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三年,正月丁亥朔。
一場旨在昭告天地、告慰先祖,并祈求開春再征江南順利的郊祀大典,在寒意刺骨的清晨拉開了帷幕。
破曉時分,天色依舊是冷冽的鐵灰色,宣德門上高懸的巨大宮燈,在風中搖曳著昏黃的光亮。
“咚——嗡——嗚——”
在沉渾如悶雷的鼓號聲中,巍峨聳立的宣德門緩緩洞開。
宮門前肅立的文武百僚,屏息凝神的侍衛儀仗,瞬間如同繃緊的弓弦,肅然之氣彌漫開來。
李奕率領一班御前儀衛,騎馬穿過宮城的門洞,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內。
他身著一襲簇新的紫色公服,外罩御賜的麒麟金錦戰袍,腰懸一柄鎏金木鞘的寶刀,隨著馬匹的律動輕點著鞍韉。
緊隨其后的便是皇帝的玉輅,車駕四周垂著九重赤綃紗幔,透過層層迭迭的薄紗,隱約可見車中端坐的那道身影。
“起——”
李奕輪廓分明的臉頰上,肅穆莊嚴的神色緊繃著,舉起鎏金刀鞘向前斜指,口中重重吐出一個“行”字。
隨著他的一聲令下,龐大的隊伍開始移動,皇帝的玉輅被簇擁在核心,在齊整的馬蹄聲和鐵甲寒光中,沿著中軸線的御街向南而去,宣德門巨大的陰影漸漸被拋在身后。
最前方遙遙開道的,乃是數十面絳色云旗與素白日月旗,在朔風中獵獵作響,仿佛撕開了天幕的一角,昭示著溝通天地神祗的儀仗已然啟行。
緊接著是導引車駕的騎衛,左右各八十一騎,皆著細鱗銀甲,頭盔上赤櫻流火,鞍側懸弓掛箭,手持丈二長戟,戟尖寒芒如星墜地,列成嚴密護衛陣型。
馬蹄鐵在凍硬的地面上,踏出金鼓般整齊的“咔嚓”聲,匯聚成一股撼動心魄的聲浪。
其后,便是刀槍劍戟,幡幢羽葆組成的森嚴海洋。
龍旗十二面,隨風卷舒;旌旗十六面,各取祥瑞;皂纛八面,墨色沉沉。
引幡、教幡、信幡、告止幡等,則是次第排開,幡尾在寒風中急促抖動。
手持長槍、金鉞、斧鋮、骨朵的儀仗武士,全都身著甲胄,步伐整齊劃一,甲葉摩擦的“嘩啦”聲如同溪流奔涌。
更有豹尾槍隊緊隨護衛,槍尖豹尾飛揚,象征著帝王無上威嚴。
在這由旗海、金甲、兵刃、幡幢構筑的前導之后,才是這大駕鹵簿真正的核心——六匹膘肥體壯的駿馬,披掛金絡腦、銀當盧,牽引著玉輅大駕緩緩而行。
玉輅車體髹漆以朱,通體嵌金,蟠龍盤繞,鸞鈴輕響,仿佛一座移動的宮殿。
太仆卿神情肅穆,緊握韁繩,親自馭駛著玉輅馬車。
車駕前后左右,文臣著深緋或淺緋官袍,武官披各式精良甲胄,層層環衛,如眾星拱月,不敢有一絲懈怠。
黃麾大仗,巍然如山!
李奕控馬前行,位置就在玉輅前方十丈之內,正好處于導駕騎衛與黃麾儀仗之間的空當。
他目光如鷹隼,銳利地掃視著整個隊伍行進中的每一個細節。
寬闊的御道兩旁,禁軍持戈肅立,隔絕一切閑雜,形成一道刀槍林立的冰冷人墻。
隊伍每前進一里,便有號令由前至后,再由后至前地傳遞,確保步調如一,陣列森嚴。
寒日艱難地爬上城頭,將蒼白的光投在浩蕩隊伍上,但暖意未至。
直到巳時將至,鹵簿隊伍出了南熏門,再往南郊行進數里,圜丘終于在視野盡頭浮現。
圜丘祭壇,三重圓臺,象征天圓之地。
壇體以漢白玉石鋪砌,在冬日不甚明艷的陽光下,泛著冰冷卻神圣的光澤。
當先導的騎衛抵達圜丘壝門之外時,莊嚴的《引祥樂》旋律便戛然而止,隨之轉為低沉肅穆的祭樂。
就在這凝重的氛圍之下,皇帝所乘坐的玉輅車駕,停在了臨時搭建的青幔帷宮前。
這座為天子祭祀齋戒而臨時構筑的“行在”,雖是木竹為骨、青幔覆身,卻規制儼然,設門闕旗幡,巨大的青色幔帳,在朔風中微微鼓蕩。
車簾被侍御官恭敬掀起,一襲玄黑大裘冕服的皇帝,被近侍攙扶著下了馬車。
世宗柴榮步履沉穩地踏進了帷宮,為接下來的祭天大禮做最后準備。
與此同時,李奕早已翻身下馬,與禮部、太常寺等官吏一起,協調安排各方的站位、次序。
自五代以來,皇帝親行祭祀、大禮時,便會臨時設置使職,事訖則罷。
后唐時完善為五使,以宰相為大禮使,兵部尚書為禮儀使,御史中丞為儀仗使,兵部侍郎為鹵簿使,開封尹為頓遞使。
后周沿襲此制,惟以禮儀使改歸太常寺,合稱為“南郊五使”。
但慣例不代表就一定,特別是在亂世的背景下,某些時候全憑皇帝個人的決斷。
因此,在這次郊祀,除了頓遞使空置外,另以首相范質為南郊大禮使,宣徽南院使向訓為禮儀使,左散騎常侍王樸為儀仗使。
同時又以李奕為“權判鹵簿使”。
不過范質乃宰輔之尊,擔任皇帝的陪位助祭,無須勞心操持諸多雜事。
而向訓、王樸二人則掛個名頭,榮譽性質大于實際作用,具體的執行還是歸于有司官吏。
反倒是李奕,雖掛著“權判”之職,但卻要負責協助各類事宜。
…隨著指令傳達下去。
導駕騎衛分列壝門左右兩側,肅立警戒。
黃麾儀仗、旗隊、幡幢、刀槍儀仗、金瓜骨朵衛隊等,按照嚴格規制,有序地魚貫進入壝門之內,在青階圓壇的四周列陣。
文臣武將依品階高低,按東西方位,整齊列隊于祭壇下方。
直至各就其位,再無疏漏之后,李奕方才繞過武衛甲士,沿著祭臺東側的石階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定。
他微微躬身肅立,目光低垂,但眼角的余光卻足以覆蓋整個儀仗陣列。
同時,這個角度也能看到從下向上攀登的御道臺階——那是天子步上祭壇的必經之路。
寒風卷過空曠的圜丘廣場,吹得數丈高的黑底金紋大纛獵獵作響。
不知過了多久,內侍宦官那尖利悠長的唱喏乍然響起:
“陛下駕臨——”
循聲望去,皇帝柴榮身著玄端十二章大禮服,頭戴十二旒通天冠,在手持華蓋、羽扇的龐大儀仗簇擁下,步履沉穩地踏上了圜丘神道。
李奕隨眾臣一同深深躬拜,山呼萬歲之聲震徹云霄。
皇帝在贊禮官的引導下,一步步登上那象征溝通天人的圜丘之巔。
青銅禮器在日光下泛著微光,三牲九鼎,青圭幣帛,皆已按古禮陳設齊備。
寒風拂動祭壇四周懸掛的巨大黑幡,肅穆的氣氛令人窒息。
“顯德三年,歲次癸丑,正月丁亥朔…嗣天子臣郭榮,昭告于昊天上帝…”
柴榮的聲調略顯沙啞,卻依舊帶著金石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了侍立周圍的人耳中。
他依照古禮,誦讀著莊重的祭文。
祭文中回顧了大周承天受命的歷程,痛陳南唐李氏割據江南、僭號稱帝、久不臣服的悖逆,更詳述了去歲王師南征之艱難,以及將士們血灑江南之忠勇。
“風雪阻道,天時不假…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江南不臣,朕心難安!”
“今敬備牲醴,祗薦馨香,虔祈上蒼及列祖列宗:護我大周王師再征,撥云見日,滌蕩不臣!佑我將士銳不可當,破城摧寨,直搗金陵!”
“…伏惟尚饗!”
話音落下,柴榮親手將蘸飽了松脂的巨大火把,投入那象征著人間祈愿能直達九霄的燎爐之中。
“轟——”
烈焰瞬間沖天而起!
干柴與油脂爆燃的巨響,顯得格外震撼,熾熱的火光跳躍著,驅散了四周的寒意。
也將柴榮剛毅的身影投射得搖曳不定,在那繚繞的煙氣中仿佛與天地融為一體。
皇帝選擇在開春之前,舉行這場盛大的祭典,不僅是祈求神祇庇護的儀式。
更是向天地、向先祖、也向滿朝文武,宣示其蕩平江南、一統天下的愿景!
祭天大典的禮儀極為繁復,分為迎帝神、奠玉帛、進俎、行初獻禮、行亞獻禮、行終獻禮、撤饌、送帝神、望燎等程序。
等到祭祀完畢,已是臨近黃昏。
圜丘之上的燎祭煙火繚繞漸熄,宣告著這場耗費整日的盛大祭祀終于臨近尾聲。
群臣近侍、儀仗衛隊們肅立大半天,每個人只覺腿腳酸麻難耐,更有甚者在冷冽的晚風中,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打顫。
但到這卻還未徹底結束,因為還有最后一個、也是最重要的步驟:詔令賞賜。
一則酬犒文武們的辛勞扈從,二則借機對各方施以恩典,彰顯皇帝的恩德及中樞之權威。
特別是對于底層的士卒來說,除了日常固定的軍餉之外,出征前的犒賞、立軍功的封賞,以及重大節日的恩賞,算是三個很重要的收入來源。
其中,出征就代表著要上戰場賣命,這份錢并不是那么好拿的。
至于立下軍功的封賞,屬于收益最高的選項,但同樣難度也最大。
有命立功沒命享受還算好的,起碼還能給家里人留些保障…就怕人死了卻啥都沒撈著!
相比之下,重大節日的恩賞,倒是最安全省事的一種。
這也是為什么后周太祖郭威,在前年正月駕崩前,舉行最后一次郊祀時,禁軍將士們嫌棄賞賜少而不滿,差點釀出禍事來。
因為大伙兒都指望能在這等盛大的典禮中撈點好處。
加官進爵或許輪不到自己,起碼還能得些錢財布帛吧?
四周的火光次第點燃,將圜丘祭壇映照的亮如白晝。
宰相范質手捧詔書,朗聲宣讀——
“昊穹眷佑,盛禮告成。朕祇承天命,履此圜丘。念蒼生之疾苦,憫囹圄之幽沉。特敕天下見禁罪人,除十惡不赦及干犯大辟外,其余不問輕重,一并赦宥開釋!”
大赦天下是古代王朝常用的手段,哪怕在后世也有“特赦”的法律,只不過各國元首不會輕易動用。
但所謂大赦只是一種籠統的說法,具體執行起來還是有諸多限定,并非不犯重罪就一定會獲得赦免。
等詔令下達之后,朝廷會向各地發公文,指定赦免人員的罪責范圍。
緊接著,范質又展開另一份詔書:“另敕擢升任免事:以河陽白重贊移鎮涇州;晉州張澤移鎮河中;延州袁鳷移鎮滄州,加檢校太傅…宰臣范質、李谷、王溥并加爵邑,改功臣號。樞密使魏仁浦加檢校太傅,進封開國公…”
這一封是賞賜詔書,先依常例將各地藩帥挪窩,防止他們長時間待在一個地方。
同時,對藩帥中資歷深厚者,加官晉爵、賞賜財貨,以彰顯皇帝的恩寵,安撫他們的心思。
除此之外,詔書內還對朝廷其他文武有所封賞。
一連串的文武重臣過后,很快輪到留守東京的人員——
“以鎮安軍節度使、宣徽南院使向訓,遷武寧軍節度使,兼領左羽林大將軍,加檢校太尉。”
“以端明殿學士、左散騎常侍、權知開封府事王樸為尚書戶部侍郎,充樞密副使。”
“以彰信軍節度使、充侍衛親軍馬步軍都虞候韓通,遷忠武軍節度使,加檢校太保,依前侍衛親軍馬步軍都虞候。”
“以樞密院承旨、皇城使張美,加右領軍衛大將軍,兼判三司事。”
李奕靜靜聽著,心下卻在尋思:向訓、王樸和韓通三人,皇帝給予他們的封賞,倒是還在意料之中。
至于張美兼判三司事…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很快就能轉正為三司使。
要知道,自從中書侍郎、平章事、判三司的景范,尋以父喪罷相東歸守孝之后,便由次相李谷兼任三司事。
現在皇帝突然把這份差事交給了張美,難道是因淮南戰事受挫而遷怒于李谷?
就在李奕尋思之際,范質終于念到了他的名字:
“以昭武軍節度使、充殿前親軍馬軍都指揮使、檢校兵部尚書李奕,改任德勝軍節度使,加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司徒,依前殿前親軍馬軍都指揮使…”
或許是因注意力有所分散,李奕沒聽全自己的封賞,等他豎起耳朵再去細聽,詔書的內容卻早已越過。
此時,范質手中的詔書,也接近了尾聲,他的嗓音微微發啞,但依然清晰可辨。
“扈從百官,各賜爵一級;內侍諸司,皆予帛匹有差。
殿前親軍及諸班直、侍衛親軍馬步各指揮使、都頭乃至士卒人等。
著樞密院會同三司速撥錢帛米肉,賞賜錢以一貫起,布帛一匹,米五斗,肉三斤!
另賜特支犒賞有差,以慰寒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