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昭?”劉禪皺眉。
而劉禪身邊,關興、趙廣諸將皆呈不悅之色。
手扶尚方斬馬劍的護羌中郎將趙統斥道:
“區區黃口孺子,以何身份,有何資格面見大漢之天子?
“依我看,分明是偽帝曹叡冥頑不靈,欲以此子辱我大漢!直接轟出去則已!”
趙統所言不是沒有道理,曹叡不派三公九卿持節而來,其他人有何資格面見一國長君?
更別提,你曹魏還是戰敗一方。
于是麋威、關興、趙廣,及宗預身側的馮虎等人,面上忿忿之色愈發深重。
劉禪倒是咂摸出了點別的味道,忽然想嗤笑一下,卻因某些歷史原因不方便笑:
“除了欲末使出小國自欺欺人外,恐怕還有另外一個緣由。
“當年曹操死,先帝聞之,遣軍謀掾韓冉奉書以吊,并致賻贈之禮。
“曹丕命偽荊州刺史裴潛殺冉,遂絕使命。
“如今曹叡遣司馬昭來,依朕觀之,不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認為遣三公九卿恐為我大漢所斬,故遣司馬懿之子而已。
“而以此末使出使我大漢,若能激朕一怒之下斬了司馬懿次子,便是真如了曹叡之意了。”
天子言及此處,剛剛有些憤怒的趙統、關興、馮虎等人盡皆恍然,不悅之色稍緩。
如此想來,曹叡算盤打得挺響。
司馬懿剛喪師敗績,丟了關中,現在度大漢可能會斬來使,便派司馬兒子冒死出使大漢,以此為司馬懿挽回些許聲威。
而要是真斬了司馬懿次子,那潼關恐怕就更難打了,司馬懿手底下的門生故吏舊將,總有信奉所謂主辱臣死之人。
司馬懿可當真舍得。
突然又覺有些好笑。
大漢興王師舉義旗,真如曹丕一般鼠肚雞腸,殺手無寸鐵的使者,豈不自損聲威,鬧得跟曹丕一般招天下笑?
宗預搖頭嗤笑,徐言道:
“南方有鳥,其名鹓雛(鳳),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
“鴟(貓頭鷹)得腐鼠,見鹓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今偽魏行事伈伈睍睍,自己視腐鼠為珍饈,便以為天下人人皆愛腐鼠,誠可笑哉。”
馮虎卻是虎目含怒:
“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
“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
“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
“魏逆殺我漢使,亦固當滅其國矣!”
就連馮虎都曉得,殺一個小小的使者非但不會讓自己顯得威風,只會招天下人笑,而與殺使對等的從來不是殺其使,是滅其國。
大漢尚在,漢人又普遍信奉公羊學說大復仇理論,身為漢臣漢將,從來都是有這份心氣在的。
實力足夠時,是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實力不夠時,是百世之仇,猶可報也。
劉禪贊許笑言:
“滅魏乃是遲早之事,山舉心雄氣壯,待天下一統,四海歸一,當為朕之傅介子、班仲升。”
馮虎拱手:“只要臣能活到那日,必當跨馬提槍,為陛下開疆千里,服化西域!”
劉禪笑著點頭,又看向宗預:
“曹真、張郃俱死,關中盡失。
“曹叡失人失地,關東震動,情勢如此不利,按理說他與我大漢之間已沒有緩和商量的余地,唯有一戰而已。
“他卻遣使前來,還遣一個沒什么身份地位可言的司馬昭,固然是以所謂末使出弱國自欺欺人,欲以之辱朕激朕。
“但既然已遣使而來,總不能真的只為了激朕殺個司馬昭吧?司馬昭當負有真正的使命。
“若朕猜得不錯,十有八九便是從我大漢求回曹真、張郃等人尸首。
“再換回諸如毌丘儉、夏侯儒、鹿磐等降虜。
“而朕事實上也不想留曹真、張郃尸首在關中,又欲從偽魏那迎回關公忠顱英軀,換回一些大漢臣子。
“既如此,便與那司馬昭在這華陰議上一議吧。”
麋威、趙廣諸將面面相覷。
一般而言,送還俘虜這種事,都是在停戰和談后才會進行,正如孫權受大魏吳王印綬,之后將于禁等人送還曹魏。
現在大漢與偽魏仍在戰時,而且漢賊不兩立已明矣,絕沒有與曹魏和談的可能,何以曹叡會在此時主動提出取回尸首,交換俘虜?
卻見天子道:“他既持節而來,朕便以持節護羌中郎將與他一議,如何?”
見天子并不打算紆尊降貴去接見敵國一黃口豎子,持節護羌的趙統當即將此事應了下來。
而其他人也沒什么異議,劉禪才對著趙統道:
“讓他告訴曹叡,若曹叡有意取回曹真、張郃尸首,換回毌丘儉、夏侯儒等降將。
“朕便遣使出關,去邙山迎關公忠顱,當陽迎關公英軀,并大漢前鎮北將軍黃公衡,及隨鎮北將軍赴魏諸將校。
“除前鎮北將軍與其嫡子外,其余諸將校若有貪戀偽魏權位,不愿歸漢者,也不強求。
“當然,與之相對,已歸順大漢之魏將,若不愿回曹魏受誅,或不愿像于禁一樣被偽帝羞辱而死,朕自當保全。”
黃權作為益州士人領袖,又被慧眼如炬的昭烈任命為鎮北將軍,在江北獨領一軍,不論名望還是本事,都是有的。
毌丘儉、夏侯儒這些人不可能為大漢所用,而且也沒什么用,以這些人去換回黃權,當然值得。
縱使黃權已心不在漢,為了當年昭烈那句孤負黃權,權不負孤,劉禪也要趁此時機提出迎黃權歸漢之事的。
昭烈說那句話,是真問心有愧。
他既站在昭烈肩膀上成事,自有責任與義務去為昭烈彌補憾事。
至于隨黃權歸魏的將校,據說封侯者四五十人,這么多年過去,很多人早已向魏國輸誠效順,但也無所謂了,回則回矣,不回也罷。
就在此時,人群最外圍,一直沒有太多存在感的新任虎騎監黃崇神色復雜,眼眶漸漸泛紅。
自打他父親降魏以后,黃家在蜀中便飽受非議,遭人冷眼。
他亦心中有愧于國,一直不肯接受天子頒下的種種賞賜,又幾乎不與朝臣子弟相接,所謂上朝聽事,朝歸閉門而已。
天子親征之日,他正休沐,天子卻特地跑到鎮北舊府點其隨征,其后日見親待,雖無大功,卻仍擢為虎騎監侍奉左右。
這份恩情本就難還。
現在又提出要迎他父親歸國。
如此隆恩厚遇,當以何還之?
劉禪沉默片刻后,又對趙統道:
“混壹,朕…還有二姊,當年在長坂坡與先帝失散,朕要將她們接回大漢。”
聽得天子此言,一眾將臣神色或愕然,或凜然。
昭烈二女當年被曹軍俘獲,據說被曹操賜給了曹純。
此事太過屈辱,在大漢算是一件諱莫如深之事,幾乎無人提及,很多小一輩甚至都沒聽過。
譬如在場的趙統、趙廣及黃崇、馮虎,就從來沒聽他們父輩提起過。
唯有麋威當時已經五六歲,又因自己的姑母逝于彼時,而被擄走的剛好是他兩位表姊,所以他對此事是知道的。
只是這么多年過去,他也幾乎將這兩位表姊遺忘了。
未幾,諸將得命散去,就在官寺內的館舍里歇息。
劉禪也準備回堂后沐浴休息,連續幾日奔馬巡行,風塵仆仆,確有些疲憊了。
然而還沒等趙廣帶領的龍驤郎們將堂后的屋舍清理出來,麋威去而復返,鐵足踏在青磚上,發出略顯沉悶的撞擊聲。
“布武,何事?”劉禪從節從龍驤季八尺手中接過一張濕手帕擦了擦臉,起身問道。
麋威神色有些糾結:“陛下…臣適才在想,萬一兩位長公主不愿意歸國,當如何是好?”
“為何會不愿歸國?”劉禪沒有說得太直白,但疑惑的神色已經足以表達他的意思了。
昭烈兩名女兒被曹純擄走,十有八九作了曹純的伎妾,曹純既死,她們大概過不上什么好日子,說不定已經過世亦未可知。
但正如霍去病去撿回霍光,若兩個姐姐尚有后嗣,劉禪作為舅舅,也當把他們接回大漢,不養在皇宮,也可以送去給劉永、劉理兩位兄弟代為撫養。
麋威欲言又止:“臣擔憂…曹魏會不會扣留長公主子嗣為任子?若如此…”
劉禪搖頭:“布武多慮了,倘若真與偽魏議定,朕自當遣使去迎兩位長公主及朕的外甥,而且交換的主動權在漢不在曹,倘真因如此下作之事使換俘諸事作罷,曹叡就當真是招天下笑了,將何以自處?”
次日。
驛館。
持節而來的司馬昭突然收到消息,說大漢將有持節使者與他共議。
他雖因大兄之死攜怒而來,但一時竟也不知當如何是好。
只能去尋驛館內另一使者:
“黃散騎,蜀國的華陰鎮將昨日將我們安頓于此,難道不是去給他們的天子通傳消息?
“怎么不引我們入長安,反倒派了個持節使者來見?”
黃姓散騎微蹙眉頭,道:“大魏以天使持節至此議事,蜀國便以持節使者相對,確是合乎情理之事,天使不必多想。”
司馬昭心有不平,但見這年長于他的散騎常侍似乎不以為意,便也不再多說什么。
不多時,二人便在大漢軍吏的安排下,來到了華陰官寺。
司馬昭持節進入官寺正堂,但見一名銀盔銀甲,腰間配劍的年輕將軍坐在大堂正中。
棱角分明立體的臉部輪廓被甲胄襯得愈發凌厲,劍眉斜飛入鬢,眸光凜冽如鐵。
官寺左側已坐滿了漢將。
最靠里的兩座,是兩名樣貌同樣不凡,卻更年輕些的小將。
其為首者同樣銀甲銀盔,當司馬昭眸子對過去時,卻見其人正以一種頗為隨意的目光看著他。
不知為何,司馬昭心里陡然有種發毛的感覺,仿佛是老鼠見了貓一般本能不適。
瞬間將目光移開往次座移去,發現次座之人與正中那名年輕將軍長相頗有幾分相似。
司馬昭沒有再想太多,迅速將正堂掃視一圈,最后看向右側留給他二人的座位,片刻后怒從心起,強撐顏色道:
“我來前便有人跟我說,蜀國不過蕞爾之小國,西南一蠻夷,我謂小國屬實,蠻夷卻未必。
“今日在此一見,原來蕞爾之小國是真,西南一蠻夷也是真。”
司馬昭言罷嗤笑一下。
以為這些言語能夠激怒堂中一眾年輕武將。
然而堂中眾將只是眉頭微皺,默默看著他。
但不得不說,今日堂中一眾漢將亦不過二十來歲,倒也不顯得提前行弱冠之禮的司馬昭有多突兀。
卻見司馬昭冷哼一下:
“我今持大魏符節而來,便如大魏天子親至,爾等欲以耀武揚威之雕蟲小技,恫嚇我大魏使節。
“難道不是因為只有弱小者,才需要在大國面前耀武揚威,讓自己看起來顯得強大?
“而你們適才說,以持節使者與我大魏使節相議。
“今持節者不見節,議使者不見使,欲以此小道高我大魏一等,不是蠻夷又是什么?!
“蕞爾一小國,西南一蠻夷,真是貽笑于大方之家!”
司馬昭似乎是進入了狀態,一副慷慨激昂之貌。
坐在大堂正中,一身甲胄的趙統這才忽的一笑,驟然起身,扶劍迎著司馬昭走上前去。
待行至司馬昭跟前,才“鏘”地一下將腰間斬馬劍拔出,橫在了司馬昭胸前。
司馬昭眼睛一瞇,嗤笑一下:
“這就是蜀國待客之道嗎?若想斬我這大魏使者,盡管動手便是。
“我來之前便已做好了為大魏死命的準備,如此一來,便更能證明我所言非虛,你等蜀人確屬蠻夷,當為天下笑耳。”
“為大魏死命?當為天下笑?”
趙統著實沒忍住,忽的一笑。
“當年曹操既亡,我大漢先帝遣使奉禮吊喪。
“不曾想曹丕雞腸鼠肚,斬我大漢使者,如此道來,你家偽魏正是你口中的蠻夷。”
司馬昭一滯,眼神有些混亂。
他不知道這事啊。
趙統將橫在司馬昭胸前的尚方斬馬劍忽地一收,一豎,劍尖指天,以指撫劍道:
“我為大漢持節護羌,此乃我大漢天子御賜我之尚方斬馬劍,正是我之符節。”
尚方斬馬劍?
司馬昭神色一滯,顯然也是聽說過此劍的。
仔細看,劍身上果真有銘文,確是尚方斬馬劍無疑。
斬馬…斬馬?
卻見那漢使冷哼一聲,斥道:
“你又是何身份?既非三公亦非九卿,曹叡竟遣你一末使來見我大漢天子,到底誰是蠻夷?”
趙統將劍收回劍鞘,指了指右手側席:“你若有事相商便入席,若無事相商,便可自走。”
司馬昭一怔。
片刻后看向身邊那散騎常侍,卻見那散騎常侍目光剛從堂中左上首那人身上移回,神色略顯怪異。
“天使,且入座吧。”那喚作黃邕的散騎常侍道。
言罷便自顧自朝堂中右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