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里雪不算大,但第二天依舊沒停。
斷斷續續,絮絮紛紛,直到三天后的傍晚才停。
嗚嗚嗚 月光如雪,將金溝山谷照得像一座冰冷的牢籠。徹骨的寒風從谷口灌入,吹入了金軍大營。
“真他娘的冷啊!”
塞蒲里阿顯拿著一個布口袋,走入了自己的帳篷,嘟囔了一句。
這帳篷里面還住著另外四個普通女真士兵,以至于比外面暖和多了。
但這暖和只是相對而言的,他粗麻秋衣在身上早已被寒氣浸透,像塊冰冷的鐵板緊貼著皮膚。
塞蒲里阿顯狠狠跺了跺凍得失去知覺的腳,也絲毫沒感到什么熨帖。
“阿顯,今晚吃什么?”
另外四個女真士兵正在帳篷的角落里抱團取暖,有人開口問道。
“還能是什么?餅子!”
塞蒲里阿顯把那個布口袋往他們前面扔去,道:“一人兩個,誰也別搶。吃不飽也沒辦法,上面就發下來這么多。“
“餅子也就罷了。還這么涼,也不知道熱一熱?!”
“給口熱湯也行啊!”
“我寧愿少吃一個餅子,喝上半碗熱湯。”
“就是!這么冷的天,手都伸不直。漢軍殺到,咱們怎么打?上面也不知道對我們好一些;”
人們紛紛抱怨起來。
塞蒲里阿顯冷笑道:“你們就知足吧!金溝就這么大,我們八萬大軍擠在這里,哪來的那么多柴火燒?現在有現成的餅子就不錯,恐怕再過幾日…”
“怎么?難道讓我們直接吃麥子?”
“有麥子吃就算好了。恐怕到時候,我們連麥子都沒有!大家想想,本來我們從桐柏山防線帶來的糧食就不多,指望周圍的城池供應。后來,那五千八旗精騎一到,各城就不來獻糧了。再加上這么一場大敗,丟了很多輜重。我們還能剩多少糧食?”
“那到時候,我們吃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
塞蒲里阿顯不再說話,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一塊硬邦邦的餅子,牙齒用力咬上去,直磕得他牙齦生疼。
無奈之下,只得將餅子貼在胸口,試圖用體溫將其焐軟些。
餅子有沒有被焐軟并不知道,但他的胸口一片冰涼,雙目中更盡是絕望之色。
上面總說天命在大金,可是這天命在哪呢?離開桐柏山防線時,大家穿的只是秋裝。
按說,冬裝的事問題不大,畢竟內線作戰嘛,沿途的城池能沒有積儲?必要的時候,搶老百姓也行啊!
誰能想到,先是被五千八旗精騎襲擾,后又被困死在這該死的金溝。
好死不死的是,又天降大雪,氣溫驟降!好像上天故意要和金國作對似的。
什么狗屁的大金天命?
天命恐怕在人家趙朔一邊吧?
想到金國開國之時的那些神奇的傳說,現在塞蒲里阿顯心中不斷涌起一句話: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蹬蹬蹬 夾谷澤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入這八萬殘兵敗將的中軍帳時,不由得眉頭緊皺,道:“怎么沒生火盆?”
“是我不讓他們生的。”
雪剛停,完顏賽不就召集諸將進行軍議。與以往不同的是,他沒有自重身份待諸將到了才進場,而是早已在帥位上等候多時了。
現在夾谷澤是最后一個到的,可以進行軍議了。
不過,完顏賽不還是開口解釋:“大軍再缺少燃料,也不至于缺少我們的。但是,下雪不冷化雪冷,更難挨的日子還在后面呢。我們現在省一些燃料,今后就能少凍死一些人。”
“大帥英明”。
夾谷澤作為僅次于完顏陳和尚的金國悍將,還是知道輕重的,微微躬身。
草火訛可卻撇了撇嘴,搖頭道:“省那么點燃料夠干什么用?不是我不敬大帥,實在是再過些日子,恐怕我們不被凍死,也得餓死了。”
草火訛可雖然性情暴虐,桀驁不馴,但以前就是給他一百個膽子,也是不敢對完顏賽不如此說話的。
但是,金國的“常勝將軍”完顏賽不,被趙朔打成了“常敗將軍”,眼看著金國就要玩兒完,他有什么不敢說的?
他甚至私下里認為,當初完顏賽不讓忠孝軍以及三萬精兵誘敵,是一步徹頭徹尾的臭棋。如果這些人堅守三峰山防線,起碼金軍現在的處境會好上不少。
“是啊!”
完顏仲德附和道:“我們的糧食不夠了。算來算去,也就是能堅持七天。”
完顏從坦一死,完顏仲德就是軍中僅次于完顏賽不的人了,對軍中還剩下多少糧食的情況,還是非常清楚的。
完顏賽不狠狠瞪了完顏仲德一眼,沒好氣地道:“糧食減半,就能堅持半個月。”
草火訛可梗著脖子,問道:“敢問大帥,這有什么意義?要我說,不如趁著糧食還充足,我們趕緊突圍。”
“突圍?聰明!草火訛可你可真是聰明,簡直跟趙朔想一塊去了!”
不用完顏塞不回答,夾谷澤就冷笑起來,道:“趙朔就盼著我們突圍呢!我們兩條腿,還能跑過人家四條腿?我要是趙朔,就圍三缺一,故意放開一條路,放我們突圍。到時候,人人爭先恐后的逃命,恐怕出不了金溝二十里,就一個都活不了。”
“那又怎么樣?待在這里也是等死,還不如死個轟轟烈烈,和趙朔拼了!”草火訛可吼道。
完顏賽不嘆了口氣,沉聲道:“等死就等死吧!我們在這里多堅守一日,汴梁就能多積聚些力量。在此地堅守,總比虛擲將士的性命強得多。當然了,誰不想在此堅守,盡可以去突圍,或者向趙朔投降。本帥絕不攔著你們。”
”哪里,大帥言重了。”
“既然我們在此堅守有利于朝廷,那就堅守!”
“我看誰敢不遵大帥的軍令?!”
“對,堅守金溝!和趙朔血拼到底!”
“大金好男兒,寧可站著死,絕不跪著生!誰敢投降,我先砍了他的腦袋!”
諸將紛紛表態。
本來么,之前已經討論的很清楚了,突圍就是死路一條,只是死的更快一些罷了。
在此堅守,才能更不利于趙朔,有利于大金朝廷。
那就堅守吧。
投降,完全不在這些女真大將的考慮范圍之內!
當然了,這里面的郭仲元雖然被賜姓完顏,卻不是女真人,而是漢人。
當軍議結束,郭仲元憂心忡忡回到自己的中軍之時,眼見張忠武、王鐵山、李守仁等十幾名麾下將佐,已經在大帳門口等候多時了。
“指揮使,您得給我們做主啊!我們敗的太快,帳篷本來就不夠!完顏余離那廝,剛才還硬搶了我七頂帳篷!要不是記得指揮使讓我們忍讓女真人,我當時就要和他動刀子!”
“我的帳篷倒是沒人來搶,但有仆散察帶人搶了我幾十桿大小旗幟。他說反正這些旗幟也沒什么用,還不如用旗面給他們做成衣服御寒,用旗桿來給他們烤火。您聽聽,這像是人話嗎?他們怎么不用自己的軍旗?”
“紇石烈五斤,帶人搶了我們的幾十斤餅子不說,還殺了三個人!上邊要是不給我們個交代的話,弟兄們非嘩變不可!”
現在的金軍糧食、燃料、布匹什么都缺,金軍中地位最低的花帽軍當然會被盯上。
什么?簽軍地位最低?
一是簽軍本來就沒什么好東西,比花帽軍的物資要少得多。二來,花帽軍以漢人為主,而簽軍以女真人為主。誰疏誰親,那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郭仲元對此狀況似乎早有預料。
他面上毫無慍怒之色,招呼諸將入軍帳說話,然后命人加強了軍帳的守衛 然后,郭仲元才笑了笑,道;“我當是多么了不得的事呢,原來是這點雞零狗碎的小事。沒關系,明日天亮了,我去稟報大帥,殺了我們的人的,定然會償命。搶了我們東西的,也定然會賠償。不過…告訴大家一個不好的消息。從明日起,糧食供應減半。而且,十四天后,大軍的存糧吃完,就再也沒有糧食供應了。”
“啊?就這點子供應,還要減半?”
“這鬼天氣本來就冷,再沒足夠的沒食物,兄弟們怎么可能堅持得住?昨夜我的部下里面,已經有人凍死了!”
“真不知道大帥在堅持什么?既然早晚是個死,還不如讓大家做個飽死鬼!”
諸將議論紛紛,滿面的不悅之色。只是面對如此壞消息,大家已經顧不得之前的告狀之事了。
郭仲元卻依舊氣定神閑,道:“你們就省省吧,別再抱怨了。這才哪到哪?”
“怎么?還能比餓死更慘嗎?”王鐵山滿臉的難以置信之色。
郭仲元幽幽一嘆,道:“那你覺得,十四天后,這八萬大軍會乖乖餓著等死嗎?”
“不等著餓死,能吃什么…啊!”
王鐵山話剛說到這里,包括他自己在內,都想到了一個恐怖的可能,面色大變。
張忠武深吸了一口氣,道:“難道,十四天后,會食人?”
李守仁面目猙獰,道:“不僅僅是食人,而且會吃我們!我們是漢人,女真人不吃我們,難道會吃自己人嗎?”
王鐵山附和道:“對,我要是完顏賽不,會保證一支精兵的供應。到時候突然把我們拿下,然后…吃了。”
“吃完了我們,他們恐怕還會吃自己人。先吃簽軍,再吃精兵中老弱的,最后再突圍,和趙朔拼了。只是完顏塞不這老狐貍現在不能清楚,只說堅持十四天。以后,走一步算一步,慢慢地就只能如此了。被食的人,毫無反抗之力!”
“都這時候了,你還管女真人干什么?先說我們,我們該怎么辦?”
說話間,人們齊齊向郭仲元看去。
要不是郭仲元威望素著,他們恐怕已經盡皆目露兇光,先解決掉郭仲元,再馬上造反了。
郭仲元卻輕笑一聲,道:“看我干什么?花帽軍被吃了,我這個指揮使還能活?不怕告訴你們,我早就想造大金的反,投靠趙…北方趙官家了。”
張忠武疑惑道:“那您的家人怎么辦?他們可全在汴梁!”
郭仲元深吸一口氣,苦澀道:“實話告訴你們,當初金人就想把你們的家人,也都送入汴梁。我堅決反對,才頂了回去。只是,我的家人就必須送入汴梁了。要不然,恐怕我花帽軍上下都活不到現在。”
“如今既然形勢發展到這個地步,我也實在顧不得家眷了。再說了,我的家人也未必犧牲。如果我們投降了北方趙官家,金軍敢殺我的家人,官家定會讓更多的女真人陪葬。”
王鐵山微微咬牙,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反了他大金!娘的,我們為女真人賣命,他們卻想吃了我們,這買賣也太不劃算!”
“對!反了大金!”
“跟女真人拼了!”
十幾員大將紛紛附和。
當初山東紅襖軍起義,山東的漢人分為兩部分。一部人支持紅襖軍,一部分人支持金國,組織了花帽軍。
花帽軍之前支持金國,不是對金國多么忠誠,而是以前大都是有產者,不愿意有人破壞現有的秩序。
后來趙朔取了山東進行均田,這支部隊對趙朔實行均田甚為不滿,依舊選擇站在金國這邊。
然而,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
趙朔只是要他們的田地而已,金國卻想要他們的性命,甚至是他們的肉!
到了這個地步,他們支持誰,那還用問嗎?
郭仲元卻是慷慨激烈,對于趙朔沒那么多惡感。金國日暮途窮,他早就想投趙朔了。
只是完顏仲德先下手為強,用他的家人做人質。花帽軍又太過難以拉動,才等到了今天。
當即,郭仲元命人取了事先準備好的幾匹紅布來。
他讓諸將都領了紅布回去,到時候讓花帽軍上下都綁了紅布為記號,作為識別敵我的依據——他們只是花帽軍的余部而已,現在早就不用花帽作為全軍的標識了。
夜長夢多,現在是一更天,郭仲元令大家回去后略作準備,今晚二更天就動手。
最后,郭仲元叮囑道;“雖然約定起事的時間是二更天,但我估計完顏塞不已經派人監視我們了。大家要隨機應變,必要的時候,提前發動即可。總而言之,這大金,我們是反定了!”
“是!”
就在金溝內的金軍饑寒交迫之際,趙朔大營內卻是其樂融融。
寒冷怕什么?
趙朔雖然也沒有提前準備御寒的普通衣物,但是棉甲卻是早就準備好了。這玩意兒雖然比尋常衣物要沉重許多,但御寒的效果相當不錯。
而且,金軍在山谷中凍得瑟瑟發抖,他們有棉甲御寒。強烈對比之下,這種感覺真是不要太好!
吃的也甚是舒服,全軍上下吃馬肉火鍋。
三峰山一戰,出戰的金軍固然全軍覆沒,但趙朔軍的傷亡也不小,兩軍傷亡的戰馬都要超過萬匹。
不吃這些馬肉,等著過年嗎?
將士們的頭盔就是鍋子,燃料就是三峰山的上的樹木,過萬匹馬肉再配上繳獲金軍的糧食,將士們吃的甚是滿意。
今夜晚間,趙朔中軍帳內,正在進行一場團建。
說穿了,就是吃吃喝喝。
漢軍八旗千戶以上軍官盡皆到場,吃的也是馬肉火鍋。只是他們就不是用普通的柴火和頭盔了,而是用煤油爐子和鐵盆。
再加上旁邊城鎮進獻而來的一些菜蔬和羊肉,以及繳獲的金軍的美酒…在如此天寒地凍的情況,熱氣騰騰,酒肉管夠,諸將吃喝得甚是暢快。
不用多長時間,已是個個微醺。
“要我說,王上真是料事如神。臨行之前,要將士們都帶上了棉甲。現在可好,我們的軍士都有棉甲穿,這天氣都有些嫌熱。金溝里的金軍,卻個頂個的凍得渾身打哆嗦!”汪世顯加入趙朔軍最晚,有意無意地拍著趙朔的馬屁。
不過,很顯然,他這個馬屁和漢軍諸將比起來就太過低端了。
嚴實高聲道:“王上何止是料事如神?準確地說,是天命在身!要不然,怎么這么巧就天降大雪?”
鑲藍旗萬戶長張甫更是附和道:“對!王上就是天命在身!天降瑞雪,是好兆頭啊。這場大雪不僅是預示上天要滅金國,而且是天降祥瑞!你們想想,這大雪一下,不就是天地間一片白色嗎?這王上加白,又是什么字?“”
“皇啊!王上加白,就是一個皇字!”
“對對對,王上加白就是一個皇字啊!看來,王上是要更進一步!”
諸將議論紛紛,一邊半真半假的附和著,一邊偷眼向趙朔望去。
要是趙朔稍微露出點意思,恐怕今夜就要黃袍加身了。
趙朔只是靜靜的看著,并不表態。
歷史記載中的三峰山之戰的確天降大雪,讓蒙古軍轉敗為勝。趙朔改變了歷史,也不知道這場大雪會不會有。不過,備些棉甲,冬天可以穿,總是沒錯的。
至于當皇帝?趙朔也不著急。
反正窩闊臺在位,他不會造反,一切等窩闊臺死了再說。
但諸將這些反應,趙朔還是樂見其成的。現在趙朔毫不懷疑,他一聲令下,這些漢軍諸將會揮刀砍向不服他的蒙古朝廷。
“報!”
正在大帳內的氣氛一片歡悅之時,忽然一名百戶急匆匆跑入了大帳。
“啟稟王上,金溝之內忽然喊殺聲聲,說花帽軍反了,要投北方趙官家。到底如何應對,請王上早做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