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末,
薛嵩的奏疏被送入京師,宣政殿上,很多人都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在范陽,做為三大本土勢力之一的薛嵩,既然支持契丹歸平盧,那么這事就好辦了。
朝堂上的官員,清一色的認為薛嵩說的對,按照地理形勢,契丹舊境怎么都應該歸給平盧才合適。
李林甫建議道:“薛嵩公忠體國,應授光祿大夫,拜御史中丞,繼續兼任薊州刺史。”
“臣贊同!”盧奐點頭道。
裴寬則是道:“此番北擊,尹子奇為范陽首功,最好召回長安,烏承恩為平盧首功,應加封游擊將軍,安祿山與李光弼,可開府儀同三司。”
李琩點了點頭,看向韋陟道:
“就這么擬旨,盡快發往范陽平盧,一應將領,各以軍功論賞,以示朕對邊關將士的慰勞。”
韋陟點了點頭,開始擬旨。
李琩是前天下午收到的奏疏,當時就已經召見李林甫他們都商量過了,尹子奇是張守珪系的一個重要人物,其人不但非常能打,手底下除了清夷軍之外,還控制著一支胡人軍團,勢力強勁。
那么此番有攻滅契丹王庭之功,趁機給對方升官,調回長安,可以很大限度的瓦解安祿山的勢力。
顏杲卿奏請薛嵩回長安做官的奏報,李琩也收到了,但是與中書門下商量之后,大家都認為不妥。
因為一旦調走薛嵩,安祿山在范陽就沒有人能制衡了。
那么為了安慰薛嵩,中書省會以皇帝的口吻,給薛嵩下一道旨意,大概就是稱贊夸獎之類的,并且會將薛嵩的兒子薛平召回長安,出任兵部要職。
做事情,不怕你做錯,也不怕你捅婁子,只要你大方向是對的,那么就只有好處。
薛嵩也知道,朝廷一定會嘉獎他,但是范陽這邊,恐怕會朝他吐唾沫。
因為朝廷在發給范陽的圣旨當中,會說是薛嵩奏請契丹歸平盧,陛下準其奏請,設契丹舊境為赤州,奚地為承州,并入平盧,由平盧節度使從河北地區雇傭兵勇,分設二鎮,遷百姓入境,鼓勵開墾畜牧。
承州刺史為楊澍,赤州刺史武令珣。
算是一錘定音了。
二月初三,高尚進京了。
李琩在紫宸殿見了他。
當下的李琩,已經從顏杲卿和老黃狗的奏報中,完全了解了那邊發生的事情,但是他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詢問高尚道:
“靜塞軍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是薛嵩說了算,還是史萃干說了算。”
高尚當下,已經得知新設二州已經歸了平盧,板上釘釘了,但是他并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回答道:
“回稟陛下,不單單是靜塞軍,薛嵩在范陽勢力極大,北平軍、靜塞軍、盧龍軍,都是當年薛帥的嫡系,三鎮兵馬使也都以薛嵩馬首是瞻,雖歷經多年,內中舊將新老更迭,但薛嵩的影響力沒有多大變化,張守珪上任之后,正是因為要排斥薛帥舊部,因而扶持番將,所以這些年了,薛嵩一直在遭受打壓,與安祿山是面和心不和。”
李琩對高尚的回答還算滿意,點頭道:
“靜塞軍迎敵不戰,又是什么原因?”
高尚回答道:
“一開始,薛嵩力主三番為主力先鋒,其實明擺著就是要消耗安祿山的胡人軍團,安祿山將計就計,明里答應了,但是暗地里,卻故意讓阿史那承慶改道,將奚軍主力誘至靜塞軍北部,薛嵩沒有上當,避開了,但也直接導致李光弼迫不得已轉向迎敵,錯失大好良機,被安祿山占據契丹。”
吳懷實聽到這里,冷哼一聲:
“大戰當頭,他們卻在軍中搞這樣的陰謀詭計,此番幸好是勝了,若是敗了,梟首也不足以贖其罪。”
高力士則是站在一旁沒有吭聲。
眼下殿內三人,都是高尚曾經的恩主,先是吳懷實接著高力士,最后李琩。
李琩這樣的安排,就是要讓高尚清楚,誰才是你的大哥。
就目前對方的回答來看,高尚還算聰明,知道他頭頂那片云,到底在哪里。
“你繼續說!”李琩面無表情道。
高尚點頭道:
“臣此番入京,是向安祿山主動申請入京呈奏戰事,主要目的,是幫范陽諸將傳遞他們不愿失去契丹的心意,陛下已經下旨,斷不會收回成命,臣回去之后,會將責任都推在薛嵩身上。”
高力士終于忍不住笑了:
“你倒也機靈,但是用得著你推嗎?薛嵩自己已經全都認領了。”
高尚道:
“安祿山他們是不愿意放手的,如今又占據契丹,等到平盧來人接收,雙方恐怕會發生摩擦,臣跟在安祿山身邊已經有兩年了,此人麾下的番將極難約束,都是些軍中刺頭,他們恐怕不會心甘情愿交出契丹,臣在這方面會想點辦法,另外還要將矛頭全都指向薛嵩,方可適當的轉移矛盾,薛嵩在范陽,可能會出事。”
吳懷實皺眉道:“你的意思,范陽可能會發生內斗?”
高尚點了點頭:
“有這個可能,經此一事,薛嵩與安祿山的矛盾已經擺在明面上了,加上薛嵩這一次在范陽犯了眾怒,安祿山正好趁機利用大多數人對薛嵩的不滿,對薛嵩的人身安危造成威脅,薛嵩的三弟薛崿,就是被尹子奇故意搞死的,薛嵩恐也不會善罷甘休。”
李琩身體后仰,點了點頭,高尚不是傻子,到底該忠心于皇帝,還是安祿山,人家心里清楚的很。
剛才交代的也基本都是事實。
高力士就說過,高尚這個人腦子特別好使,去鴻臚寺負責對外事宜簡直是最合適的,因為他那張嘴特別會說。
“那么你覺得,如何才能避免安祿山與薛嵩正面沖突?”李琩問道。
高尚道:“無法避免,只能是多加提醒,以薛嵩的謹慎,自然也不會輕易中了安祿山的計,安祿山膽子并不大,做事情還是有分寸的,是他手底下那些胡子膽大包天。”
“哪幾個?”吳懷實冷冷道。
高尚回答道:
“阿史那承慶、阿史那從禮、李懷仙、李歸仁、李欽湊、李寶臣、康阿義、安思義”
這些人不是突厥人,就是契丹或者奚人,這就是為什么安祿山沒辦法對契丹下死手,他手底下的人不答應啊。
“張守珪真是一個廢物,”高力士低聲罵道:
“都是他干的好事,提拔了這么多番將,我大唐十節度,就沒見過比范陽還亂的。”
李琩淡淡道:“功過參半吧。”
說罷,李琩朝高尚道:
“你回來一趟也不容易,皇后在里面等著你呢,進去問安吧。”
“是,”高尚微笑起身。
他對李琩還是忠心的,心知李琩對安祿山不放心,需要他在那邊盯著,而他想要獲得安祿山的信任,就必須擺出一副事事為安祿山著想的態度,否則范陽那邊沒人會信任他。
目前來說,他做的非常成功。
唯一的閨女高孝娘,眼下是皇后的心腹女官,與其說陛下讓他給皇后請安,不如說是讓他們父女相見。
高尚這個人,心狠手辣,無情無義,但還是有軟肋的,那就是他閨女 高孝娘在郭淑的撮合下,嫁給了李琩的絕對心腹李無傷,已經給李無傷生了一個兒子。
這個孩子,今天在郭淑的授意下,也被高孝娘給抱來了,當高尚進入后殿之時,孩子在郭淑懷里抱著。
“給你阿爺奉茶,”
郭淑抱著孩子輕輕搖晃,然后朝著無動于衷的高孝娘說道。
高孝娘肯定不樂意跟高尚接觸,但是郭淑的話,她是絕對不會違背的,只好端著一壺茶,來到了高尚面前,放在了她爹的小方幾前。
高尚見到女兒過來的一瞬間,趕忙起身,可惜從頭到尾,高孝娘都沒有看他一眼。
他倒也習慣了,謝恩之后,在郭淑的示意下,重又坐了回去。
“陛下的寢殿,不是誰都能進來的,”郭淑淡淡笑道:
“不危是陛下潛邸之臣,被陛下派至河北,山水相隔,千里迢迢,陛下一直在記掛著你,你這個人呢,又不喜歡訴苦,平日里也記不起給陛下來封信,還是不方便啊?”
高尚一愣,唰的一下站了起來。
“坐下坐下,本宮并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在那邊有難處,別人不知道,陛下與本宮,最是清楚,”郭淑抬手道:
“坐。”
高尚頓時汗流浹背,坐下后道:
“臣雖身在邊疆,卻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二圣,然范陽及其復雜,臣又因出自陛下潛龍之處,故而被人盯得很緊,稍有差池,恐禍事臨身,故而不敢輕易給陛下寫信,請皇后體諒臣的難處。”
他倒也說的是實話,他和老黃狗其實是一樣的,只要放在外面,百分之百會被認為是皇帝放在這里的眼線,但是他比老黃狗又更為復雜一點,因為他參與了太多的機密。
不像老黃狗,純粹就是盯梢的,而高尚則是已經跟安祿山團伙打成一片了,好事壞事都跟著干過,好處自然也沒有少拿。
在高尚看來,安祿山是外粗內細,是一個心思極為細膩的人,所以他一開始就沒有想過偷偷給李琩寫信匯報情況,因為他怕被人發現,發現一次,安祿山不會將他如何,但是那幫胡子,很可能會陰了他。
“本宮剛才已經說了,知道你是不方便,”郭淑皺眉道:
“聽說你回來,本宮還跟陛下提了提,不如干脆這次便將你留在長安,別再去邊境了,但是陛下極為器重你,有心讓你在外面多磨礪幾年,你莫要讓陛下失望,等到那個時候,三省六部,必有你一席之地。”
高尚一臉感動的掩袖垂淚:
“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給的,臣萬死難報,更不敢奢望中樞之職,只求鞍前馬后,為陛下牽馬執鞭。”
“呵!”高孝娘忍不住冷哼一聲。
郭淑頓時蹙眉,狠狠瞪了她一眼。
這個世界上,最了解高尚的人是誰呢?沒錯,只能是他閨女,高孝娘特別厭惡他爹的虛偽,所以很多時候會覺得,她爹對她也是虛偽的。
其實不是,高尚還沒有到那個份上。
高孝娘因為成長經歷有些悲慘,所以她特別的感恩,感謝每一個能帶給她溫暖的人,因為她實在是受過太多的欺凌和侮辱,所以對她好的人,她總是希望更多的去回報。
是李琩將她帶回王府,隨后郭淑更是一直將她當做自己人培養,一個本該在繡坊勞作的繡娘,成為了大唐皇后的近侍女官,所以她是愿意為郭淑去死的。
“將孩子抱給他外祖看一看,”郭淑朝高孝娘道。
高孝娘點了點頭,接過孩子,朝著高尚走了過去。
高尚激動的站了起來,望著女兒襁褓中與他有血脈聯系的嬰兒。
“陛下賜名忠嗣,與王大將軍同名,”高孝娘道。
高尚一愣,點了點頭,接過了孩子。
李忠嗣這小子,將來注定了會混的非常好,親爹是皇帝的人,親媽既是皇帝也是皇后的人,起步無疑非常的高。
郭淑也沒有打擾他們父女,而是在心里牽掛著自己的兒子,她現在已經在期盼著兒子回來了,還有兩個月,服喪期就會結束。
屆時十王宅的親王們也都會回來,丈夫眼下也正在為此事頭疼,因為等到這幫人回來,必然會有訴求。
板上釘釘會外放的,是盛王琦和永王璘,而且都是擔任要職,開了這個頭,其他人難免蠢蠢欲動。
這時候,侍女阿青進來稟報,老夫人入宮了,求見郭淑。
自打上次夫妻倆開誠布公之后,郭淑只是在過年的時候,派人從宮里賜給了娘家一些例行的財物,以及上元節,邀請母親和姐姐入宮,吃過一頓飯。
與以往相比,接觸的頻率,可謂斷崖式暴跌。
因為她也想明白了,母親給她出的那些主意,固然是為了她好,但也確實不符合她皇后的身份,我乃一國之母,做事情又何必拐彎抹角、煞費苦心,絞盡腦汁呢?
光明正大,坦坦蕩蕩,才應該是皇后的威儀。
“告訴夫人,本宮無暇,宮內事務繁多,實在沒空見她,”郭淑只是淡淡的說了這么一句。
事實上,她私下里給她爹寫過信,讓她爹,管管她媽,但是呢,她也沒有抱多大希望。
她爹似乎管不住她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