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同樣的雨,同樣的路。
走時卻與來時全然不同了。
有人背著,不管是欣喜還是生悶氣,哪怕雨滴飄落臉上,寬闊的肩膀始終都是溫暖的,但她現在只覺得冷。
他有喜歡的人但不是我。
夏黛兒是年紀小,又總被奎恩說一些“傻白甜”之類令人惱火的玩笑話,但終歸不傻,在兩個多月的相處中總能察覺出一些違和感。
他仿佛并不像哥哥說的,或她認為的那樣暗戀自己。
喜歡這種事是藏不住的,就像磁鐵一樣會忍不住被對方吸引,是無意間的凝視,是一舉一動的偏愛,是超越友情越藏越亂的試探.但什么都沒有,奎恩對于她像是磁鐵,但她對奎恩卻不是。
始終有一種距離感隔在兩人之間,夏黛兒只是刻意不去細想,執拗的認為兩人是雙向奔赴——奎恩是傲嬌,是榆木腦袋,是穩重冷酷的大人,唯獨不是對自己沒有想法.
但那個最討厭的結局還是發生了。
還是在主動將尊嚴與清白丟在地上之后,依舊被拒絕了。
哈.如哀嘆般的聲音在心底響起。
夏黛兒,你在做什么啊 害臊?痛苦?傷心?憤怒?
離開時大腦是一片空白的。
什么情緒也沒有,只有故作豁達的單薄自嘲聲。
——哈哈,你在自作多情什么嘛 連衣服都沒穿整齊便跑下了樓,出門淋濕后才恍然想起雨傘,那把偷藏了小心思的傘就放在玄關旁,但夏黛兒覺得已經沒必要拿了,反正補大一圈的傘面也等不到一起撐傘的第二個人。
淅淅瀝瀝的雨中,她揩掉不知何時溢出來的眼淚,只想跑得快一點,但‘他會不會追上來送回我家’這樣的想法還是不爭氣的冒了出來,終是放慢腳步,一邊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一邊又忍不住心生期頤.
直到被雨得徹底濕透,像老天澆的冷水。
拐過一條又一條街角,走出老遠老遠,夏黛兒才無聲后望,那座宅邸早已消失在了道路盡頭。
睫毛與發角都掛滿了雨水,世界像被打上一層模糊的流光,昏黃的路燈被風雨泡得發脹。她并沒有見到那個打傘的身影,直到這一刻少女終于明白,中騎士默默守護公主回家的劇情永遠不會發生在現實。
悵然的情緒才漸漸涌了出來。
她站著發了一會兒呆,抽抽小鼻子,回家。
腳好酸啊 山路原來這么難走啊。
雨中的一切都是濕的,無論是雨還是情緒,夏黛兒一點一點的,從哥布林洞窟開始回憶。
像是搬家的人最后一次打掃舊屋。
三個月的時間并不算長,但細細想起來卻又感覺發生了好多好多事。
當剝離那層美好的濾鏡后,夏黛兒才發現自己被拒絕是理所當然的,很多事情都是預兆,只不過命運在牽線把兩人串在了一起,然后向她開了個惡劣的玩笑。
若說什么時候喜歡上他的 在洞窟中,第一次見到那個野人一樣的男人時,心中便有了沒來由的信任,隨后他啪啪啪的打跑哥布林后,信任便變成了“這個男人還蠻有趣”之類的想法。
在那之前,可從沒覺得有哪個異性或同性“有趣”啊 一路上,夏黛兒能感受到許許多多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畢竟這是東威爾,又往山頂走,下雨天總不會真沒行人。但往日里經常遇到的搭訕此時卻都消失了,連馬車也在避讓她,世界一下變得空空蕩蕩的,只剩下風雨陪她獨行。
雨水淅淅瀝瀝的打在臉上,身上,頭發重得像綁了塊石頭,自己一定狼狽到不得了吧誰愿意搭理一條流浪狗呢。
夏黛兒漫無目的的回憶著,她也不太認路,就往山頂走,總能到家。
直到大雨停歇,夕陽探出了頭,回憶也追上現實,在炫目的黃昏中,布蘭森莊園大氣森嚴的一角露了出來,她知道自己快到家了。
那些或開心或糾結的回憶,那道總是讓人期待的身影,與她這段微不足道的短短初戀一起淹沒在了雨中,被黃昏或夜晚取代,直到迎來新的一天,迎來再也無需輾轉反側的每一天。
“哈”
她長長呼了口氣。又不是多么刻苦銘心的事,也沒想象中那么難受嘛,睡一覺就過去了。
人生還長,嗯,人生還長——本小姐無需在意。
她抬起頭,鏡湖倒映出的夕陽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
陽光映入眼簾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過去每周三的黃昏時分,將她送回家的奎恩就會停在這里,恍惚間她還以為奎恩站在老地方,與她揮手道別,夕陽會照在男人的背影上,她總是偷偷駐足直到奎恩走遠當視力漸漸適應了光照,前方什么都沒有,兩人再也回不到聊天散步然后揮手道別的關系了。
雨停了。
我.失戀了啊。
眼淚突然就這么流了出來。
心中仿佛有著某些東西在激蕩,那些悲傷的難受的空落的如同決堤般泄了下來,她再也忍受不住,一步一步抹著眼淚,哽咽著向前。
直到一名女人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眼前。
“可憐的孩子是遇到什么事了嗎?”
“不沒什么事我家就在前面,謝謝您的關心。”
別哭了。
我看起來有那么糟糕么?是不是應該笑一笑.
“你是白教的信徒嗎?”
“.嗯。”
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不知何時沙啞成了這樣要感冒了啊。
隨后,她看了女人手上的鈴鐺,鉆石質地的鈴鐺表面銘刻滿細密有序的神紋,綁著鈴鐺的是一條用圣靈花莖編織的結繩,這是只有白教神官才能佩戴的祭祀之物,而紅藍橙三種染色則說明了眼前女人的身份是 “我是白教的紅衣主教雨宮夕,不必悲傷,孩子.是女神讓我們在此相遇。”
夏黛兒揉了揉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通紅的眼眸微微一動,連悲傷都暫時忘卻。
任誰目睹這般純潔無瑕,過分美麗的溫柔笑容,都會情不自禁地恍惚失神吧。
“你的頭發很漂亮呢。”
夏黛兒坐在羅恩國王莊園門口的花壇邊上,名叫雨宮夕的女人拿著毛巾在為她擦頭發,動作輕柔又優雅,像在給狗狗揉毛。
“.主教大人,謝謝您。”她小心翼翼的說。
按理說,絕無可能有這么年輕的紅衣主教。
白教是沒有教宗的,只有一個由紅衣主教組成的“神前法庭”處理教內事務。白教的紅衣主教攏共只有十二名,其中大多都在東國,而會出現在愛士威爾附近,又叫這個名字的人,身份已經呼之欲出了。
夏黛兒不由有些局促。
烏黑長發優雅的盤成發旋,兩撇自然的劉海勾勒出小巧無暇的瓜子臉,天鵝般修長潔白的脖頸上系著一圈蕾絲頸帶,穿著一身素雅的鵝黃色連衣裙,從露出來的腳踝能看到透肉感并不明顯的黑絲,皎潔的少女靈氣與成熟的人妻韻味竟能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
夏黛兒幾乎沒在容貌上感到過自卑,但此時此刻卻忍不住低下眼眸,不敢多看。
好美啊.
她終于明白了“南大陸第一美人”,“羅恩國王求而不得的月光”站在面前是何等模樣。
眼前的女人多少歲?二十五?二十?還是和她一樣才十六?完全看不出來,旁邊那個氣鼓鼓像吃醋了一樣的高挑美女應該是她女兒吧,都好漂亮啊.
“媽!!”雨宮寧寧摟住母親撒嬌,“我也要擦頭發嘛,快幫我擦幫我擦”
“一邊去。”
雨宮夕為夏黛兒擦干頭發后,將毛巾塞給女兒道:“媽媽要工作了,別搗亂。”
“欸?你上什么班?”
“媽媽要代行女神的意志喔。”
“女神真是撿到寶了。”雨宮寧寧哼哼的說:“那么多年神前法庭開會你哪一次去過?只搗亂不干活的人還要上班”
說是這么說,但她還是乖乖拿起毛巾離開,將空間讓給兩人。
“主,主教大人.”
如果是平時,見到這種大人物,還是白教的紅衣主教,夏黛兒一定會保持禮節認真對待,但她現在實在沒什么心情。
“感謝您的關心與幫助,我家就在旁邊,我沒什么事”
雨宮夕不再站著,而是同樣坐到花圃旁,也不嫌棄沾到雨水,與夏黛兒挨著坐在一起。
“其實我大致能猜到——”
“.”夏黛兒怯生生看向了她,側臉映著陽光。
“你是不是遇到了一段美好的緣分?”
她的眼底倒映著夕陽,語氣嫻靜而自然,仿佛聊家常般隨口說道:“比如在危險中被人救了出來,因為各種各樣的事經常會和他呆在一起,漸漸地,你就發現不知從什么時候已經淪陷了”
夏黛兒的眼眸緩緩睜大。
雨宮夕的眼眸瞇成了月牙,側頭對少女柔柔的問:“你是不是想問我怎么知道的?”
她忍不住點頭。
“其實我年輕的時候,也有過和你差不多的經歷.和你差不多的年紀吧。”雨宮夕頓了頓,話鋒忽然一轉:“你相信有命運存在嗎?”
“命運.”夏黛兒囔囔的重復這個詞。
若回過頭來看。
她和奎恩之間發生的一切真仿佛有命運在作祟。
“您是說,我和他之間發生的一切是女神的意志嗎?”
“神啊。”雨宮夕打量著潔白手腕上的繩結鈴鐺,“命運可不是什么神的意志哦。神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命運的抗爭.”
夏黛兒聽不太懂,雨宮夕剛剛這番話可是絕對的大逆不道,信徒是不能妄議神明的,她不敢插嘴。
“命運這種事就像雨一樣。”雨宮夕純潔的黑眸中透著一股天真爛漫,她伸出手指比劃道:“有些雨水會在天空中交匯,吹動它們的風就是命運。而有些雨水直到落地都不會發現彼此的存在,毫無交集,或擦肩而過從落下那一刻便定好的軌跡,同樣也是命運。”
“所以.我們的命運本該毫無交集么”
雨宮夕輕嘆道:
“從你的樣子來看好像是這樣喔。”
“不過嘛,不該交集的交集在了一起,總歸是有原因的。”她說著奇怪的話:“比如說有那么一滴雨水不屬于這個世界,不知道從哪兒落下,風又吹不動它。有些壞心眼的存在想把它留下,那便要派出其他雨滴將它截停”
夏黛兒沒有說話,雙眼空空的看著淋濕的裙擺。
“你遇到了個不太好相處的家伙呢。”雨宮夕撫摸著她的頭發:“你為什么會愛上他呢?”
“我試著克制過了。”夏黛兒聲音輕得像要被晚風吹走。
聽到這個回答,雨宮夕眸中閃過一絲復雜莫名的柔光。
“我曾問過我的初戀,如果我對他的愛是神明處心積慮編織出的命運,那這一切是否真實?我們是否會有結果?”
“他怎么回答的?”
雨宮夕笑了,“那時的我本來以為他會說一些馬什么主義者不相信神神鬼鬼,或者神明亮血條吧之類的抽象話,但他卻很認真的回答了我——”
“他說命運或許會因偉大存在的意志而偏移,但愛不會,愛是靈魂的自由。”
“你們后來怎么樣了?”
“那家伙總是在這些奇奇怪怪的時候突然變得很靠譜啦。”雨宮夕笑了笑:“靠譜的男人值得嫁哦,所以他后來成了我的丈夫。”
“.您真幸運。”夏黛兒羨慕的低聲說:“我喜歡的人并不喜歡我,我們是不會飄落在一起的雨滴啊。”
“那可不一定,如果沒有那些不懷好意的家伙,誰又能知道你們未來會不會飄落在一起呢?你才十六歲誒,沒什么的啦,再試試再試試——”
雨宮夕站了起來。
“這就要靠你自己去努力啦,追一追什么的走了很久吧?”
夏黛兒微微一愣。
一直在走還沒什么,現在坐一會,嬌嫩的小腳便火辣辣的痛,肯定磨破了。
鈴鐺忽然停在了她的頭頂,雨宮夕合上眼眸,輕輕念道:“以秩序賦予我的神權。以圣靈之名。我,雨宮夕·德·卡文迪許,代祂播撒福音,行圣餐的恩賜,盡善盡美”
圣光驟亮。
她恬靜清脆的聲音似乎有一種魔力,漸漸地,連周圍晚風的喧囂聲都安靜了下來。
圣光在她眼眸流淌,這一刻的雨宮夕恍若人間之神。
最后,手腕上的鈴鐺輕輕一抖。
“以圣靈與秩序的名義治愈。”
鈴鐺輕響。
淡淡的圣光凝聚而了一滴剔透的水滴,從鈴鐺中滴下。
夏黛兒自然無法看見從頭頂底下的圣光滴露,她只覺得一股舒服至極的清涼感席卷全身,只是短短的一瞬,雙腳便不再痛苦,連行走一下午的疲憊都一掃而空。
除此之外,她還感覺眼中所見的一切都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她也說不上來是哪兒不一樣,無拘無束的感覺突兀涌上心頭,仿佛有什么約束拋離,連呼吸都輕快了起來。
“治好啦。說不定你的心上人會喜歡呢,要好好保養。”雨宮夕彎腰對她笑瞇瞇的說:“畢竟啊,男人這種生物.嗯,有些可對這些部位有奇奇怪怪的執念呢。”
“主主主主教大人——”
夏黛兒眼眸猛地瞪大,看著雨宮夕身后寬闊的莊園與夕陽,語無倫次的說:“人!人!您身后有人?!!”
雨宮夕并沒有回頭。
“什么樣的人呢?”她毫不在意的問。
“長天使翅膀的.好,好美”
那美到足以震撼靈魂的身影僅僅只是出現了一瞬,便消失不見。
“呃不見了?”夏黛兒猛地左右眺望,疑惑不已。
剛剛恍若連遠方那輪橫亙半方天地的太陽都被其遮擋。
“你看錯了吧?”雨宮夕依舊笑瞇瞇的。
“呃,她好像在對您翻白眼”意識到自己這樣說不太禮貌,夏黛兒連忙擺手道:“不不不,應該是我.看錯了。”
聲音也不再沙啞,意識到雨宮夕治療了她,夏黛兒急忙道謝——
“真是太感謝您了我沒什么事的,怎么能勞煩您出手”
白教的圣職者擅長治療。
財閥貴族們每年為白教大筆捐款,為的就是能在人生盡頭換來一次續命的機會。而到了紅衣主教這種神官頂點,據說能活死人肉白骨,除了東國皇室能請動紅衣主教出手,夏黛兒從未聽說過神前法庭的大神官們治療過誰。
所以她格外惶恐,腳上磨破點皮涂涂藥就好了,身體上的疲勞更算不得什么,哪能讓一名紅衣主教施展神術?
夏黛兒本來想說‘下個月把零花錢都捐給教堂’,但一看面前的人是誰,這話又說不出口了。
這可是富可敵國的卡文迪許王爵,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就站在自己面前,那點金鎊不招笑么?
見她支支吾吾的,雨宮夕笑著拍了拍她。
“好啦,快回家吧從現在開始——嗯,你要思考。”
“.思考?”
“思考你對他的情感究竟是一時上頭,還是因為種種事件疊加導致的不冷靜我以女神的名義向你保證,你的生活已經回歸了平靜,你可以有更多時間思考你的感情。”
夕陽西下,遠方云端大道的霓虹亮起,格林德沃之眼外奧術夾帶著飛空艇閃過劃破云層,濕漉漉的少女在門口向那對母女深深鞠躬,隨后回到了一墻之隔的隔壁莊園。
聽著那頭布蘭森家仆從們驚慌的關心聲,一直在偷聽的雨宮寧寧小聲向母親問道:“老媽,你認識她?”
“不認識。”
“.你認識她說的那個人?”
“也不認識。”
“哇,那你在胡說些什么東西.還冷靜思考,人家明顯是失戀了好不好?這種時候還找樂子,太缺德了叭.”
雨宮寧寧憤憤不平。
雨宮夕笑了笑,沒有多做解釋,摟著女兒的胳膊往山城走去。
夕陽照在母女的前路上,大雨留下的痕跡被陽光抹去,湖畔長道被曬得干干凈凈,不用擔心積水,可以舒舒服服的欣賞雨后星空。
“我只是在幫她確認,這份感情是否發自真實的內心。如果不是,未來將不用受其困擾。可如果是.那誰知道會怎么樣呢。”
“咋確認?”雨宮寧寧好奇的問。
“等你有喜歡的人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愛情是沒辦法冷靜思考的東西就像你老爸娶我一樣,他明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仍然這么做了。”
“.誒,那小媽咋說是你拿黑絲色誘他——嗚嗷老媽我錯了別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