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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武都。

  上祿。

  魏軍中軍大帳,幾乎所有將帥全部陷入了極度的恐慌。

  近乎失去理智的恐慌。

  沒有任何人能料到,前幾日還在斜水大勝一場,正準備與他們三路合圍漢中的大將軍曹真,死了。

  能不恐慌?

  一國元帥就這么死了?!

  彼時虎步關右,總督關西軍事的夏侯淵戰死之時,大魏的境況還遠沒有如今這般糟糕。

  東方有張遼滿寵,南方有曹仁曹真,中央有太祖坐鎮。

  更有曹休、曹洪、夏侯惇、夏侯尚等宗親,張郃、徐晃、于禁、樂進等外將可以委命大事,隨時應戰事奔赴各處戰場。

  夏侯淵甫一戰死,太祖立刻便調兵遣將,各方面素質都是彼時天下第一檔的將帥瞬息間便奔赴戰場。1

  而自太祖崩殂,大魏將星也開始不斷隕落。1

  至于今日,除了曹休曹真兩名宗親元帥外,再沒有任何人有足夠威望能獨挑一方戰事了。

  此刻大將軍曹真首級就在眼前,于是所有非老將張郃嫡系的將校幾乎驟然失去了主心骨,開始了惶惑不知何為的茫然無措。

  便是張郃也萬萬沒想到,繼當年夏侯淵被斬之后,他又要再一次獨挑關西大梁。1

  “右將軍,現在怎么辦?”雍州刺史郭淮臉色難看至極,原本大好局面竟瞬間扭轉。

  沉默許久之后,張郃才難以置信地出言:

  “蜀寇到底有多少人馬?”

  “如何才能先敗后勝,在短短一兩日之內便把大將軍…”

  言語之時,張郃心中極度不安。

  他之前一直覺得,上祿城中由諸葛丞相統率的四五萬漢軍,絕對是漢軍北寇的主力。

  可現在,他也不確定了。

  忽的,他再度悚然:

  “大將軍在此,陛下天使卻為何尚未到來?!”

  郭淮聞言一愣,反應過來后一時震悚:

  “右將軍是說,此處蜀寇根本就是疑兵?

  “蜀寇真正的大軍,此刻已經隔絕關中隴右交通,甚至已經兵臨長安了?”

  蜀人以一州之地擁十幾萬大軍,似乎有失常理,卻也未必不可能。

  益州刺史部人口最盛時有近六百萬,董卓時期關中大亂,人口又流入巴蜀上百萬。

  連年戰亂下來,藏戶、逃戶、亡戶算一多半,也仍有兩三百萬,確實能勉強募集十萬左右的大軍。

  而聞聽郭淮此言,整座大帳十幾名大魏將校幾乎全部陷入惶恐。

  眼前諸葛亮四五萬大軍便已經如此難以應付。

  如果這竟是蜀漢疑兵弱旅,那么斬首大將軍的偽漢天子所部,究竟是一支怎樣的精銳?

  漢軍再次兵臨長安?

  大漢…難道還沒滅亡?!

  這一瞬間,包括張郃、郭淮在內的幾乎所有人,都想到了二百年前,后漢世祖中興漢室的故事。1

  雖然大家口口聲聲稱蜀漢是偽漢,劉禪是偽帝。

  但只要這蜀漢一日不滅,金刀之讖、劉氏當為天子的古老預言,便只會蟄伏,而不會消失。6

劉備三興漢室的話,估計后面就沒什么唐宋元明清了,都得是漢  如今劉氏之漢再次兵臨長安,曹氏之魏元帥竟然被斬,這一讖語便從蟄伏狀態被再度激發,縈繞在所有人心頭不能消散。1

  張郃于惶恐不安中坐定,許久之后又終于想到了什么,猛的一拍幾案:

  “不,不不不!

  “他們勢必沒有兵臨長安!”

  眾將聞聲驚愣,也不知這位右將軍是想以此穩定軍心,還是真判斷出了什么東西。

  郭淮在滯了數息后,卻也是突然也反應了過來:

  “對對,右將軍說得對!

  “蜀寇勢必沒有兵臨長安!

  “大將軍之所以敗軍身殞,不過是中了蜀寇埋伏而已!”

  “使君何以斷之?”前雍涼二州刺史張既所辟,此刻為雍州刺史郭淮別駕的胡遵出言相問。

  郭淮再次緩了許久,等到稍稍平復心情后沉聲出言:

  “若是蜀寇真能舉大兵以攻長安,又如何會將大將軍…送到此處?

  “他們何不直取長安?

  “之所以把大將軍…送到此處,便是知道我們無法得知關中虛實,欲以此誘我們隴右大軍入關中救駕!

  “若我們果真中計,舉大兵出秦嶺入關中去救駕,則隴右空虛,必為諸葛亮所奪!”

  思慮片刻,眾皆恍然,又終于是心下稍安。

  郭淮說的確實極有道理。

  然而雍州別駕胡遵再次質疑:

  “右將軍,使君,那我們到底要不要入關中救駕?”

  郭淮一愣:“以道,既明知這是蜀寇誘我之計,如何還能中計?”

  那別駕胡遵卻仍是一臉憂色,連連搖頭:

  “使君,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右將軍是沙場宿將,威名天下皆知,使君您又是威震雍涼,羌豪號為神明。

  “今右將軍與使君為隴右三軍柱石,蜀寇如何不知?

  “倘若蜀寇料定,右將軍與使君在見到大將軍殞沒之后,便無論如何都不會下隴山,進而趁此時機攻奪長安,又當如何是好?

  “如今陛下尚無消息,若是真被蜀寇逼于長安,右將軍與使君不引軍去救,恐生大變。”3

  張郃與郭淮皆是一怔。

  如胡遵所言,如果他料到我會如此判斷,又當如何是好?

  這種猜疑鏈一旦開始,便沒完沒了。

  胡遵又道:

  “右將軍,使君。

  “若無關中,則無隴右。

  “關中既已為蜀寇所得,則我糧道已然斷絕。

  “今我隴右有將士五六萬,加上輔卒民夫、駑馬挽獸,十幾萬張嘴要吃飯,而我余糧已不足半月支用。

  “雖涼州徐使君在金城、武威、天水、南安四郡為大軍籌措軍糧。

  “但四郡百姓不過十有數萬,又星散各地,更是數百里皆無水路。

  “縱是籌得糧草十萬,供至前線也已十不存二。

  “再聚大兵于隴右與蜀寇久持,無異于坐以待斃,恐非良計!”

  胡遵出身安定大族,對于隴右情況如何最是清楚不過,僅靠隴右十幾萬人口,是絕對養不了此處將近十萬張嘴的。

  張郃聽到此事,無奈至極。

  五萬大軍,一月支用糧草便是五萬余石,更別提民夫輔卒還要吃飯。

  而攏氐道兩百里陸路,千里奔襲又實在匆忙,根本連運糧的小車都不能齊備,大部分靠負糧入山,兩萬民夫輔卒運糧五萬余石已是極限。

  但這本不應成為問題。

  畢竟雒陽長安之糧本可以源源不斷運到隴右,損耗雖然極大,但以一大國敵巴蜀一小隅,便是久持,糧草損耗三五倍于巴蜀,也不是巴蜀能夠耗得起的。

  沉思許久后,張郃看向郭淮:

  “伯濟,你可有辦法從隴右再籌集一二月之糧?”

  郭淮沉吟許久,最后搖頭:

  “右將軍,仆在雍涼數年,與天水諸氐略有情誼。

  “若是恩威并施,以利誘之,或許仍能籌措些許,但絕不足供十萬人兩月支用。”4

  羌氐之民已經不入大魏籍簿,大魏對他們采取的是懷柔綏靖政策,只求他們不與蜀寇一起作亂就行。

  而羌豪又大多迷信。

  郭淮當雍州刺史的這幾年對羌豪招撫有力,又使了些小手段,讓羌豪覺得他有未卜先知的神奇本領,被羌豪們稱為神明。

  從他們那里拿糧,卻是比從隴右漢族豪強手里拿糧可能性更大。

  但確實拿不到太多。

  張郃再次低下頭去,沉默思索,幾乎半個時辰后終于開口:

  “長安城高,視野可數十里,又有近三萬人馬駐守,陛下被圍長安的可能性不大。

  “縱使陛下果真被圍長安,長安以東使命不可能斷絕,陛下必能從雒陽調兵遣將。2

  “我等只須在隴右再支撐兩月,則陛下必率大軍糧草來援。

  “屆時,蜀寇必退無疑!”

  張郃就是在賭。

  賭蜀軍關中人馬錢糧不多。

  賭那位陛下不會坐以待斃。

  他繼續道:

  “依我之見,不如遣兩三萬人馬下關中與蜀寇相持,或可打通關中糧道。

  “再以兩三萬人馬固守隴右,以待關東之援。”

  兵分兩路,則有一半人馬可以得到來自長安的糧草供應。

  另一半人馬也能在糧道打通后得到糧草供應。

  由于分兵,還能減少陸路運糧供應大軍產生的無謂損耗。

  打仗打的就是后勤糧草。

  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很多時候不是比什么奇謀妙策,而是比誰能耗得過誰。

  郭淮卻是猶疑:

  “右將軍,一旦分兵,一路自陳倉道入關中,一路原路返回天水。

  “諸葛亮下祿近四萬人馬,魏延在祁山堡仍不知到底幾千。

  “到時候蜀寇兩路四五萬人對原路返回天水這一路前后夾擊,我大軍如何能擋?

  “又或者諸葛亮不追天水,而率軍追下陳倉,與關中蜀寇另一支人馬前后夾擊,又當如何是好?

  “到時候非但不能打通關中糧道,反而被蜀寇各個擊破。”

  最高明的兵法就是以眾敵寡,恃強凌弱,一旦分兵,極容易被各個擊破。

  張郃再次無語,其后心中嘆恨。

  大將軍曹真的敗亡,長安以西的糧道失守,幾乎是把他幾萬大軍陷入了死地。

  既是死地,又哪是能靠動動腦子就能有穩妥的辦法從容解決的?

  根本沒有穩妥從容的辦法!

  一時間,本來討論如何將上祿蜀寇困死于此的軍議,變成了如何讓幾萬大軍活下去的軍議,最后更是陷入了僵持。

  事關幾萬人生死存亡,沒有人敢輕易下決定。

  這場陷入僵持的軍議從上午一直持續到下午,少有人再建策,更多的是沉默。

  其間更有不少校尉離開大帳,率部去應對今日頻頻出城襲擾的蜀寇。

  魏軍的中層軍官很輕易便發現了他們的上級情緒不對勁。

  這實在是無可奈何之事。

  或許有人面對如此巨變與重壓仍能夠裝出從容鎮定,但那種人是絕對的少數。

  于是很自然的,已經得知大將軍敗軍身死、隴右大軍或將斷糧的校尉、都尉們一個個都心思重重。

  對自己下屬稟報之事,反應之慢根本不是半拍,而是幾拍十幾拍,甚至壓根就沒聽見,許久之后才惑然相詢。

  而隨著士氣莫名高漲的漢軍今日出城襲營相攻的頻率越來越高,攻勢越來越猛,

  又隨著不斷有漢軍開始用或大吼或簡牘帛書的方式宣揚,他們曹魏的大將軍已經身死,關中已經失守,曹叡已經東歸,他們幾萬大軍必將困死隴右,

  本就因營寨立足未穩頻繁遭到漢軍襲擊而士氣低迷的魏軍,士氣變得更加低迷。

  在戰線前觀望漢軍許久,又再次清點完糧草后,越發怨怒的張郃突然想到了什么,知道自己不得不采取應對措施了。

  軍帳之中。

  眾將再次齊聚。

  張郃肅容怒聲:

  “今大將軍在此,則蜀寇至少已勝三四日!1

  “而陛下使命斷絕,又說明蜀寇至少已完全控制渭水以南,堵住了陳倉道口。

  “接下來,他們會怎么做?

  “我以為,他們必會襲奪街亭!

  “我雖已遣使增兵,命其預備,可仍需三日使命方可抵達。

  “街亭守軍不過千人,蜀寇從大將軍處僥幸一勝,得我魏軍將士衣甲無數!

  “若是街亭不得陛下使命,又大意無備,則蜀寇輕易便能騙奪!

  “奪下街亭后,蜀寇再屯兵彼處,宣揚大將軍敗亡,已奪關中,聲勢大振之下,隴右漢羌必叛魏附蜀!

  “郭使君也未必再能從那些搖擺不定的羌豪處獲得糧草增援。

  “今隴上糧草不足一月,陛下率關東大軍重返隴右至少一月,而蜀寇若是據有街亭,恐怕糧草增援沒有兩三月無法上隴!

  “我若再率這五六萬大軍重回天水,糧草不繼,隴右皆叛,無異于自取滅亡!”

  眾將皆是驚駭忐忑,哪里還聽不出,這位被安排來保住隴右的右將軍此刻是要放棄隴右的意思?

  “右將軍之意,我們直接將隴右拱手讓于蜀寇?”郭淮對此有些無法接受,若是隴右棄守,他這位雍州刺史怕是只有一死?

  “怎么可能!”張郃慍怒不已,再次猛的一拍幾案。

  本來大好局面,甚至以為要直接一舉擒拿諸葛亮,奪取漢中,結果未曾想竟被逼至此!

  雖然仍未收到那位陛下的使命。

  但以那位陛下的心思,張郃完全可以想象,一定是既想保隴右,又想保關中。

  但既想又想,怎么可能?!

  只能什么也得不到!

  糧草不繼,幾萬大軍的崩潰星散完全是可以預見的。

  那位陛下怕是根本不知道他這幾萬人馬才帶了多少糧草!

  想到此處,張郃厲色疾言:

  “一旦我幾萬大軍在關東援軍來援前便已崩潰四散。

  “蜀寇既得隴右,犯險下隴,舉大軍十萬圍長安,堵武關,塞渡口,則關中都或許難保!

  “長安能有多少糧?

  “若糧道斷絕,必有一敗!

  “為今之計,只能是我大軍下隴山,去保住黃河渡口與藍田武關!”

  張郃沒有信心去與漢軍賭。

  想了一上午,街亭再度失守的可能性太大。

  若是因為糧草斷絕而導致大軍潰敗星散,那么關中就太危險了。

  他的使命,現在已經從保隴右變成了保關中。

  “郭使君!”張郃下令。

  “隴右若是有失,罪名由我來擔!

  “上邽已不可守,郡治冀縣則城高池深。

  “你領隴右郡兵五千,趁夜色從我大軍之后出走,沿山路返回天水冀縣!不走坦途!

  “再命游楚、戴陵、費曜一萬人馬且戰且退,撤祁山之圍!且與你共守冀縣!

  “再派人請涼州徐使君率部死守金城!若有余力再請出援冀縣!

  “請你務必想盡辦法籌措這一萬五千人馬的糧草,節食省用,堅守冀縣兩月,拖住諸葛亮大軍!”

  郭淮聽到此處終于恍然。

  一萬五千人馬兩三月的糧食,在郡治冀縣他或許真有辦法籌措。

  而張郃此舉意味著,情況一下又變成了最初的模樣。

  他繼續死守隴右。

  蜀寇繼續死守街亭。

  諸葛亮繼續與他鏖戰。1

  唯一的變數就是關中。

  張郃下隴山的幾萬大軍,或將與蜀寇在關中的幾萬大軍發生一戰。

  “右將軍,萬一蜀寇關中大軍已經堵死陳倉道口,諸葛亮又緊綴右將軍之后,當如何是好?”郭淮不怕自己困死冀縣,只開始為張郃擔憂。

  如果諸葛亮不取隴右,反而緊隨張郃之后,與陳倉道口可能存在的幾萬蜀寇合擊張郃,則張郃幾萬大軍未必能安然走出陳倉道。

  張郃裂眥嚼齒:“那便殺出一條血路!”1

哎呦文學網    三國:王業不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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