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階梯之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出現,估計只是因為我剛才站在與其重疊的地方,妨礙了它的顯現。很久以前我在嘗試脫離十五樓地下室的時候可能也是出現過類似的情況。看來我是心情緊繃過頭,忘記了上次的經驗教訓。
我沒有著急登上灰色階梯,而是先從命運和因果等抽象層面檢視自己的狀態,看看掃把星之力是否還在自己身上。“末日時代”并不存在失落化現象,而現實世界則不會如此。萬一在沒有掃把星之力的狀態下貿然回歸現實世界,說不定會突然成為失落大無常。要是在這種問題上粗心大意,那真是沒處喊冤。
雖說有些好奇在如今這種狀態下自己能如何與怪異世界斷開一切聯系,難不成在回歸現實世界之后自己會突然發現周圍毫無道理地失去一切怪異要素、仿佛全世界都莫名其妙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常識世界?
我這邊都已經知道了羅山總部的地址,總不可能自己在失落以后去到對應地點,都還是接觸不到任何與怪異世界相關的線索吧?由于實在想不明白失落化現象的具體運作方式,反而令人好奇。
可說來丟人現眼,縱然是以冒險為行動方針的我,都不敢在這方面貿然涉險。
很快,我就完成了對于自己的檢視,大致確定自己是安全的。只是為了萬無一失,我展開了更加深入而又全面的檢視,力求保證自己回歸現實世界之后百分之一萬不會觸發失落化現象。
七號凝視著上方被木頭蓋子覆蓋住的出口,露出了復雜的表情。
“只要推開這個蓋子,就可以返回到生者的世界了嗎…”她念道。
“你也想要離開死后世界嗎?”我問。
小碗接道:“如果七號女士也想要前往另外一邊的世界,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七號遲疑片刻后搖了搖頭,說:“不,我在死后世界還有很多沒有完成的工作…太歲軍的殘部還在等著我去整頓和保護,我絕對不可以自己一個人不負責任地前往安全的地帶。”
看得出來她有著想要前往生者世界的私人情緒,
死后世界既被稱呼為“奈落”,也被稱呼為“地獄”,過去卦天師預言的“地獄即將流出”就是使用了這個別名。雖然沒有親眼見識過一百多年前的死后世界是何種狀況,但是現在的死后世界絕對當得起“地獄”這個頭銜。大成位階的麻早曾經在其中深受煎熬,相同水平的七號肯定亦是有著無數說不出來的辛酸和痛苦。
她想要逃離這片地獄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只是她通過自己的使命感和責任意識壓制住了利己的欲望。
我是一個很少以此類理念作為優先性原則指導行動的人,但是我欽佩她在這個選擇中展現出來的意志力和克己精神。
“倒是你…你沒問題嗎?”七號看向了小碗,“你也是打算和莊成一起返回生者世界的吧?”
“那是自然。”小碗說。
七號指出:“但是,你是靈魂體。盡管現在看似擁有肉身,可這只是死后世界擬態為現實世界末日時代的副產物。本質上這是死后世界這一精神性時空造成的幻象,一旦回歸現實世界,就會立馬現出原形。
“現在的你就好像是失去容器的水,即使可以在精神世界自由活動,也不意味著你在物質世界也可以做到相同的事情吧?”
“不要緊,有我在。”我說。
大無常的律令,能夠讓死者在生者的世界活動。過去我就通過自己的言靈維持了本應死去的冬車在外界的存在,現在我也可以對小碗做到相同的事情。
這其實是一種與法天象地鄰近的力量,只要在我法天象地的范圍內,就可以賦予小碗自然特權,使其不會變得風一刮就魂飛、雷一響就魄散。
小碗自己應該也可以達成類似的奇跡。以她本身所具有的自然特權,完全做到以靈體的形態在物質世界如魚得水,仿佛游走在死后世界一樣。天地自然的力量會自動聚集在她的身體周圍,宛如看不見的玻璃容器一樣幫助她維持自己的形態。同為夢之化身,過去的少女陸禪就在物質世界難以為繼,相同的事情不會發生在小碗的身上。
總是身處于死后世界的七號大概是沒有認真學習過這種“用不到的知識”,聽見我和小碗解釋以后才恍然大悟。
而想到少女陸禪,我卻是意識到了另外一個會更加直接地關系到小碗生死存亡的問題,然后問:“小碗…你的‘使命’要怎么辦?”
小碗迅速地理解了我的意思,說:“莊成哥哥,你是想要問,如果我在回歸到現實世界之后,完成了自己所有的使命…會不會直接消失?”
夢之化身是基于某種執念而形成的靈體,一旦了卻執念,就會像是古早怪談故事里面的鬼魂一樣消失殆盡。
“我的執念就是要幫助你和麻早姐姐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這一點我是不會放棄的。只不過,即使達成了這個執念,我應該也不會立馬消失。”小碗說,“因為我的原始設定,是幫助祝拾變得幸福美滿。如果說幫助麻早姐姐是我的后天使命,那么幫助祝拾就是我的先天使命。這個執念極有可能還停留在我的靈魂主干之中。
“要不然,在我剛剛認識麻早姐姐、還沒有來得及萌生出‘想要幫助她’這個念頭的時期,我就早就應該煙消云散了才對。”
“那么…”我順勢提問,“現在的你會想要不顧一切地達成那個先天使命嗎?”
“…我不知道。”小碗含糊地說,“雖然現在的我已經完全恢復了自己的記憶,但我既不是祝玖、也不是祝拾,證據就是當初在虛境,莊成哥哥拿著這兩個名字來問我的時候,我沒有能夠對這兩個名字產生完全的認同和共鳴…
“不過,我并不打算與祝玖和祝拾撇清關系。我是因她們——因母親的靈魂和女兒的幻想而誕生的靈體,為踐行她們的夢想而存在,這是千真萬確的。
“所以…具體如何,我想要在見過祝拾之后再說。
“我有感覺,只要看到她的臉龐、觸摸到她的身體,與她有過對話,我就可以得出結論了。”
雖然說著以后再做定奪的話語,但她怎么看都是想要把自己的先天使命也給完成。
古早怪談故事里面的鬼魂,明知道達成執念就意味著自身的消失,也會毫不躊躇地達成自己的執念。
它們是與人類有著相異精神底層邏輯的存在,達成使命便是它們的存在意義。
“只是…”
說到最后,小碗的臉上流露出來猶豫和不安。
看著眼前的灰色階梯,她像是對此懷有害怕的情緒,因此一直都沒有催促我快點上前,自己也沒有率先做出來任何動作。
我十分清楚小碗是在不安什么。事實上,自打從小碗口中聽到她的真實來歷以后,我就立馬聯想到了其中存在的巨大地雷。
小碗這個靈體,既可以被解釋為“以祝玖為活祭品產生的個體”,也可以說是“代替祝玖活下去的存在”,盡管這里面并沒有小碗自己的主觀惡意,甚至還是祝玖自愿把自己的存在讓渡給了女兒的夢之化身,可是站在祝拾和祝老先生的角度來看會如何呢?他們會不會把小碗視為“占用了祝玖存在的怪異之物”呢?
忽然,我想起來了現實世界存在的祝玖肉體。明明小碗的存在已經成立,那具肉體卻完全沒有死亡衰敗的跡象,就像是在說祝玖游蕩在外的靈魂仍然存活。
不止如此,現實世界的失魂癥患者們沒有一起無故死亡的案例。過去羅山認為這些肉體之所以沒有因失去靈魂而死亡,是因為與不知存在于何處的靈魂仍然保持著神秘關聯。可是那些靈魂應該都在落入死后世界以后發生了大規模死亡才對,為什么現實世界就沒有確認到肉體的無故死亡呢?
我試著把這個問題扔給七號。七號盡管看上去沒有完全理解我們之前的交流,卻還是做出了回答:“我猜測,這是因為死后世界時間混亂,造成失魂癥患者們的肉體通過神秘聯系檢測靈魂存亡狀態的方式也發生了混亂。
“很多失魂癥患者的靈魂盡管已經在死后世界消亡,可是從肉體的角度來看,靈魂‘已經消亡’的時間和‘仍然存活’的時間是同時存在的。”
就好像是游魂和檀香那樣嗎?我試著做出推測。游魂已經死了,可是檀香還活著,而歸根結底,游魂和檀香是同一個失魂癥患者。如果我是這個人的肉體,此刻肯定也難以咬定自己的靈魂是不是真的已經魂飛魄散了。
說不定那些肉體一直無法理解這種“又生又死”的狀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將其判定為“半生不死”。好歹也不算是真的死了,所以肉體就覺得自己應該先活著——真實情況可能還會涉及到更多的專業細節吧,我當下只能想出來這么個缺乏專業性的說法。
繼而,我得出了這么一個可能性:“也就是說…‘祝玖仍然活著的時間’,在死后世界也是存在的?”
“雖然不太清楚你們之前是在說什么,但是我必須提醒你,神印碎片具有時間線唯一的性質,與神印碎片綁定的我們亦會受其影響。”七號說,“最直接的一點,在死后世界,我們虛境使徒不會偶遇其他時間的自己。比如說過去的自己、或者是作為前身或者原型的自己…至少當事者本人是無法與其偶遇的。
“同時,我們還都具備絕對免疫‘歷史修改’的性質。哪怕是借其他人之手在死后世界找到自己的過去,也不可能真正改變其命運,會被神印碎片的性質自動修正。順帶一提,一定程度上超越時間和空間的人神,在死后世界也會產生類似的現象。
“假設我們真的偶遇到了‘像是其他時間的自己’一樣的存在,那也是與末日大魔一樣,以某種力量推演模擬形成的幻造之物。”
按照這個道理,通過死后世界時間混亂的現象拯救祝玖的路線就是不成立的。
而一旦小碗打開上方的木頭蓋子抵達生者世界,位于另外一處的祝玖的肉體可能就會通過神秘聯系檢測到小碗的靈魂,做出“祝玖已經死亡”的判斷,就此徹底陷入死亡。
不過,祝玖真的已經死亡了嗎?我注意到了這個可疑之處。從其他角度來看,祝玖或許仍然沒有死亡。雖然已經成為了小碗的材料,但是其靈魂成分并未煙消云散,能夠視為“以另外一種結構”處于活性狀態。就好像是把積木玩具拆解并拼接成了另外的形態,雖然原本的積木玩具是看不見了,但是真的可以將其定義為字面意義上的“消失”嗎?
如果說不能,并且就連祝玖的肉體也在小碗前往生者世界之后判定祝玖的靈魂仍然活著,那么很可能意味著,存在著某一種方法,可以把祝玖的靈魂給再重組回來。甚至就算是現在的我,都可以結合自己的知識構思出至少兩種方法來。
可是那么做的話,毫無疑問會抹除如今占用祝玖存在的小碗。我是絕對不會那么做的,祝拾和長安又會如何看待這件事情呢?
簡直就是電車難題的變種。
不管怎么說,如果不邁出這一步,什么答案都無法得到。即使因為擔心祝玖的肉體容器會死亡而駐足不前,也不過是把無法逃避的問題往后拖延。我看向了小碗,向她伸出手去。她似乎仍然難以揮去自己的猶豫和不安。我都可以想到的事情,她肯定也都可以想到,只是感情上的矛盾并不是靠著理性就可以輕易排解的。
“小碗,一起走吧。”我說,“我一直在你的身邊。”
“…嗯。”
小碗像是在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然后抬起手來,牽住了我的手掌。
“那么,暫且別過了。”七號說。
在七號的目光送別下,我們登上灰色階梯,來到了木頭蓋子下。我抬起手來,把木頭蓋子頂開,然后拉著小碗的手,一步步地登上了上方的地板。
明媚的陽光穿過落地窗、照射在了我的身上,窗外響起了充滿活力的城市喧囂噪音。
我和小碗來到了長安過去租住的十五樓房間。
我們回歸到了生者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