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怡將封皮疊好塞入懷中,便轉了個身看向洞外。
她自然想要知道薛傍竹、或者說鄭婉死前到底留下了什么消息。但她也明白,李淼未必愿意與她分享。
歸根結底,兩人只是互相利用的關系。李淼要借著她探查瀛洲的底細,而她也要借助李淼朝瀛洲復仇。
兩人關系的本質是合伙,并非結伴。
她既然在這場合作中處于弱勢,自然要做出姿態、擺正位置。
李淼掃了她一眼,笑了笑,也不多說,繼續低頭翻看那卷冊子。
這本冊子,分為兩個部分。
前半部分應該是薛傍竹剛剛逃到大朔之后所寫。那時她還年輕,武功也都還在,無需將復仇之事交托給他人,所以這本冊子上記錄的東西并不多。
除去第一頁,前半部分的剩余頁面上,寫的便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名。
全部都是“鄭”姓。
李淼翻了一遍,在第四頁、第八頁和最后一頁上折了一角。
這些人名,分為三個部分。
前四頁所寫的人名,李淼基本都見過,有些能復述出生平,有些只是眼熟,但可以確定,這些人是從千年前至今的歷史人物。
從第四頁到第八頁,寫的應該是蓬萊門人的名字,薛傍竹在其中幾個下方做了標記,其中就有鄭怡母親的名字。
而從第八頁到最后,應該就是瀛洲之人的名字了。
因為這幾頁是用血寫下的,這是一本用于復仇的血書。
這三部分當中,最后一部分不用看,瀛洲人的名字對李淼來說無用,左右都是見一個殺一個,叫什么都無所謂。
第二部分,后續再去找其他蓬萊門人的時候也用得上,但現在可以先放在一邊。
關鍵在于第一部分。
李淼細細翻看薛傍竹羅列出來的名字,最早可以追溯到千年以前,最晚則一直延伸到大朔開國前后,文臣武將、神鬼傳說,幾乎將史書上所有“鄭”姓的人全都羅列了一遍。
除了都姓鄭,李淼看不出這些名字之間有什么共同點。
所以,能夠參考的東西,還是“時間”。
李淼緩緩捻著手指,暗暗思索。
“首先可以確定的一點是,這些人絕大多數在蓬萊創立之前就已經去世,應該與蓬萊無關。”
“所以,薛傍竹是在懷疑這些人與瀛洲有關系?”
“但時間上有些蹊蹺…跨度實在太大了。”
“比較合理的解釋是,瀛洲從未真正‘隱世’,而是時不時就會派人來到中原,以本姓參與各種事情。薛傍竹就是在追查這些人。”
“但是。”
李淼皺了皺眉。
“這種解釋雖然說的通,但也還是有些不符合邏輯的地方。”
“譬如,薛傍竹為何要查到千年之前的人物,這些人早已化為塵土,所做的事情到如今也很難殘留著什么影響,就算查清了他們的身份,好像對向瀛洲復仇也沒什么幫助。”
“譬如,薛傍竹為何確信這些人會用本姓在中原行走。對于一個‘隱世門派’來說,這豈不是在主動增加自己暴露的風險嗎?”
“譬如,這最早出現的一個名字,已經早于瀛洲創立的時間。”
“除非——她查的不是‘某些人’,而是‘某個人’。”
李淼想了片刻,搖了搖頭。
這前半部分并不是薛傍竹刻意留下的信息,更像是她當年留下的“備忘錄”,語焉不詳,除去已經死去的本人,其他人很難從中得出確切的結論。
至少在李淼看來,這兩種推論都有著各自的漏洞,以現在所知的信息,尚且無法支撐。
無論是要證實還是證偽,還是要看日后能從蓬萊門人或是瀛洲那里得到什么消息。
將這些推斷暫且放到了一邊,李淼翻開了冊子的后半部分。
李淼邁步走出了山洞,看也不看跪坐在地上愣神的薛寒夢,抬手招呼了一下,便帶著曹含雁和印素琴兩人徑自離去。
鄭怡拿著李淼交給她的后半本小冊子,面無表情地從山洞之中走了出來。
她也根本沒有理會薛寒夢的意思,也不說話,徑自走到了“不留行”的身側,蹲了下來,伸手扣住了他的脈門,開始為他療傷。
“不留行”本身就是風燭殘年,又被李淼折騰了一路,已經是有出氣沒進氣,躺在地上等死,卻忽然覺得體內鉆入一股暖流,本已枯竭的生機竟是逐漸恢復了起來。
他心下大喜,只覺得是薛寒夢為他求了情,心里得意之外,立刻就輕車熟路的擠出了幾滴眼淚,張嘴就要說話。
“寒夢,當年之事我只是一時糊涂,這些年下來,我已經將你當成了我的親生——”
就他這幅蒼老的樣子,加上被李淼折騰的滿頭是血的慘樣,以及混跡江湖數十年磨練出來的演技,換了任何一個地方,鄭怡恐怕都要遲疑一番。
可惜,現在鄭怡不會給他任何同情。
“親生——噗!”
毫不留手的一記耳光,直接抽碎了“不留行”的下巴,血肉嘩啦一聲潑灑在地上。
“你的聲音讓我惡心。”
鄭怡平靜的說道。
“不要再說話了,你只配像生豬一樣嚎叫。”
說完之后,鄭怡再次為他治好了傷勢,這次,“不留行”再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鄭怡伸手點了他的穴位,站起身走到了薛寒夢面前,伸手將小冊子扔到了薛寒夢的手中。
而后絲毫不留情面地,伸手抓起了她的頭發,也不顧她的痛呼,將其提了起來。
“其實,方才在里面我想了很多。”
鄭怡平靜的說道。
“我真的想了很多。”
“我有很多理由放你一馬,比如說,你可能是我的最后一個同門;比如說,你母親一定希望你過得好。”
“再比如說,你并不是不想為你母親做些什么,你只是太蠢、太年輕,被人誆騙了,做了許多對不起你母親和彥凡的事情。”
“你可能都不知道彥凡是誰。”
“所以,我本來是想告訴你真相,讓你手刃了這仇人,然后帶著你向瀛洲報仇,這樣我也能多上一個同伴和助力。”
她長嘆了一口氣。
“但是,李大人對我說了些話,讓我改變了原本的想法。”
“他說,很多時候,蠢人能造成的傷害要遠比惡人更多。而他們為自己辯護的理由,更是多上數百倍。”
“在這種時候,有一條道理,要時刻放在心頭。”
鄭怡盯住了薛寒夢的眼睛,緩緩說道。
“那就是——不要去為做了壞事的人辯護。”
“‘不想做’和‘做不到’,結果是一樣的,總要有人來為這個爛透了的結局付出代價。”
鄭怡拽著薛寒夢的頭發,將她拖到了“不留行”的面前,伸手將她扔到了地上。
“看在你我是同門的份兒上,我給你一個機會。你現在可以看一下你母親給你留下的話,然后為你母親復仇。”
“之后,我會廢了你的武功。”
鄭怡的聲音中不帶一絲感情。
“你不配做蓬萊門人。”
“你不配做一個江湖人。”
“你甚至不配去找真正的兇手復仇。”
“看在你母親的份兒上,李大人會派人為你在開封城內準備一處住所,是相夫教子還是孤獨終老都隨你,從今日起,你與蓬萊便再無半點瓜葛。”
“你有半個時辰。”
說罷,鄭怡轉身走出一段,靠在樹上,冷冷地看著薛寒夢,不再言語。
薛寒夢愣了一會兒,顫抖著翻開了那本冊子。
前面的半本已經被李淼帶走,剩下的半本,都是薛傍竹在知道自己必死之后,留下的囑托。
里面詳細地解釋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四十七年前,蓬萊滅門,門人死走逃亡,那時還叫鄭婉的薛傍竹逃到了開封,在此處開辟了山洞暫住。
四十五年前,薛傍竹確認了瀛洲無人追來,也確認了開封府內的安全,便易容化名入城居住,也是在這時,她認識了彥凡。
四十年前,薛傍竹嫁給了薛寒夢的父親,兩人感情很好,但因為蓬萊傳承的特殊,兩人一直沒有子女。好在她的丈夫也沒有計較,兩人就這般生活了下來。
二十年前,薛傍竹忽然發現,自己懷孕了。
很難說她當時到底是欣喜還是害怕,因為她知道,蓬萊之人若不在蓬萊生育,她和薛寒夢,就只能活一個。
從懷上薛寒夢的那一刻起,她傳承自蓬萊血脈的、可以規避天人五衰的特異就會逐漸消失,直至武功盡失、變為廢人。
心神不寧之下,她便出城去廟內祈福,也是為了瞞著丈夫做出選擇,是否要生下薛寒夢。
她做出了什么決定,冊子上沒有寫。
考慮到這本冊子是留給薛寒夢的,她當時做出的決定,多半是不想把薛寒夢生下來。
但當她下定決心、回返家門的時候,一切都變了。
“不留行”殺光了她的家人,雞犬不留。
與她舉案齊眉,從未說過一句怨言的丈夫,死在了自己的家中,死在了他倆的臥房之內。
知道薛傍竹當晚會回來,他準備了些好酒,準備寬慰一下自己妻子的心,告訴她自己真的不在乎她是否能生育,只要兩人白頭到老就好。
他沒能將這些話說出口,就被“不留行”殺死在桌邊,鮮血撒入酒杯之內,在酒水之中暈開。
薛傍竹在家中走了一圈,沒能發現一個活人。
她支開了仆役,將丈夫的尸體抱起來、放到了床上。而后閃身上了房梁,取下了藏在上面已經有數十年的長劍。
她磨好了劍,將桌上的血酒一飲而盡,便提著劍出了門,去尋“不留行”報仇。
當時她雖然開始有了武功衰退的征兆,但依舊還是天人境界,“不留行”絕不是她的對手。
照理說,這該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但追尋了數日之后,她逐漸發現了一件事——“不留行”在刻意躲著她,好像已經知道自己的武功,也知道自己會找他報仇。
但她從未顯露過武功,甚至連她的丈夫都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個隱藏的高手。
“不留行”不該知道這些的。
就在這時,薛傍竹聽聞附近發生了一起滅門案,手法與“不留行”極為相似,于是她趕了過去,卻發現此事是旁人所做。
她抓住了兇手,一番逼問之后,對方交代是有人用重金聘請了他做下這事,至于對方是誰,兇手也不清楚,但絕對不是“不留行”。
查到此處,薛傍竹停下了腳步。
此事,好像已經不再是簡單的殺人劫財。
有個知道薛傍竹底細的人,告訴了“不留行”一切,又故意雇人引開薛傍竹,讓她不能報仇。
知道薛傍竹底細的,只有瀛洲和蓬萊。而瀛洲若知道她在哪,只會立刻殺上門來,不會做這種拐彎抹角的事情。
所以,幕后黑手,是蓬萊同門。
想通此事之后,薛傍竹幾乎是萬念俱灰。
逃出蓬萊的人都會易容功法,持刀人不會讓“不留行”知道他的身份,就算抓到了“不留行”,她也只是廢掉了一把刀而已。
腹中的薛寒夢月份漸長,她的武功也在迅速衰退,她已經無力再去報仇。
于是她只得回返家中,辦完了喪事。她當時腳底沾的血,便是她審問那被雇傭之人時留下的。
待到喪事辦完,一切塵埃落定之時,薛傍竹看著自己丈夫的墓碑,改變了自己的決定——她要將自己的孩子生下來,撫養長大。
從做下決定的那一刻起,她便開始準備,動用了她能想到的一切,來確保在她死后,薛寒夢能好好的活下去。
當她武功衰退到一流水準的時候,她發現“不留行”也找到了她,并時刻監視著她。
于是她強忍著劇痛,再次更改了計劃。
第一道后手,是彥凡。
第二道后手,是這處山洞。她考慮到了一切,甚至考慮到了薛寒夢可能不忍心對“不留行”下手,便留下了毒物,讓薛寒夢無需動手就能了結一切,不至于在心中留下陰影。
第三道后手,是那些丟失的尸體。既是為彥凡散播消息做準備,也是在吸引旁人的目光,讓“不留行”暫時不好對她下手。
至于藏在“不留行”背后的那個同門,薛傍竹已經沒有能力將其考量在內,只能希望對方到自己這里為止,不要牽連薛寒夢。
后來的事情,便不用再說了。
薛傍竹被人推倒在地的那一天,她便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于是她找到了一直在監視著她的“不留行”,主動死在了對方的手上。
在她死的那一刻,彥凡搬出了開封府。
她的計劃,也正式開始運轉。
一直到了此刻,這段綿延數十年的計劃,終于迎來了終結。
在冊子的最后一頁,薛傍竹這樣寫道。
“寒夢,如果翻開這本冊子的是你的話,娘想讓你知道——一切,都是我的計劃。”
“你會被‘不留行’收養,你會覺得他是最后可以信任的人,你或許會保護他,或許會對他下不了手。”
“沒關系,這不是你的錯。”
“他應該會跟著你進到這個山洞,然后死在我的手上——你什么都沒有做,我是故意被他殺死,而他的血,也不會臟了你的手。”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你現在多大了?有沒有長高?我們蓬萊出身的人長得都會很好看,若是我能看上一眼就好了。”
“你可以去城外的村子里,找一個叫彥凡的老人,如果他還活著,就為他買上一壺好酒,告訴他一切都結束了。”
“如果他死了,就把我與他合葬在一起,希望下輩子,他能早一些開口,不至于錯過。”
“你無需想著為我報仇,那個害了我的同門,等你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應該也已經老死了。”
“我和你的父親,都不會想讓你活成一個拼上性命、只想復仇的惡鬼。”
“我們這一代人的恩怨,到此為止。”
“之后,就去過你想過的日子吧。”
最后一句話,筆畫已經散亂。
這便是薛傍竹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寂靜的密林之中,陡然升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
薛寒夢忘記了自己是個天人的事實,如同野獸一般爬了過去,一口死死地咬在了“不留行”的咽喉之上,死命地撕扯。
哀嚎、哭喊、嘶叫、掙扎。
幾乎燒穿心肺的悔恨,驅使著名為“薛寒夢”的野獸,用牙齒將自己的仇人撕扯成一灘模糊的碎肉。
血和淚混雜在一起,沁入泥土之中,消失不見。
鄭怡緩緩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