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漢軍殺向漢水,吳軍將卒不知所措之際,一艘通體赭紅的赤馬舟自上游疾馳而至。
“右將軍,蜀軍水師已至!”負責傳令的軍司馬言語間聲色震恐,不能自制。
其人來自上游二十余里外的南隘口,與諸葛瑾等人一般,并不知曉下游戰事究竟如何。
此刻看著山上大火,山下吳軍亦是兵敗如山倒,甚至就連漢水邊守船的吳軍都驚慌失措,在登船的過程中不斷擁擠、踐踏、落水,哪里不知此間已然敗績?
與步騭同在樓船上的將校如黃柄、孫等人,聽到蜀軍水師已至,茫然不知所措。
而步騭卻在思索數息后不憂反喜,連連追問:
“來了多少戰船?”
“可曾順流縱火?”
那傳令兵急忙搖頭道:
“右將軍…戰船大約百余艘,沒有大型戰船,全都是艋艟、斗艦,亦有由艋艟斗艦組成的連舫,未曾順流縱火。”
步騭聞言估計了一番,道:
“蜀軍水師大約五六千人,不可能不用火。
“既然在上流不用,必是準備突破右將軍防線后至此焚我舟船。
“傳令下去,命岸上的將士停止上船,列陣待敵!
“黃柄、孫、駱秀,你們三人在船上掩護!”
黃柄瞬間便明白了步騭的謀劃,頓時出身制止:“右將軍不可以身犯險啊!”
步騭當即喝罵:“少廢話,檢查船錨船纜,務必把蜀軍水師舟船全部給我擋住!”
孫聽到這里才終于明白這位左都督想做什么,頓時力勸:
“右將軍,你不可以身犯險!
“不如暫棄北岸將士,把舟船全部開到南岸!
“或命北岸將士死守待敵,實在不行,讓他們直接棄甲往北口奔逃!
“南岸將士士氣尚在,我等在南岸可水陸合擊!
“待擊破蜀軍水師后,蜀軍沒有舟船,便只能望漢水興嘆!
“到時我們再以舟師回援,未為晚也!”
步騭環顧一圈守在岸上的五六千將士,當即搖頭:
“此皆我大吳精銳,如何能棄!
“莫再多言,都去準備罷!”
此言落罷,步騭大步下船。
那面寫著右將軍步的高牙大纛亦隨其來到岸上。
步騭登上鼓車,親自擂動戰鼓。
隨他下船的將士見此情狀,一時間盡皆揚聲大叫,高呼右將軍已至。
樓船周圍的吳軍聽到鼓聲與呼聲,頓時循聲望去。
見右將軍的高牙大纛竟果真棄船上岸,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神色稍稍為之一振,在將校的指揮下慢慢穩住了陣腳。
趙云、高翔二將適才便在岸上望見了吳軍的赤馬舟。
此刻聽到吳鼓,又見原本奪船潰逃的吳軍,此刻突然轉身與大漢將士交戰,頓時明白了什么。
高翔喜曰:“定是廖元儉、傅公全水師已至!”
法邈亦是微微振奮:
“看來果如車騎將軍所料!
“吳軍知我大漢水師已至,結舟不退,必是以為此間北風不利我大漢施火攻之策!
趙云看著漢水之畔的戰場。
只見那艘樓船周圍的吳軍,在穩住陣形后便不再潰退,甚至有將漢軍陣線頂退之勢。
漢軍陣線的最前端,尤其離吳軍戰船最近處,仿佛被削了一層,變得犬牙交錯。
沉吟片刻,老將軍肅容作聲:
“必是步騭率眾掠陣。
“吳軍雖然不善陸戰,但步騭頗得吳人之心,其眾背水一戰,又有戰船居高臨下為之掩護。
“傳令下去,命將士若遇強敵抵抗,莫須與其死斗,盡量躲避吳軍箭矢,以維持陣線為要!”
吳軍水師居高臨下有弓矢之利,但趙云沒有直接命將士稍作退卻,而是盡量維持陣線。
一旦前軍退卻,不明情況的后排將士很可能會以為前軍敗績,吳軍士氣也會因此提振。
趙云年輕時在公孫瓚帳下,見過好幾次這樣的場景,使袁紹徹底坐穩冀州的界橋之戰便是典型。
不多時,有探馬自上游來報。
昨日于越水上阻截大漢糧船的吳軍已經全部撤走。
原本在上游漢水中段蠢蠢欲動的吳軍水師,把那幾千吳軍全部接上了船,此刻正順流而下。
這探馬剛剛稟報完畢,趙云便已經望見,漢水之上,近百吳軍舟船正浩浩蕩蕩而來。
不多時,一半舟船開到了漢水北岸,掩護岸上吳軍步卒。
另有一半則開到了漢水南岸,將部分吳軍放到了南岸。
下岸之后,吳軍就地結陣。
彼處本就有三四千步卒,再加上此刻從船上下來的三四千人,一眼望去,也是遍野無際了。
至于漢水之上,也已滿是吳軍舟船,蔚為大觀。
由于漢軍沒有戰船水師,而吳軍卻有兩百多艘戰船陳于此處戰場,吳軍士氣再次為之一振。
岸邊戰事陷入片刻僵持。
但山腰、谷地的吳軍步卒卻是另一番光景。
陽群、閻芝、爨熊、李球諸將率眾一路追殺,吳軍步卒一潰再潰,漢軍將士殺得酣暢淋漓,不少將士刀都砍爛了數把。
在追到漢水北隘口時才終于停了下來,留贊所統兩千精銳水步軍已經在此控扼住了山口要道。
要道極窄,吳軍水師的箭矢完全可以覆蓋整片戰場。
但追到此處,漢軍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
此地水流湍急,對岸又是大江三峽一般的懸崖絕壁,原始森林,纖夫連立足之處都沒有。
下游吳軍除非能在陸地上打敗他們,否則,其水師舟船便絕無可能再逆流而上。
陽群、閻芝命將士在此結陣,與留贊所統吳軍遠遠對峙起來。
又命部分將士往回打掃戰場。
不少吳軍步卒落在了后頭,現在徹底無路可逃,任漢軍宰割。
留贊對此也無能為力,只命人將山谷狹道后方的潰卒組織起來,在狹道中布置防線。
漢水上游。
諸葛瑾將旗所在。
吳軍舟船近百艘,橫絕漢水。
漢軍水師,以征北將軍廖化所統兩千精銳為鋒,駕三十余艘中型斗艦順流而下。
在水流的速度加持下,憑借著鋼鐵加固過的尖銳撞角,漢軍水師僅僅一個回合,便鑿開了吳軍水師第一道防線。
重逾千斤,如同巨錘一般的“拍竿”,在絞盤的作用下高高抬起,重重砸下。
吳軍水師用來防止漢軍火攻的數十艘泥船,或是被撞角鑿穿,或是被拍竿砸了個洞穿。
交戰不到半個時辰,吳軍第一道防線的數十艘戰船便被鑿沉。
船上吳軍紛紛棄了戰船,跳幫跳水逃生。
廖化卻沒有乘勝追擊,繼續沖擊第二道防線。
而是命船夫將戰船往上游開了百余步后下錨,將舟船全部停住,與吳軍水師拉開了距離。
諸葛瑾見狀頓感不妙。
果不其然,不到半刻鐘工夫,上游的峽谷之中便接連出現數艘簡易的連舫,也就是由許多小型舟船連成一片的大船。
其上滿載草木等燃火之物,連掩飾都懶得掩飾了。
“所有舟船向左右散開,準備滅火!”諸葛瑾趕忙下令。
就在此時,漢軍火船已被點燃。
船上堆積的草木似乎澆了膏油,幾乎是一瞬間,舟船上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吳軍如臨大敵。
“升拍竿!”
“鉤拒準備!”
各舟船上的吳軍將校連連下令。
在船上水軍備戰的同時,所有吳軍舟船全部向漢水東西兩岸靠去,為漢軍順著水流飛馳而下的火船讓開了一條通路。
二里。
一里。
半里。
漢軍火船呼嘯而至。
吳軍水師雖然仍在靠岸,但已做好了所有能做的準備。
但凡漢軍火船靠近,砸船的“拍竿”,拒船的“鉤拒”,就是他們應付火攻的最后手段。
然而就在此時,原本落錨停在上游的漢軍戰艦突然動了。
自白帝城而來的精銳水師,在樓船校尉陳笏的指揮下,沒有再往上游劃船去收錨,而是直接將維系船錨的麻繩斬斷。
在漢軍火船未至之前,三十余艘戰艦便已經順流而下。
或是直接撞向吳軍戰船,或是直接開入吳軍水師讓開的通路之中。
夏侯承、縢等吳將見此,一時不明所以。
不多時,兩艘漢軍連舫帶著滾滾濃煙與熊熊大火,從吳軍讓開的通道當中開過,此外,還有數艘滿載柴草的連舫未曾點燃。
四十余艘艋艟斗艦作為護衛艦緊隨其后。
樓船校尉陳笏見狀,開始指揮白帝水師跳幫作戰。
戰場上游,廖化亦指揮著最后六十余艘舟船沖向了吳軍水師。
戰場下游,一艘斗艦上。
一身甲胄的傅僉扶劍立于艦首,神情肅然,專注于更下游,沒有再看陳笏、廖化諸將一眼。
吳軍將士到現在都還沒明白,漢軍到底是什么意思。
當漢軍燃著大火的連舫已經越過了吳軍水師,漂到下游二三里外,吳將夏侯承才連道不好,幾個箭步沖到諸葛瑾身側:
“左將軍,蜀軍是要去燒右將軍他們的舟船!”
諸葛瑾聞言點頭:“是也。”
滕急忙問道:“左將軍既然知道,為何不派人去攔!”
諸葛瑾這才道:“右將軍早知蜀軍會以火攻舟,已有定計,讓我故意將蜀軍水師放至下游。
“下游風向與此截然相反,蜀軍以火攻舟,非但不能焚我舟船,反而會引火自焚。”
夏侯承與縢二將皆是一滯,面面相覷。
步騭與諸葛瑾二人什么時候定下的計謀?
怎么他們什么也不知道?
“左將軍,我們現在怎么辦?”夏侯承不再多想。
諸葛瑾看著漢軍戰船,道:“我們什么也不用做,先拖住此間蜀軍水師,過不多時,此間蜀軍也會順流而下。”
夏侯承、縢諸將聞言恍然。
下游。
三層樓船之上。
黃柄突然以手南指,大喜高呼:
“右將軍!”
“火船…蜀軍火船來了!”
然而此言落罷,無人回應,他才忽然想起來,右將軍已經不在樓船之上,而在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