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怡一劍刺出,登時便在空氣中劃出一連串的爆鳴,劍尖直取面前老人的面門。這一劍她沒有絲毫留手,飽含殺意,誓要將這始作俑者梟首!
鏗!——
長劍距離老者驚慌的面孔還有一尺,從旁邊陡然刺來一劍,不偏不倚地點在鄭怡發力薄弱之處,登時就將這一招破解。
“嘖!”
鄭怡柳眉一豎,腳下不停,繼續朝著前方逃竄的兩人追去。
前方兩人都是穿著一身緊身夜行衣,蒙著面。但僅從露出的眉眼和手腳就能看出,這兩人一個是垂垂老朽的男子,一個是風華正茂的女子。
看武功底子,男子年輕時應該是一流水準,但眼下已經是風燭殘年,真氣、氣血都幾近油盡燈枯,已經下滑到了二三流的地步。
若只是他,鄭怡殺他只需一瞬。
但麻煩之處在于那個女子。
單說武功,雖然也是個扎實的天人境界,卻絕不是鄭怡的對手。讓鄭怡棘手的地方,在于她的身份。
雖然鄭怡不知道李淼那邊得出的結論,但人都到了眼前,就算是蒙了面,她也一眼就能認出對方的樣貌和身量,與自己足有六七成相像!而對方的武功,也是毋庸置疑的蓬萊嫡傳!
她又如何能猜不出對方的身份?
她這邊投鼠忌器,對面卻是絲毫沒有留手,甚至會用自己的身體去擋住老者,讓鄭怡無法下手。
竟是真的讓這兩人逃出了數十里。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鄭怡一咬牙,體內真氣一陣翻涌,身形陡然朝前竄了一截,瞬間就到了老者身后,抬手一劍斜劈向老者后腦!
但鄭怡的余光卻是隱隱朝著側面掃去。
果然!那女子見她出招,目光中一陣驚慌,一閃身就到了切近,抬劍就要擋下鄭怡的招式。
“來得好!”
鄭怡喊了一聲,早已蓄勢待發的變招瞬間便已完成!長劍在半空中挽了個劍花,便將女子的長劍蕩開!
而后——抬手就是一掌!
狠狠印在女子胸口!
“噗!——”
那女子倒飛而出,口中鮮血噴涌!
趁此機會,鄭怡一腳踢在老者膝蓋之上,咔嚓一聲脆響,白森森的骨茬便破開褲腿,暴露在空氣之中。
老者一聲痛呼,身形剛一歪,另一條腿就也被踢了一腳,兩條孤拐已是廢了個十成十,整個人噗通一聲趴在地上。
“救——”
剛要張開嘴朝那女子求救,鄭怡的手便抓在了他的后腦之上,將其按進了土里。長劍唰地一聲插在頸側,隨時都能鍘斷他的脖子!
“別動!”
鄭怡冷聲說道,抬頭看去。
那女子挨了她八成力道的一掌,傷勢不輕,卻是一點兒都沒有顧及自身的意思。見鄭怡長劍插在老者頸側,眼睛一紅,就要沖過來拼命。
“動一下,他就死。”
鄭怡冷聲說道。
女子這才緩緩停下了腳步,手緊緊握住劍柄,咬牙切齒地看向鄭怡。
“面巾摘了,讓我看看你的臉。”
鄭怡命令道。
女子依言抬手摘去面巾,露出一張姣好的年輕面容。果不其然,容貌與鄭怡足有六七成相似。
“你叫什么?”
鄭怡問道。
“薛寒夢!”
女子語氣中帶著怒意。
“果然。”
鄭怡點了點頭。
“你是薛傍竹的女兒。”
“那又如何!你們這群瀛洲的畜生!”
“人都說‘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們這群畜生卻是緊緊咬在身后不放!殺了我的母親,如今還要殺我的叔父!”
女子咬牙切齒道。
“我對天發誓,若你今日傷了我叔父的性命,我就算窮盡一生、追殺你到天涯海角,也要將你們——”
“碎!尸!萬!段!”
鄭怡噎住了。
她真的被薛寒夢這一番驢唇不對馬嘴的話給噎住了,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嘴唇努了努,好懸一句“腦殘”就要罵出來。
她當真是萬萬沒有想到,她找到的第一個蓬萊同門,竟然會覺得她是瀛洲人!李淼所說的蓬萊同門可能會對她刀劍相向的話語,竟然會以這種方式應驗!
薛寒夢是腦殘嗎,兩人的劍法師出同門,難道她看不出來?
若她是瀛洲人,早就一劍將薛寒夢殺了!哪里還需要追出這么遠才下狠手!方才那一掌收了多少力,對方心里沒數嗎!
可她剛把這些話說出來,就聽得薛寒夢冷哼一聲:“大言不慚!瀛洲和蓬萊本就同源,你會蓬萊的劍法有什么稀奇!”
“況且,你難道不是想留下我這個活口,想要逼問出我們蓬萊的密辛嗎——我呸!”
她柳眉倒豎,義正言辭地說道。
“你若真是我的同門,就將我的叔父放了!不然就算你再怎么花言巧語,我也不會信你半分!”
“我扌——”
鄭怡好懸又是一句臟話沒罵出來。
此處且插上一句,當年蓬萊幸存的門人逃到大朔之后各自藏身。有人藏身山野,有人藏身廟堂,有人藏身市井,選擇各不相同。
鄭怡的母親選的是——落草為寇。
在被瀛洲人找上門來之前,鄭怡的母親已經是江南水道二十八路瓢把子之一,在綠林道里可算得上是威名赫赫。
而鄭怡,就是在一群水匪之中成長起來的。雖然她的母親已經很努力地糾正她的言辭和舉止,但底子卻是已經難以更易。
之前在瀛洲人面前扮冷酷,在李淼面前裝淑女,一來是怕落了蓬萊的面子、落了自己母親的面子,二來也是被她母親調教的,習慣性“端著”罷了。
但眼下她屬實是忍不住了。
這薛寒夢…簡直比瀛洲人更為惡心!
這傻子邏輯自洽了還!
放了這老頭,薛寒夢肯定是第一時間帶著他逃命,途中老頭再補幾句“設定”,薛寒夢肯定深信不疑,她再怎么解釋也沒用了。
到時鄭怡再想擒下老頭,恐怕就真的要了薛寒夢的性命才行——那他媽折騰這一晚是何苦來哉!
可不放,薛寒夢就不會信她。要殺了老頭,薛寒夢恐怕立刻就要紅著眼過來拼命。
麻了…當真是麻了…
由身到心,鄭怡整個人都麻了。
對習武之人來說,最惡心的敵人不是打不過的高手,而是腦殘的友方。
罵不醒、殺不得、打不了。
還不能不管!
鄭怡現在多么希望薛寒夢不是蓬萊人…那她就能一劍把這一個壞種一個蠢豬全都串起來算球!
見鄭怡神色陰晴不定,手上似乎也卸去了一些勁力,薛寒夢眼珠子一轉,卻是陡然間換了一副表情,滿臉誠懇地對著鄭怡說道。
“若你真的是我的同門,我們便不應自相殘殺,這只會白白便宜了瀛洲…我只是一時不敢信你,若你先放了——”
“閉嘴吧傻逼。”
鄭怡有氣無力地說道。
“你這套虛與委蛇騙騙三歲小孩兒還差不多,臉色變得跟翻書一般,當我跟你一般傻嗎?”
“真他媽——唉!”
鄭怡終于徹底是繃不住了。
在李淼面前端了月余的架子,隨著一句“真他媽”,一瞬間土、崩、瓦、解。
“我真的是服氣也不知道從小你媽喂給你的是什么狗屎連帶著腦子都給喂壞了方才你媽的尸體擺在桌上爛得跟你的腦子一般你看都不看卻跑來救你的殺母仇人真不知道我鄭家造了什么孽生出你這么個不忠不孝不義不智不知死活不識好歹的蠢笨東西你——”
“閉嘴!”
薛寒夢從小被薛傍竹帶著在山林里過活,她哪里見識過這個!
只是一愣神的功夫,就被鄭怡從頭到腳來回侮辱了個兩三遍,登時便惱羞成怒,提著劍就要上前拼命!
“傻逼別動。”
咔嚓——
一聲脆響,鄭怡扭斷了老者的一只胳膊,老者埋在地面下的嘴里登時就是一陣“嗚嗚嗚”的哀嚎,止住了薛寒夢的腳步。
“你到底想如何!”
她憤怒地喊道。
“不如何,等著吧。”
鄭怡頭不抬眼不睜地說道。
薛寒夢一路她二路,差距沒有大到能穩穩拿捏對方的程度。說實話,現在她也沒辦法破開這個局面。
但印素琴離開的時候她是看見了的,印素琴要去找誰,她也是心知肚明。
對付傻逼,拳頭要遠比道理管用。
既然這大朔最硬的一雙拳頭馬上就要來了,她也沒心思再跟薛寒夢掰扯…就這么耗著吧!
一邊是“麻了”不想動,一邊是投鼠忌器不敢上前,局面便就此僵持了下來。
既然兩方都不動手,那按照江湖規矩,問候一下對方的雙親以及十八輩祖宗,就是在所難免了。
于是遼闊的曠野上,兩個極為相似的女聲就此叫罵了起來。
“瀛洲狗賊!”
“你媽死了。”
“江湖敗類!”
“你叔父馬上也要死。”
“你不是人!”
“你是傻逼。”
“啊啊啊啊——你!”
當李淼循著蹤跡追到近前,老遠便聽到了兩個正在對罵的聲音。
李淼挑了挑眉毛,也不急著現身,一個閃身就消去了腳步聲音,悄悄朝著叫罵聲傳來的方向摸了過去。
“你,你——”
薛寒夢滿臉漲紅,胸口不住起伏,嘴唇發白、不住顫抖。
“你是檸檬頭、老鼠眼、鷹勾鼻、八字眉、招風耳、大翻嘴、老羌牙、燈芯頸、高低膊、長短腳、獐頭鼠目、狼心狗肺。”
鄭怡平靜的說道。
“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識好歹不知死活,武功不濟腦子不好連嘴皮子都不利索,由上至下由內而外沒有一處對得起我鄭家的血脈。”
“你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叫‘大言不慚’,喘的每一口氣都叫‘恬不知恥’,冒出來的每一個想法都是對被你吃掉的豬的侮辱。如果我是你,但凡晚一息自殺我都要自抽二十耳光才能心安,你卻還好意思喘氣兒。”
“你說,你有什么臉面還活著的?”
李淼在暗處一挑眉毛。
“嚯!好家伙!好一張利嘴!”
“之前跟鄭銘裝高冷,跟我這裝淑女,合著全都是演出來的!”
“就這張嘴,就是我,除了把腦袋撕下來之外也沒什么辦法可解…跟小安子走的雖不是一個路數,但少說也都是有十幾年功底的大家了——有意思!”
說實話,之前李淼還真對鄭怡沒有什么好感。他最不喜的就是端著架子的人,之前鄭怡那一副淑女樣子,就是死在瀛洲人的手里,他也沒什么感覺。
但鄭怡眼下這副樣子,卻是讓李淼生出了幾分興趣——當然,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畢竟是沾親帶故,李淼雖然是順天府出身,卻沒有興趣玩兒倫理哏。
這短短的時間里,薛寒夢可謂是被罵了個丟盔卸甲,現在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了,只顧著“你,你”的喊。
鄭怡一張嘴就要“宜將剩勇追窮寇”:“你傻逼東西吃你——”
“行了行了。”
一只手就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再罵,這傻孩子就要走火入魔了。咱們折騰了這一晚上,死了一個彥凡一個薛傍竹,她再讓你罵死了,咱們可就算白來了。”
鄭怡面色一白。
李淼竟然已經到了!
以他的性格,出場的方式只有兩種——要么是跟隕石一般砸在地上,要么是憋著壞偷偷看了半天熱鬧,瓜子恐怕都已經磕了半把了!
也就是說——自己方才的話,全都被李淼聽到了。
天爺啊…蓬萊的臉,算是讓她丟盡了!
鄭怡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木然地被李淼抓著后頸提了起來、放到一旁。
被鄭怡壓了半天的“不留行”背后陡然一松,猛地抬起頭來要喘口氣,還未張開嘴,背后便再次傳來一股渾然巨力,壓著他整個人朝泥土中鉆去。
李淼可不會在乎薛寒夢的感受。
“唔唔唔唔!——”
只聽得嘎巴嘎巴一陣筋骨鳴響,“不留行”整個人就被李淼踩到了地面之下。與李淼腳底接觸的脊椎部分已經完全塌陷了進去,就算是救回來,也已經是個廢人了。
“叔父!”
薛寒夢一聲悲鳴,怒從心頭起,再也顧不得其他,倉啷啷拔出長劍,合身就朝著李淼刺了過來!
只聽得凌空一聲爆響!
李淼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意思,甩手就是一記耳光,連帶著劍身整個兒摔在了薛寒夢的臉上。
只聽得“噗——”的一聲,薛寒夢整個人在半空中如同陀螺一般,吐著血打著旋倒飛了出去,落地之后又翻滾了數圈,滾的那叫一個利索。
半晌,她才動了動,勉強扶著地面站起身來,絕望地看向李淼這邊。
“怎么,不服氣?”
李淼笑著看向她,一抬腳,“不留行”剛要抬頭喘口氣,李淼就又是一腳踩了下來,這次卻是踩在了后腦之上,越來越重,整個頭顱就被強壓著朝土里鉆了進去。
“不要!”
薛寒夢一松手,長劍落地,整個人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單就李淼方才那一手,她就已經明白自己絕不可能是李淼的對手。而且跟鄭怡不同,李淼絲毫沒有跟她掰扯的意思,就是要當著她的面虐殺了“不留行”!
跟鄭怡還能對罵幾句,但對上李淼,薛寒夢再沒有一絲討價還價的資本,只能流著淚哀求道。
“不要,求您,求您留我叔父一命!”
“我母親已經死在了你們瀛洲手里,你們若是要斬草除根,殺了我就是了!我叔父跟蓬萊沒有干系,他只是收養了我幾年,他與這些事情無關的!”
“求你,求你!放了他!”
薛寒夢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急聲開口道。
“這樣,這樣,只要你們放了他,我母親失蹤之前給我留下了一樣東西,我這就交給你們,好不好?”
“你們瀛洲不就是想要蓬萊的傳承密辛嗎,我都交給你們,好不好?”
她淚流滿面地哀求道。
李淼挑了挑眉毛,忽然笑了出來。
“你真得練練了,你方才看我那一眼里邊都是殺氣,一說話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好像把虛與委蛇寫在臉上一樣明顯。”
“怎么說呢…我這個人,不太喜歡在傻子身上浪費時間。”
李淼一抬腳,伸手將鑲嵌在地面上的“不留行”提了起來,抓著脖子舉到了面前。
“我倒是有一個好辦法。”
李淼另一只手,緩緩握在了“不留行”的左手大臂之上。
嗤啦——
“啊啊啊啊!——”
鮮血噴濺而出,李淼隨手將斷臂扔到了地上,又抬手抓住了“不留行”的傷口,手指緩緩握緊。
只聽得“嘎巴嘎巴”一連串脆響,傷口就被李淼捏成了一團模糊的肉糜,原本噴涌的鮮血被這極為粗暴的手段止住,只淅淅瀝瀝的朝下滴著血。
“不留行”已經是雙眼翻白、暈了過去。
薛寒夢面色蒼白,顫抖著看向從“不留行”背后露出了猙獰微笑的李淼。
他笑著說道。
“他有一刻的命,你有一刻的時間。”
“快,跑,跑步前進。”
“一刻鐘之后我見不到你母親給你留下的東西,你這所謂‘叔父’的命,可就保不住了喔。”
薛寒夢再沒有一絲遲疑,轉身朝著一個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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