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杲卿可不是好糊弄的,人家在歷史上,是起了超級大作用的,迫使安祿山在潼關之前分兵回救河北,給大唐朝廷吸引了極大的火力。
他將史思明給吸引回來了,要知道,安祿山下面,最能打的就是史思明,這個人的軍事能力,是有可能是超過郭子儀、李光弼的。
可以這么說,顏杲卿改變了安史之亂的走向,改變了大唐的歷史。
當他發覺靜塞軍在向東移動之后,心知自己是無法勸阻薛嵩的,人家根本就沒將他當回事。
而他這個人,又特別負責,心知就這么任由奚族的王庭大軍四處亂竄,恐怕會出大事,于是他讓兒子繼續留在軍中,自己只帶了幾個人,便朝著盧龍軍主力方向尋了過去。
勸不動薛嵩,就勸烏承恩。
戰場形勢千變萬化,要隨機應變,不能因為某些地方出了岔子,仍舊一味維持既定戰略。
他知道薛嵩是愛惜羽翼,不愿意讓靜塞軍涉險,但你也得分場合啊,這是大唐皇帝設定的攻略方案,你個人的矛盾紛爭,是需要讓路的。
一天之后,顏杲卿找到了烏承恩,并痛陳利弊,希望烏承恩回師,先將奚族大軍解決掉。
烏承恩雖然與薛嵩關系極佳,但這一次也認為薛嵩做的有點過了,不過他也能理解,因為薛嵩一直有意對付安祿山,準確來說,薛嵩希望在范陽爭取更大的話語權。
平時爭不動,那么只能借助戰爭這樣的機會。
現實就是這樣,一場大戰打完,誰的部隊保存的最完整,誰說的話分量就重。
所以烏承恩緊急匯報給距離他不遠,而且已經與契丹發生過幾次接觸性戰爭的李光弼,李光弼收到消息后,一點都不帶猶豫的,立即命令烏承恩調轉方向,尋求奚族主力決戰。
而李光弼的盧龍軍也會分出一部分,交給火拔歸仁,策應烏承恩。
這樣一來,戰局瞬間變幻,范陽成了攻打契丹的主力,平盧方向主攻奚族。
而薛嵩和史萃干的靜塞軍,被分割在了最南邊,啥也插不進手來。
史萃干憋屈死了。
歷時二十五天的大戰,在年關之前終于結束,奚王李延寵的大軍被沖殺的七零八落,率余眾投降之后,李光弼下令烏承恩將其斬殺。
范陽軍與契丹先后六次大規模會戰,終于在臘月初,由一支五百人組成的騎兵奇襲王庭得手,迪輦組里在回救的路上遭遇尹子奇的伏擊,兵敗身死。
契丹八大部落自此四分五裂,潰不成軍。
安祿山攻入契丹王庭,也就是松漠都督府,將城內王室成員全數俘虜,并開始指揮麾下各部,占領契丹的各處關鍵要地。
只要他比李光弼先一步控制這里,那么朝廷將不得不將契丹舊境劃歸范陽管理。
朝廷不得不這么做,否則無法安撫范陽各鎮,因為這是規矩,誰打下來的算誰的。
也就是說,薛嵩這么一搞,不僅僅是攪亂了平盧未來的版圖,也打亂了李琩的計劃,李光弼本來距離契丹王庭最近,對契丹是志在必得的,這下好了,只是個滅奚之功,大頭被安祿山給搶走了。
“派去的人回來了,安祿山不肯交人,”白孝德進入帥帳,嘆息道:
“范陽已經開始收編契丹各部,安撫各部落少民,并沒有大肆殺戮,這可如何是好?”
李光弼臉色陰沉,李琩給他的命令,是要在契丹展開大清除的,以肅清這一地區的契丹余孽,方便遷入漢民,徹底漢化,但是安祿山可不是這么想的。
這個人以前與契丹各部都有聯系,想要借此將各部落收入麾下,以壯大其在范陽的勢力。
這么一來,契丹等于沒有滅國,殘余勢力仍在,將來一旦找到機會,照樣會反叛大唐,這跟以前沒有什么區別。
辛云京頓時怒道:
“沒有咱們攔著奚族那兩萬兵馬,安祿山哪能這么順利?這下好了,頭功是他們的,松漠府恐怕也要不回來了,節帥如何向陛下交代?”
孫立明長嘆道:“這就叫出力不討好啊,靜塞軍坑死咱們了。”
白孝德道:“安祿山就是故意的,當下契丹八部,酋長全都是遙輦氏,與節帥有深仇大恨,留著這些人,就是制衡我們。”
遙輦氏在趕走大賀氏之后,將八大部落的酋長全部改為本族,八部分別是迭剌、乙室、品、楮特、烏隗、突呂不、涅槃、突舉。
李光弼想要拿到契丹,必須殺光這些酋長,否則這些人是不會跟他和平相處的,所以說,安祿山幾乎是斷了契丹歸入平盧的可能性。
“高秀巖在大同軍在什么方向?”李光弼突然問道。
白孝德道:“應該在燕山以北,游騎三日可至,葛邏祿兩萬騎軍東進,若非王大將軍壓陣,他們必然干預。”
葛邏祿在大唐與契丹開打之初,就派出了兩萬鐵騎于契丹邊境游弋,他們也在尋找機會。
但是王忠嗣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大同軍全程跟隨,在盯著他們,而河東方向,橫野軍兵馬使張志高,加上岢嵐軍以及單于都護府總計八千人,在北境做出躍躍欲試的姿態,嚇得葛邏祿沒敢動。
因為他們一旦插手進來,河東就會直接干他的老巢。
那么一旦與大唐交惡,回鶻部和拔悉密部也很可能會趁機在背后給他來一下。
以至于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安祿山拿下契丹。
李光弼也是沒辦法了,他不愿意求助李琩,只想自己去解決問題,所以動了一個念頭,希望王忠嗣撤軍,擺出放縱葛邏祿部的姿態,誘使葛邏祿部攻打安祿山,他便可以借口支援,深入契丹境內。
不像眼下,被安祿山阻在了契丹東部,不得寸進。
但是轉念一想,這種法子,陛下應該不樂意。
“我親自見一見薛嵩,商議對策,不能讓契丹就這么落入范陽手里,”
李光弼起身,在安排了一些事情之后,帶著一支衛隊去尋薛嵩去了。
他心里對薛嵩的怨言是非常大的,恨不得挖了對方祖墳,但是利益當頭,他也只能選擇與薛嵩合作,一起對付安祿山。
敵人的敵人,是朋友嘛 “不殺此賊,與此案同!”
薛嵩一刀砍在帳內的一面長桌上,表情兇殘暴戾,眼珠充血。
帳內的將領,包括史萃干也都是義憤填膺。
薛嵩兄弟五個,他排行老大(前文寫錯,改了),老二薛嶷,老三薛崿,老四薛岌,老五薛泰。
其中老三薛崿是媯州長史,這一次跟著尹子奇攻打契丹,結果死了。
長史一般是不隨軍的,這是個行政官,如果在沒有折沖府的內地州縣,突發意外的情況下,刺史可以指派長史招募兵勇,但是在藩鎮,長史沒有軍事職責。
也就是說,他本不該隨軍,就算隨軍,也不該是沖鋒陷陣,結果呢,尹子奇派他夜襲敵營,戰死了。
薛嵩很了解自己的三弟,這是個謹慎人,就算領軍也絕不會沖在前頭,智人不勇嘛,何況那場夜襲也贏了,結果主將死了,這叫什么?
這不是戰死,是被坑死,薛嵩則是直接認定了,三弟是被安祿山利用這次機會,在亂軍中處決的。
這是安祿山的還擊。
但是他口中的賊子,說的不是安祿山,而是尹子奇。
這個人以前還巴結過他,表面上與薛嵩維持著良好的關系,也是張守珪義子之一。
薛嵩也沒有想到,對方敢做的這么絕,直接動了他的親弟弟。
老二薊州兵曹參軍薛嶷,也在下方咬牙切齒:
“看樣子安胖子多半是要對咱們下手了,要不然他沒膽子這么干,此番拿下契丹,大功一件,他正好趁此機會攻訐兄長行軍不利亦或延誤軍情,如果李光弼再搭把手,兄此番危矣。”
史萃干也附和道:“當務之急,是先想辦法見見李光弼。”
說罷,他看向顏杲卿道:
“顏刺史幫幫忙吧。”
安祿山一旦向朝廷告狀,做為靜塞軍兵馬使的史萃干自然也逃不掉,他們原先只是想躲開奚族大軍,然后北上,但是后來發現,安祿山的范陽軍一直擋在他們前頭,壓制了他們的行軍,以至于他們寸功未建。
這次是薛嵩失算了,本來想搞一搞阿史那承慶等胡人軍團,結果自己被搞了。
顏杲卿其實是愿意幫忙的,先不說這個人正直公正,而且薛嵩每每軍情議事,都邀請他參與,就連避開奚族軍隊這種無恥的勾當,都沒有瞞著他,所以他至少認為,薛嵩對自己還是信任的。
雖然大家同為刺史,你卻不太將我當回事。
再者,顏杲卿非常清楚,陛下屬意契丹歸平盧,而不是像當下這樣,被范陽給占了。
“我親自求見李帥,希望能促成兩位的見面,”顏杲卿起身道。
薛嵩也是一臉歉意的起身道:
“辛勞刺史了。”
正當顏杲卿要離帳的時候,外面傳信兵稟報,平盧節度使李節帥來了。
薛嵩頓時雙目放光:
“吾自親迎。”
李光弼下馬之后,與薛嵩寒暄幾句,便一直拉著顏杲卿的手不放。
薛嵩是聰明人,進入帳內之后,將自己的心腹全數屏退,只留下他和李光弼以及顏杲卿。
“薛崿的事情,我聽說了,兄怎么看?”即使在帳內,李光弼仍然是輕聲說話,可見其人非常謹慎。
薛嵩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暴怒和憤恨,表情平淡道:
“為國捐軀,死得其所。”
直腸子顏杲卿聽到這句話,不得不佩服薛嵩的城府,剛才還發誓要弄死尹子奇,這會已經跟沒事人一樣了。
李光弼點了點頭:“此戰過后,薛兄恐有禍事臨頭,汝知否?”
他也是談判專家,想要薛嵩跟他合作,先得嚇唬對方,迫使薛嵩與他達成同盟。
實際上沒必要嚇唬,薛嵩自己已經意識到了。
不過他還是會嘴硬:
“李帥是否危言聳聽?禍從何來?”
顏杲卿已經聽不下去了,你們這是打啞謎呢?就不能敞開了說嗎?這都是什么風氣啊?裴節帥在的時候可不是這樣。
他那會跟著裴寬,擔任節度判官,感覺裴寬帳下的氣氛是非常不錯的,大家直言不諱,基本不必拐彎抹角。
不像眼前這兩人,一直在互相試探。
這就是嫩,裴寬那種才是大佬作風,有什么說什么,辦事效率高,大家也不用猜謎語。
“我說二位,你們說的話我都有點聽不懂了,咱們就不能快人快語嗎?”顏杲卿一臉無奈道。
李光弼與薛嵩對視一眼,隨即兩人明顯的松弛了下來。
這兩人心里很清楚,老黃狗被派到平盧,只是監督李光弼的日常,而顏杲卿,才是陛下派來監督藩鎮事宜的。
長久的沉默后,薛嵩為表誠意,率下打破僵局道:
“我與安祿山不和,已非朝夕,只是以往無力相爭,這次本想借李帥坐鎮平盧之機,共抗胡賊,然聰明反被聰明誤,以至于將自己陷入險地,我都不用猜,安胖子在給朝廷的奏報中,一定沒有我的好話。”
李光弼點了點頭:
“兄害苦我了,契丹、奚,攻略一事,乃陛下耳提面命,今契丹歸范陽,我如何向陛下交代?”
薛嵩一臉歉意道:
“都是我的錯,希望還有彌補的機會。”
他算到李光弼既然主動來找他,必然是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于是道:
“我一定會盡力幫助李帥完成陛下的囑托。”
李光弼道:
“兄在范陽,威望不做第二人想(拍馬屁),你如果上奏朝廷,痛陳利害,直言契丹歸范陽之弊,歸平盧之利,請求朝廷將契丹劃歸平盧,這事就還有轉圜的余地。”
薛嵩頓時目瞪口呆:
“李帥豈不是要陷我于不義之地,我也是范陽的啊?若上此奏疏,范陽焉還有我容身之地?”
他可以暗中幫李光弼,但絕不能明著損害范陽的利益,眼下范陽各鎮兵馬明擺著已經將契丹舊境視為己有,你做為一個范陽人,能干這種沒屁眼的事?
真要干了,范陽各部的唾沫都能淹死他,我特么還怎么混啊?
而李光弼則是清楚,朝廷若知道當下的局面,肯定非常惱火,破局之法,就是范陽本鎮當中一個極有分量的人站出來,主動奏請將契丹歸平盧,那么朝廷那邊就會順水推舟,將劃分地盤的事情搞定。
設立容易取締難,一旦契丹歸了范陽,真就要不回來了。
李隆基要不是集權,加上裴寬與本土胡人勢力不和,他也沒辦法將平盧從范陽剝離出來。
也就是說,薛嵩如果這么干了,在范陽是罪人一個,于朝廷卻是大功一件。
他其實也看明白了,但是敢不敢干,那是兩回事。
我在范陽十幾年了,我也不想落個這么差的名聲啊。
“薛兄不要猶豫了,遲則不及,”李光弼催促道。
顏杲卿多日與薛嵩相處,雖然不敢說了解對方的為人,但至少知道薛嵩的夢想是什么,于是他也配合道:
“刺史不想回長安嗎?我可以舉薦。”
薛嵩閉上雙目,仰天長長嘆息一聲 他猜到,這口鍋,他似乎必須要背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