓船。
星漢燦爛,孫權舉目望向北斗。
吳國最擅長觀星望氣的太史郎趙達,得知至尊召見,于是罷席,離開軍帳,趨至飛云樓船最高層。
孫權問:“趙太史,大吳此勝,可有天象示意?”
趙達于是舉目望天,道:
“魏國帝星,昔懸斗端。
“光芒四射,今忽爾暗淡,赤輝下垂,色如死灰,是曹叡氣數將盡之征也。
“西蜀帝星,本居西方庚金之位,今亦昏黑無光,搖搖欲墜。
“劉禪不過守成之君耳,關中僥幸之勝,豈能逆轉乾坤?
“惟至尊之東吳,地據東南,上應翼軫二宿,翼軫分野,其下當出真命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