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天魔隨想,萬世之基
泰山，太平頂。
一道身影盤腿坐在懸崖云海邊，他好似聽到了身后的動靜，緩緩睜開雙眼，眸中神光流轉，不可直視。
張道人凝視著遠方的云海日出，緩緩道：“找到呂道友的佩劍了？”
那道人打扮的青年恭敬低頭道：“是的。師尊。”
張道人微微點頭，遲疑片刻，問道：“可曾見到大自在天魔主的人間化身？”
那喚作靈素的年輕道人小心翼翼道：“見到了。”
“他此世的人間化身喚作傅劍寒。”
“乃是一個孤兒，吃百家飯，學百家拳，天資非凡，從一個小乞兒變成了當世的一流高手。”
“半年前，他在江湖上還只是略有薄名。”
“但最近這段時間，他的修為突飛猛進，不但短短半載突破先天境，成為當世的宗師之一。”
“還借此參悟了玄門的飛劍術。”
“怕是已經快要入道，成為當世的劍仙之一了。”
傅劍寒確實就在入道境的門檻上。
那盤腿端坐于懸崖邊的張道人對此并不意外，聞言沉吟片刻后道：“大自在天魔主有奪人修為之神通，他能在短短半年內窺探入道境，并不令人意外。”
若是普通人，從當世一流高手修成先天高手，沒有個幾十年的時間是不可能的。
如果還想要窺探入道境，先天大圓滿，估計時間只會更久。
但大自在天魔主辦到這一切并不難，半年的時間從后天高手到先天大圓滿，完全就在張道人的預料之中。
那靈素道人又將自己打探到的一些消息盡皆告知，比如說碭山蛟池時，傅劍寒現身于龍潭，而后跟其他人聯手滅了惡人谷，接著寶玄洞天一戰，斬了南海三仙。
前面的事情都不太詳細，真正詳細的是傅劍寒半年內斬妖十一，誅殺惡人過百，也是這段時間他的實力突飛猛進。
靈素道人好似心中有所疑惑，忍不住詢問道：“師尊。”
“大自在天魔主乃是魔中之魔。”
“為何他會行善事？”
張道人輕輕一笑，緩緩道：“所謂大自在，便是無拘無束，不受任何天地法則的約束。”
“善惡隨心。”
“他即可以是救世之主，亦可以是滅世之魔。”
“善惡不過由他一念而起。”
“這是何等可怕的位格！…古往今來，那些得道成道之人，又有幾人尊位能比得上他？…”
“天地萬物眾生，皆在他一念之間。”
“靈素。”
“你可知道為師為何要提前布下天羅地網了吧？”
天地眾生不可皆由一人之念掌控，要掌控也得在他的掌控之下，只有他才有能力定三界六道眾生的秩序。
靈素道人恭敬點頭道：“是。師尊。”
“不過我觀那大自在天魔主的人間化身，如今尚且弱小，何不趁他尚未勘破入道境。”
“先下手為強？”
張道人輕嘆一聲，緩緩道：“靈素，你悟性天資都是極佳。”
“可知自己為何至今不能得道？”
靈素道人恭敬搖頭道：“不知。請師尊明示。”
張道人起身，眺望著遠方的云海，教誨道：“你行事太過于急功近利，需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我欲與天爭鋒。”
“就不可機關算盡，必須給大自在天魔主回轉的余地，引動天時地利人和盡出。”
“那時才是敵人余力用盡，我尚未使出全力的時刻。”
他如今半步證道，尚有許多手段未使出。
靈素道人沉吟片刻，小聲道：“那傅劍寒戒備心極強，而且六感敏銳，似乎對我有所提防，我未能跟他親近。”
張道人并不意外道：“大自在天魔主能識別敵意。”
“你瞞不過他很正常。”
“以后不要再輕易接近他了。”
靈素道人恭敬點頭，接著道：“他如今活動于南漢地界。”
“師尊。”
“你的三尸之一，也在那里，會不會有所變故？”
張道人露出一絲微笑，搖頭道：“無妨。”
“大自在天魔主若是能替我斬了它，倒也省去了我不少麻煩。”
借天魔之手，斬去三尸。
不管是成是敗，他都不虧，他已經布下天羅地網，大自在天魔主若是奪了他三尸的修為，那天魔主的三尸只會更強，他就越發沒有機會斬去三尸證道了。
如今那喚作傅劍寒的人間化身尚未勘破入道境，應該便是他之前的布置已經生效了。
這一波優勢在我！
自從上一次與大自在天魔主的元神交手，張道人原本還有些心中不安，可是現在卻是氣定神閑，感覺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傅劍寒，當世劍仙之一。
他還拿著呂道人的佩劍，當初自己能逼呂道人登天，現在就能斬了另一個呂道人。
純陽劍意雖然霸道無比，能借天地之力。
但是他亦有把握勝之！
需知天地是分陰陽的，呂道人雖然修為高深，可畢竟只是單無極，純陽便是修煉到了極致境界，也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只要小心不要輕易靠近他就行，大自在天魔主能洞悉敵意殺意，不可貿然打草驚蛇。
靈素道人恭敬離去。
他其實心中還有一點疑惑，那就是師尊說大自在天魔主乃是諸欲之源頭，可是他觀那傅劍寒，除了是一個大酒鬼外，對人間其他諸欲反倒是沒有多少追求，反而有求仙問道之心。
也許大自在天魔主此世的人間化身就想當一個逍遙天下的酒劍仙？
靈素道人總感覺哪里不對勁，可是卻又有點說不上來。
大自在天魔主的一切信息都被天機所遮蔽，甚至就連他身邊的親近人，都沒辦法用常規的手段去預言。如果用賭局來形容的話，現在就是蒙牌的階段，此方天地的一些法則也被位格遮蔽了。
大自在天魔主無法通過預言得知一切跟張道人有關的信息，張道人也無法再通過大衍神算推演大自在天魔主的信息。
彼此雙方上一次的碰撞兩敗俱傷，大家都只能通過世俗的方式來收集情報。
天機一片混沌。
張道人認為這是自己的主場，對他來說優勢更大。
寶玄洞天。
傅劍寒再次回到了此處洞天福地，他一回來就問鄧肯歸來沒有，他跟靈素道人分開后，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那人的視線很隱晦地落在了他佩戴的呂祖佩劍身上，總讓傅劍寒覺得此人有點不懷好意。
他倒也沒有想那么多，以為是道門中人想要奪取呂祖佩劍，便想找鄧肯問問這佩劍的來路，可還有什么隱情。
如今的傅劍寒整個人就好似一柄鋒芒畢露的利劍，他游歷天下半載用純陽劍意磨礪心神，比當初在碭山蛟池時不知道強了多少，鄧肯給身邊人的資源是十分慷慨的，蛟蛇的內丹也一直在傅劍寒的酒壺里，要不然他沒這么快修得先天境大圓滿。
好消息是鄧肯回來了，壞消息是他只停留了一日便又離開了。
傅劍寒神色有些可惜，他若是路上再快點，應該就能碰上了。
“等一下。”
孫姑娘看著風塵仆仆的傅劍寒，轉身打開了一個抽屜，取出幾個瓷瓶遞了過去道：“拿著。右邊是黃精丹，大補元氣。”
“左邊是百草丹，可以解毒解瘴氣醒酒。”
“再過幾日。”
“應該大還丹就煉制出來了，你也帶上一份。”
這次歸來，傅劍寒發現寶玄洞天多了不少醫家的高手，看打扮都像是藥王谷和百花谷的傳承，有些身上還背著針匣。藥王谷是孫思邈一脈的傳承，歷來懸壺濟世，極少過問江湖紛爭。至于百花谷，其實最初叫做百草谷，取自神農嘗百草，他們活躍于云貴川等地，也算是一個隱世的門派。
醫生不一定會武功，但會武功的醫生，大部分都是醫家的正統傳承。
后世的江湖武學，許多模仿動物的招式，都是脫胎于東漢華佗的五禽戲，以此為根基，通過招式架勢，刺激人身的經脈真氣運轉。
傅劍寒好似想到了什么，拿出了身后的一個葫蘆，遞過去道：“我這次出行，誅殺了一些妖物。”
“孫姑娘看看有沒有什么用得上的。”
“還有一些江湖余財。”
“我都交給云知客他們去處理了。”
傅劍寒星夜追逐，誅殺青州十六大盜，在途徑山東等地時，還遇到一群燕趙游俠，這些人騎術高明，居然有上百匹戰馬，幫他剿滅了一窩跟著契丹人一起打草谷的漢人匪類。
說來氣得他大開殺戒，這些年中原百姓不但要被契丹人打草谷，中原的一些匪類居然也冒充契丹游騎兵洗劫地方，甚至軍閥豪強也跟著一起搶。
傅劍寒砍了一百多顆人頭才解氣，那些兵器鎧甲都送給了那群燕趙游俠。
孫姑娘接過葫蘆看了一眼，留下一些，剩余的還給傅劍寒，輕聲道：“這些就足夠了。”
“對了。”
“公子還給你留了一幅字，我帶你去看吧。”
傅劍寒聞言神色好奇，跟著孫姑娘進入了大廳內，很快孫姑娘便拿出來了一幅字，打開一看，上面寫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傅劍寒讀了一遍，神色微怔，若有所思。
孫姑娘則是輕聲道：“他臨走之前還說，這天下的乞兒實在是太多了。”
“你若是想干一番事業，不如助他一臂之力。”
“讓這世間的乞兒少一些。”
“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孫姑娘的神色略微激動，其實鄧肯還留下了四句話，乃是后世北宋張載的橫渠四句，便是許多人十分熟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但此刻拿出來很顯然不合適。
孫姑娘還記得他當時提筆寫下這四句話時的情景，天地好似有所異動，風云色變，青天白日傳來轟轟烈烈的雷鳴聲。
鄧肯獨自一人站在懸崖云海上許久，最終凝視著蒼天，似乎做下了某種重大的決定。
天人交感。
孫姑娘雖然不是道門高人，但是她已經勘破入道境，能夠覺察到天地之間的某種變化，就在鄧肯寫完這些話，做下某種決定后，整個天地都在因他產生某種未知的變化。
這個發現讓她激動得渾身顫栗。
在下山時。
鄧肯突然轉頭望了她一眼，問道：“若是有人跟天地合道，這個世界又會變成什么樣子？”
合道？
孫姑娘不敢想，也沒辦法去想。
似乎是在她這里得不到答案，鄧肯有些失望地下山去了。
臨走之前。
鄧肯取走了她的醫術心得，也留下了一卷自己的感悟，在感悟的最后一頁，上面寫著一行字——“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
“若我將這遁去的一，還給天道呢？”
“會發生什么事情？”
這最后一筆字留下濃重的疑惑。
一直到那時，孫姑娘才意識到，鄧肯并沒有被困在了入道境，他只是感悟得太深了，以至于超出了所有人的認知，甚至在那卷感悟心得，喚作《天魔隨想錄》的秘卷上，孫姑娘還看到了許多跟三尸有關的東西，包括許多如何斬去三尸的猜測。
那日云海之上，鄧肯握著她的雙手，請她出世相助，從那以后，她跟鄧肯的關系，便遠超于當初鄧肯跟玉面娘娘的關系。
哪怕是最好的閨蜜，有些事情也不能讓。
是她自己放棄的。
孫姑娘懸壺濟世救天下人的心意已決，沒有任何人能夠再撼動一個入道者的決心。
這若是在佛門，叫做大宏愿。
在西方，叫做誓約之力。
孫姑娘能夠瞬息間勘破入道境，便是天人交感已經給了她該給的東西，現在她要還自己欠下的那些。
此誓若成，她可以得道，可以成仙作祖。
傅劍寒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突然間，他全身的真氣瘋狂涌動，好似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劍，這種情況稍有不慎，便是走火入魔的下場，卻是因為傅劍寒情緒激動，無意間開始了沖擊入道境的過程。
但是他的人生感悟不足，歷練也不夠，強行沖擊入道境，怕是很容易走火入魔。
孫姑娘瞬間色變，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出手，用十二經奇針封住傅劍寒的經脈，確保他不會因為真氣暴走而傷到了根基。
就在這時。
傅劍寒望向了一旁的字畫，其中有一首詩，讓他不由低吟了出來，全身暴走的真氣也好似尋找到了突破口，瘋狂地宣泄而出。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李唐劍俠。
此詩出自唐代賈島，字閬仙，一作浪仙，自號“碣石山人”，人稱“詩奴”。
一聲長嘯！
傅劍寒的身影仿佛劍起都嶠山，寶玄洞天的上空，仙鶴長鳴，劍氣直沖云霄。
純陽劍意！
出鞘！
呂祖佩劍嗡嗡震顫，一直以來，傅劍寒雖然隨身佩戴它，可是卻沒能讓這神兵認主，今日呂祖佩劍有所感應，突然出鞘落入了傅劍寒的掌心。
——御劍術！
萬千劍光，歸于一體，宛若萬劍歸宗。
此劍可斬天下不平事！
十年磨礪。
從受人欺凌的小乞兒，到如今名震天下的浪子狂俠，傅劍寒一身的精氣神都凝聚于這一劍，劍心通明發出璀璨的金色光輝。
人如劍，劍亦如人。
寧折不彎。
真正的劍道，一往無前，便是世上再難事，也敢一劍斬之。
這天下需要一柄劍。
他可以身為劍！
赤子之心，劍心通明，可以入道。
傅劍寒周身環繞著一柄柄肉眼可見的無形劍氣，真氣化作真元，構筑成朦朧的利劍輪廓，好似一道劍刃屏障，隔絕開身邊的所有人。
他的身影離地三尺，懸浮于半空中，掌心的呂祖佩劍震顫歡鳴。
此子既然入道，便有資格持有它。
孫姑娘神色震撼，她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么，就好像是那日鄧肯跟她所說的話一樣，一直到今日，她都感覺像是一場大夢，僅僅是因為那個男人的一句話，自己就成功勘破了入道境的瓶頸。
現在奇跡再度上演。
傅劍寒就在她的眼前突破入道境，這一切似乎都跟那個男人有著冥冥之中的微妙關系。
他好似跟天地達成了某種協議。
僅僅是他分潤出來的一點點恩澤，便足以助他們勘破入道境的大關。
天魔隨想錄，那遁去的一，到底是什么？
他真的要合道嗎？
古往今來，求仙得道的人不少，想要成佛作祖證道的人也不少，但是敢跟天道相合的人，屈指可數，最后真正能成的人，卻是一個都沒有。
他若是合道？
那會如何？
封神成仙？
還是成為此方天地的一部分？
孫姑娘不知道，也不敢想，只是心中有一絲擔憂。
與此同時。
在后世海南的方向，一道英俊灑脫的身影也在踏浪而行，直接飛躍海峽，抵達了那片荒涼之地，畢竟是流放嶺南的一部分，這個時代著實開發得不怎么樣。
十年前，那些發動起義的赤軍，就有一部分逃到了這里。
“還不錯。”
“倒是可以吃一頓海鮮大餐。”
鄧肯美滋滋地生火，偶爾抬頭望天，自從他下定決心，他總感覺老天爺也在看著他。
他為自己準備了一個終極大招。
若是他勘破入道境后，依舊不是那人的對手，那他便舍去這幅肉身，舍去這個人間體，直接將其合道，送給此方的天地。
他就是那個遁去的一。
不受任何法則拘束的大自在天魔主。
不管出現什么情況，哪怕是此方天地的法則破碎，他也能夠補救，因為天道有了一具人間體，便是他的這幅肉身。
那個時候的他，便是真正的天帝少昊。
既然要干大事，那就不能惜身。
——干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以此身合道，證天帝之位。
與天爭鋒，踏碎凌霄！
重塑三界六道。
有人想竊天之位，證道玉皇大帝，鄧肯非但不竊天，還送老天爺一副人間體，天道化身。
當然，最好還是能共用，畢竟他練好一個人間體也不容易。
實在不行就算了，就當老天爺欠他一個人情。
吃飯吃飯。
好酒好肉，佳人相伴，好好享受此世人生，免得將來舍不得。
此身合道，鎮壓天地，開萬世太平之根基。
此非他一人之力能辦成，但他已經給天下人鋪好了一條路，老天爺也會幫他們的。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接著奏樂，接著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