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
秋雨霖霖,黑云壓城。
氣氛有些壓抑,魏使冒雨回報。
“大司馬,不好了,上庸…上庸已為蜀所奪!”
“你說什么?!”原本還老神在在的曹休驟然變色。
與曹休、曹爽、秦朗諸將保持著一些距離的賈逵聞得此報,肅然之色亦是為之突變,旋即不自覺扭頭望向東三郡方向。
“怎會如此之快?!”武衛將軍曹爽咬牙切齒,緊接著看向曹休的智囊,大司馬軍師桓范。
卻見桓范撫須不語,面容陰沉。
兩旬前甫一收到蜀吳或已開戰,西城或已為蜀所得的消息時,這位智囊便已經為曹休獻計。
勸曹休務必遣使速速趕往上庸,以安上庸之心。
并告訴上庸守將,吳蜀已然破盟開戰,且蜀已破吳,命上庸守將務必提防蜀國利用吳國降人做文章。
“上庸城高池深,且其西又有白馬之塞可恃,不可卒拔。
“然蜀拔西城后,不過旬日便又拔上庸。
“非其力強也,必如吾所料。
“乃是趙云老虜設計,以吳國降將降卒,行當年劉備分兵予馬超,恫嚇劉璋,以取成都故事。”
桓范言罷,曹休已是攥緊拳頭,狠狠砸了一下城頭女墻:
“孫權麾下將校,盡皆癡兒!
“既不愿讓蜀得三郡,何以漢水撤軍之時不遣人將吳蜀破盟的消息帶至上庸?!
“今上庸為蜀寇騙奪,孫權暢懷心悅乎?!”
曹休此罵,可以說罵出了許多人心中所想。
吳人已敗,必不欲蜀再次得勢。
現在蜀借吳人之敗奪得上庸,切齒痛恨的非止大魏,吳人亦然。
而此事本是可以避免的。
素來與曹休不睦的賈逵卻是冷哼了一聲。
吳人有何義務為魏保住上庸呢?
沒有孫權授意,又有哪個吳將敢輕易與魏交通呢?
只能說是天意了。
又或者說,蜀軍兵貴神速,合該有此一勝。
曹爽則對著桓范皺眉欲罵:
“軍師,事已至此,你現在說什么必如你所料又有何用?
“蜀國都已經奪得上庸,不如為大司馬想想接下來怎么做?!難道就連房陵也要讓給蜀寇?”
在洛陽時,曹爽就對桓范這個性格剛戾,自以為才高智博之人很是不爽。
其人先時為中領軍楊暨尚書,后遷征虜將軍,使持節都督青、徐諸軍事,治在下邳。
結果卻與徐州刺史爭房產,大怒之下出示天子節杖要斬刺史,最后為刺史所奏,免官還洛。
赴樊城前,曹爽還曾與桓范同在蔣濟所設筵席上宴飲,在座的還有另外幾位公卿大臣。
桓范隨身帶著自己的文章,想讓蔣濟看看他的雄才大略,于是便先遞給旁邊的何晏、丁謐、畢軌等人,讓他們看完后傳給蔣濟。
所有人都贊嘆他才高,他本以為蔣濟會虛心拜讀,然而,蔣濟卻絲毫不給面子,看也不看。
桓范惱怒,便借談論他事之時,突然于席中暴起大怒,對著座中眾人噴了起來:我祖上德薄,你們這些人又能好到哪去?!
龍亢桓氏世釋《歐陽尚書》,是官方五經十四家法中的一系,擁有釋經權,在譙沛影響力很大,桓范因此自傲,是個典型的才高德薄之人,并不討人喜歡。
但奈何其人乃譙沛宿老,洛中號為智囊,所以曹休對他頗為敬重,在洛水斷流,曹休返洛時,向天子討他來當自己的大司馬軍師。
望著遮蔽東三郡的西南群山失神許久,豫州刺史賈逵負手緩行至桓范身側,道:
“桓軍師,倘房陵也為蜀所得,我大魏繼續按前策逐吳人之后,進軍江陵,則身后再無屏障,恐有后路遭蜀人所斷之危。”
曹休、曹爽、秦朗幾名曹魏宗室聞之盡皆皺眉,很快便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先前有東三郡在后,大魏南下江陵,進退從容。
而一旦東三郡盡為蜀所得,萬一大魏在江陵前線遭遇變故,又或引得吳蜀再次聯手,那么就太危險了,大魏最后一支主力精銳,極有可能被吳蜀夾擊吞滅。
桓范卻是搖頭,又看向那名受命往上庸報信的使者,問:“你回來時可曾路過房陵?”
那出身上庸的信使搖頭:“稟軍師,小的抄山路故道而行,并不曾路過房陵。”
桓范微一皺眉,目光也往遮蔽東三郡的西南群山投去:
“一旦蜀盡得三郡,吳國江陵便要暴露在蜀面前。
“倘吾所料不錯,吳國此刻已遣夷陵、江陵之兵至房陵,為我大魏張翼。
“除非蜀國敢越過房陵城,在房陵守將的眼皮子底下與吳一戰,否則蜀國奪不下房陵。”
“吳軍為我大魏張翼?”曹爽一時有些呆愣。
如今局勢太亂了,吳蜀破盟,三國各自為戰,各有所圖。
而吳國一邊在漢水與大魏對峙,一邊還遣軍趕赴房陵,阻止蜀國奪魏之邊關?
這也太過詭異了。
曹休忽然想到了什么:
“照軍師所言,一旦我們追吳至江陵,吳房陵之師勢必退還夷陵、江陵二城。
“到時候我們兵分二路,一路向房陵,一路向江陵?”
通房陵的山道有無數條,但大軍想進入房陵,便只有兩條路可走。
一條是逆漢水入堵水,向南經過上庸,再往東去房陵,現在上庸已為蜀奪占,這條路行不通。
還有一條,則是自沮水入房陵。
但沮水通道在吳人手里,通道的出口便是當陽的麥城。
麥城西面便是夷陵。
東南則是江陵。
若未能挫敗吳國,便分兵進入房陵,一旦出現意外,便極有可能被吳蜀二國堵死在大山里。
這與曹休一開始的計劃,差距太大了。
彼時曹休雖欲取江陵,但上庸、房陵在手,無后顧之憂,江陵戰事倘若不濟,還能逆漢水回護上庸。
今上庸驟然被奪,不論魏吳,情勢都是急轉直下。
鬧到最后,結果很可能是魏、吳全部退出房陵,任房陵由蜀國染指。
“不論如何,只要吳不與大魏言和停戰,最后得利的定然為蜀。”
曹休皺起眉頭,看向漢水樓船。
“陛下天使去不復返,孫權已有西城一敗,麾下大將步騭、諸葛瑾俱皆為蜀所擒,如此頹勢,其仍不欲與我大魏聯和討蜀,他腦子里裝的到底是什么?”
天子遣使往說孫權,曹休作為大魏宗親,兵權第一的大司馬,自然是知曉其間內情的。
大魏如今在等一個時機。
一個孫權趁勢稱帝的時機。
一旦孫權稱帝,蜀國視吳為賊,則必不與吳再次結盟,吳蜀二國唯有一戰而已。
現在遣使往說孫權,則是佯與孫權議和討蜀。
待孫權稱帝,蜀吳交戰,大魏再擇機而動。
伐吳討蜀,盡在魏之一意,而不在吳蜀。
但其中最讓曹休質疑的一點,是孫權憑什么稱帝?
桓范神色倨傲,道:“孫權倘欲稱帝,須有一勝。”
曹爽看向桓范,微微訝然,少頃又嗤笑一下:“軍師在說笑吧?孫權有此大敗,仍欲稱帝?豈不懼為天下笑乎?”
桓范對曹爽小兒之問并不理會,只是面無表情斜眼看向曹休:
“大司馬,依吾之見,孫權與我大魏對峙無功,卻又不退。
“必在等胡質率江夏水師出于江水,截其后路。
“呂昭、尹大目所統步騎數千,恐怕也已為吳人所探知。”
賈逵不動聲色地瞥了眼桓范。
此人雖剛戾自大,倒確實有那么幾分真本事在。
雖無德卻有才,正合《求賢令》招攬天下賢才的初衷了。
如今大魏才德兼備的老臣相繼凋零,欲尋一才德兼備之人佐魏,簡直難比登天。
而眼下,大爭之世沒有絲毫要結束的跡象。
蜀國北伐,大魏局勢急轉直下,每況愈下。
這這種情勢下,有才無德之人,卻是要比有德無才之人更為大魏所需要了。
曹休對于桓范之言先是疑惑,思慮片刻后終于恍然:
“軍師意思是,孫權打算佯敗,誘我大魏深入?!”
桓范倨傲頷首。
待桓范與曹休、賈逵設計已畢,曹爽上前對著曹休抱了一拳:“大司馬,請讓末將戍守房陵!”
曹休頓時皺眉否決:“胡鬧,陛下讓你跟在我身邊歷練,不是讓你去犯險的。”
漢水。
樓船。
終于平復了心情的孫權,召來陸遜、徐盛、留贊諸將,將上庸已為蜀所克之事與眾將道來。
孫權長嘆:“若是當時能有人遣使與上庸魏將交通,則蜀必不能張狂得勢。”
留贊聞此頭腦一懵,當即單膝跪地,向孫權請罪:“至尊…是末將無能!末將…”
孫權擺了擺手,嘆了一氣。
雖嘆,卻又無可奈何。
潘璋是沒有這個腦子,留贊是不得他這個至尊授權,不敢擅自做主與魏人接觸交通。
不多時,有斥候忽至。
“至尊,魏江夏太守胡質出于江水,斷我糧道!”
“魏國步騎數千,已至青泥以東綠林山內!”
孫權頷首:“撤吧。”
吳軍佯退。
漢中。
陽平關。
相府令史李福聞得身后馬蹄踏踏而來,便知是往成都送消息之人,遂命人將車駕驅至道旁,給馳馬的驛卒讓開道路。
“待驛騎到了攔他片刻,問一下上庸戰事如何。”
往江州、白帝送消息的驛卒不須出陽平關,走金牛道,而是直接在南鄭便轉彎向南,走米倉道進入巴西的漢昌、宕渠。
而他昨日剛從南鄭出來,南鄭要往成都送傳的消息,已經全部被他攬收起來了。
昨夜與漢中太守向朗暢談一宿,李福著實困倦,在車上瞇起了眼,當馬蹄聲越來越近,徹底平息,他聽到了馬兒的鼻息聲時,才睜眼扭頭朝那驛騎看去:
“請問……”
“!!!”話剛出喉,李福瞪時大驚,心跳都停了一拍,趕忙從車駕上踉蹌著跳了下來,朝著馬背上的天子倉皇地行了一禮。
然而由于太過慌亂,導致被口水嗆了喉嚨,其間咳嗽不斷,行禮間根本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逗得劉禪在馬背上不住直笑,最后翻身下馬給李福拍了拍背,順了順氣:“對不住了李卿,朕不該驚你。”
李福見陛下話里含笑,頓時驚喜道:“陛…陛下?難道…難道上庸當真已經奪下?!”
劉禪頓時佯作不滿:
“李卿此言何意?難道先前朕與卿說至多五日能奪下上庸時,卿以為朕誆騙于你不成?”
李福趕忙搖頭,又惶然俯首:
“臣萬死不敢!陛下一言輒有九鼎之重,臣安敢妄度陛下圣心,疑陛下片言?”
言罷,又偷偷抬眼看向天子:
“所以…陛下當真已拔上庸?”
“李福安敢無禮!”御史中丞孟光剛剛勒馬趕至便見到了這一幕,當即對著李福喝罵了起來。
見孟光至此,劉禪與李福幾乎本能一般全部正經了神色,再也沒有了剛才的松快。
“自然已拔。”劉禪正色道。
孟光有時候是真好用,可就是架不住他老在一旁叨叨叨,但凡劉禪表現得失了天子威儀,臣子未能盡人臣之禮,其人便要上來行使他御史中丞的權責了。
劉禪倒是不怕他,但有時候裝出怕他煩他的樣子,對他這天子而言也是有些好處的。
待劉禪將趙老將軍定計,以先帝故智巧奪上庸諸般事宜與李福細細道來后,李福及其身邊一眾僚屬盡皆大喜嘆服。
“這是兵貴神速啊,吳使倘若早到一二日,則上庸難以遽克,而且…臣萬沒想到,潘璋、留贊,乃至朱績等吳人撤走之時竟未與魏人交通,這是天命在漢啊!”
劉禪繼續與其言說上庸諸事。
又是片刻,李福再次由衷一嘆:
“想不到鄭他、姚靜這兩個叛徒竟會心甘情愿認罪服誅。
“陛下天威浩蕩,神武聰明,著實令臣心折。”
劉禪不置可否,鄭重言道:
“鄭、姚二將的妻子兒女不日便要回返成都。
“煩請李卿讓蔣長史好生照看,對二將子息量才適用,莫要讓他們一家被人欺辱。”
“陛下仁義!”李福領命。
然而馬上一愣:“陛下…陛下既至陽平關,難道不跟臣一起回成都一趟嗎?”
劉禪搖頭笑了笑:“朕至此就是為了尋卿的。”
說著,劉禪把自己寫給皇后的那封家書要了回來。
從郤正那里要來筆墨,便伏在馬背上寫了起來,給這封家書又添了許多趣事見聞,并向皇后吹噓了一番自己如何英明如何神武云云。
將家書遞給李福,笑道:
“先前李卿勸朕去江州、白帝看一看李正方、陳叔至。
“朕一言輒有九鼎之重,既已答應,又豈能不去?”
李福聞此,卻也不再多言,只是鄭重地接過天子家書,而后恭恭敬敬地向天子深行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