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龍城進入蘇州城內,舉目四顧,臉上迷茫之色愈重。
他并不知道要去哪里打聽慕容延釗,而慕容延釗若是無名之輩,又恐極難問到。
就算慕容延釗有些江湖名氣,可百多年過去,是否還會有人記得,亦是未可知數。
他心中沉思,眼下不曉慕容復跑去了何處,不然可以問問慕容復此事,或者叫他出來外方打聽。
慕容龍城站在街邊,車水馬龍從路上匆匆流過,他仿佛置身凡世之外,孤單寂寥,與這紅塵熙攘格格而不入。
他想到譜書,第一冊譜書記錄,慕容家祖上很多人做過皇帝,雖然不知到底哪個朝代,但總不可能瞎編亂造。
自己一身武功,還有那小輩慕容復也身手不凡,慕容家改朝換代許多年后,眼下當為江湖世家,盤踞太湖。
如上兩點來看,歷代所出之人,必非碌碌無為,不說笑傲江湖綠林,至少在蘇州這塊坐地之處,肯定頗有名聲,慕容延釗倘真為同族,該可以問到。
篤定了心中所想,他決定先找城內的武館詢問。
蘇州繁華,大小武館拳門十幾家,慕容龍城挨個登門。
他銀發飄飄,身形高大,長袍闊袖,龍行虎步,雄姿非常,氣宇不凡。
城中的武館拳門與大山大川內的門派不同,吃得入世飯,弄得世故情,向來是銅壺煮三江,招待十六方,眼界見識獨到,處事圓滑,八面玲瓏。
武館中人看他威勢凜然,姿儀卓群,都客氣回應,并沒有冷眉冷眼相對。
然而并沒有人聽說過慕容延釗,但對慕容世家與慕容復卻無所不知,慕容龍城這時才知道江湖上有北喬峰南慕容的說辭。
他頓時大感欣慰,看來這小輩還算有些本領,不枉自家把大周天斗轉星移傳授。
走了最后一處武館,看還是沒人知道慕容延釗是誰,他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
這時武館的館主客氣言道:“老先生,我這武館也傳承了數代,慕容世家的人也都有耳聞,就是慕容公子的父親,前一代家主慕容博,我小時也曾見過,但卻未聽說慕容延釗這個名字。”
慕容龍城點了點頭,慕容博他知道,也在譜書之上,是慕容復的父親,他道:“莫非慕容延釗并非江南慕容家之人?”
武館館主搖頭:“這卻不可知了,畢竟若是年頭太久遠的慕容家先人,我等又上哪里記得。”
慕容龍城想了想:“你剛才說見過慕容博?”
武館館主道:“正是如此,慕容老家主娶的乃蘇州王家女兒,早些年娶親的時候我還去街邊瞧過熱鬧,慕容家主好不英俊瀟灑,后來也時常來往城中,我見過不止一次。”
慕容龍城道:“慕容博娶的王家女兒?這王家在哪里,也是江湖人家嗎?”
武館館主笑道:“王家可并非什么江湖人,而是累世的官宦世家,如今在外做官的王家子弟有五六人呢,就連京城都有,城北那邊最大的宅子便是王家了。”
“官宦世家?”慕容龍城聞言納悶,他只是失憶,卻沒有喪失對事情的基本判斷。
雖然說慕容家以前出過皇帝,但那畢竟是以前,按照族譜上的代數計算,該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后來斷續,自然朝代更迭再更迭,如今落魄為江湖寒門,草莽之人,累世官宦的王家怎么會把女兒嫁過來?
要知道可有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說法,這個千年世家說的就是官宦之戶,簪纓世家。
他皺眉道:“門不當戶不對,累世官宦世家的女兒,怎么會下嫁到江湖家門之內?”
武館館主搖了搖頭:“這…在下可就不知道了。”
慕容龍城看了看他,道了聲謝后,大袖飄飄轉身走出門外。
他心中十分疑惑此事,不過既然這王家與慕容家有姻親,是慕容復的外公家,不妨也前去問問,或者慕容復此刻在那里住著也不好說。
來至蘇州北城,他詢問了幾名路人,到了王家大宅之前。
只看好一座壯闊宏偉宅府,從一側看去,根本望不見盡頭,高墻青瓦,古樸厚重,處處彰顯威儀氣派。
正門之前足足站了八名家丁,青衣小帽,神態倨傲,打量著宅前來往行人,露出不屑目光。
慕容龍城略做觀察,走上前去,剛至階下,就聽上面家丁喊道:“站住站住,你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
慕容龍城瞇眼掃了掃對方,緩緩說道:“我是太湖參合莊慕容家的人,慕容博的長輩,想見見王家主人。”
家丁聞言不由一愣,竊竊私語幾句,然后一人道:“你稍等一會,我去給你問問。”
慕容龍城看著這家丁從角門跑了進去,臉上露出一絲疑惑,雖然剛才對方言語聲音極小,但他何等武功,早便聽了個大概,家丁們說的是慕容家的人怎么會來,來這里干什么。
他心中有些不解,就算王家門第再高,可也畢竟是慕容博的岳丈,有著外家之親,又是慕容復的公舅家,怎么會納悶自己前來?
只看片刻后從宅中走出一名身材圓胖,管家模樣的中年人,站在臺階上面打量了慕容龍城一番,拱手道:“老先生是慕容家的人?”
慕容龍城微微沉吟道:“正是,老夫乃慕容復的長輩,來看看慕容復是否在此處,也想見一見王家的主人。”
中年管家聞言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先生并非住在參合莊吧?據我所知,參合莊慕容家這一支到此代已經沒什么人了,只剩下慕容復一個。”
慕容龍城道:“老夫隱居練功,外界并不曉得。”
中年管家道:“不管老先生所言是否為真,難道慕容復沒和老先生說過嗎,兩家早就斷了來往,他自不可能在此處。”
“斷了來往?”慕容龍城聞言皺眉道:“兒女姻親,又有子嗣育養,怎會斷了來往?”
中年管家搖頭道:“這就不是小人能得知原因的了,總之當日慕容夫人去世之后,兩家就不再來往了,慕容復也再未登門過。”
慕容龍城不語,片刻方道:“既然慕容復不在,那老夫想見一見王家此刻的主人。”
中年管家聞言背起雙手道:“老先生就不要為難小人了,難道小人話說得還不夠明白嗎?兩家已經無有來往,這是府中上下皆知的事情,家主早便交待過了,小人前去稟報不是找罵挨嗎?說不得還會打上幾板子,到時老先生能替小人承受嗎?”
慕容龍城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轉身緩緩離開。
他隨后在城中轉了轉,問些大的店面,知不知道慕容家的產業都在哪里,卻沒有人曉得,這時天色漸漸已經黑了下來,夕陽西下。
慕容龍城身上分文沒有,不過他幾日不吃東西也沒有事情,便找了一處寺廟,在廟后的僻靜之處暫歇。
待得華燈初上之時,他慢慢起身,繼續在城中轉去,等待月上中宵,重新來至王家的宅子外方。
這番卻是沒有往大門去,而是直接悄無聲息地躍墻而入,然后在宅中各處查看起來。
沒多久的時候,他就找到了王家家主所在的院落,隨后輕輕翻進,此刻王家的主人正要安歇,兩個小丫鬟攙扶著往床榻而去。
慕容龍城進了房間,稍一抬手,黯淡指勁點出,兩名小丫頭連反應都沒有便撲倒在地。
王家家主是名頭發花白的老者,失去兩個小丫鬟的扶持,身子顫了顫,強自穩住。
他這時沒有回身,而是語氣平和開口:“何方高人駕臨王家?”
慕容龍城看著他,淡淡地道:“你不怕?”
王家家主一手支榻,慢慢轉過身來,容色老邁,胡須稀落,但神情卻淡定無比,打量慕容龍城幾息,道:“王家見慣風雨,改朝換代都經了幾經,歷了幾歷,高人踏夜來訪之事,族書上數不盡數,有何可怕的?”
慕容龍城露出一抹笑容,若對方嚇得癱倒,或者大喊大叫,反而煩心,這般鎮靜才是最好。
他走到圓桌前坐下,伸手摸壺,茶水猶溫,便給自己倒了一杯喝進肚中,點頭贊嘆:“比那姓秦老兒煮的綠豆湯好喝甚多。”
王家家主眼神不離他上下,沒有任何表情流出,靜待他繼續開口。
慕容龍城又喝了一杯茶水之后,方才說道:“也無旁事,就是想要找你打聽打聽一個人。”
王家家主摸索著坐去塌上:“先生為何想到王家?外面不能詢問嗎?”
慕容龍城聞言神色一寒,雙目冷光綻放,向他看去。
王家家主搖頭道:“是老朽說錯了,似先生這等高人,肯定在外方早已問遍,才想到這里,先生…請說吧。”
慕容龍城淡然道:“本要與你打聽一人,但又聽說你家與太湖參合莊有姻親存在,我好奇為何不再來往?”
王家家主聞言露出詫異神色,良久才道:“先生關注此事,莫非與參合莊有什么關系嗎?”
慕容龍城道:“算是有吧。”
王家家主微微點頭:“王家確實和太湖參合莊慕容氏有所姻親,但那是老朽當年糊涂,一念之差下為之,將女兒七娘嫁給了慕容博。”
“這么說…你就是慕容復的外公了?”慕容龍城蹙眉說道。
“不錯。”王家家主點頭。
“為何不再來往?當初為何又下嫁女兒給慕容博?”慕容龍城道。
“為何下嫁…實在是那時豬油蒙了心,不說也罷,至于不來往一則是老朽后悔了這門親事,二則是那慕容復所行所為老朽看不慣而已,七娘已不在世,斷了心中清凈。”
似乎說了又似乎什么都沒說,慕容龍城冷笑一聲,看來這里面還有些隱情,但這不是他關心的,他關心的是慕容延釗是誰。
“我與你打聽你一個人,你若知曉,莫做隱瞞,否則老夫不管你什么官宦不官宦的世家,這滿府之下,恐怕不夠老夫一只手殺。”
王家家主笑了笑,嘆氣道:“我也老邁,沒學過甚么武功,半只腳踏進棺材,不比先生精神矍鑠,先生若是打聽人的話,斷然沒有隱瞞不說的道理。”
言下之意自是我不怕死,打聽家事不太想說,若非家事全都可以告訴你。
慕容龍城冷哼一聲:“我不問你家之事,你家既然與參合莊慕容氏有親,我問問你可否知道一個叫做慕容延釗的人。”
王家家主聞言古井無波的面容忽然一愕,隨后道:“先生問慕容延釗?”
慕容龍城見狀心中立刻肯定,對方認得慕容延釗,他道:“慕容延釗可是參合莊之人?”
王駕家主眼神中有些狐疑,片刻才道:“慕容延釗與參合莊的慕容氏確實有些關系,算是同宗遠親,但并非參合莊之人。”
慕容龍城聞言點頭,果然是同一個慕容,不過對方說并非參合莊之人,還是有些出乎意料,想來是另外一支慕容氏,所以族書之上才未記其名字,就不知是從族書上誰人那里分了家出去。
不過按照道理來說,即便是分出的也要錄上這一支的人員名字,就不曉得是其后斷了來往,還是別的什么緣故,沒有收錄慕容延釗這支慕容族人。
“此人有何事情說法?”慕容龍城道。
王家家主微微搖頭道:“沒想先生竟然問的這人,本來不打算說剛才的家事,但先生問起慕容延釗來,卻又不能不說了。”
慕容龍城瞇眼道:“此話怎講?”
王家家主苦笑一聲:“當初老朽就是為了攀附慕容延釗家族,才將女兒下嫁給了慕容博,誰知道那參合莊的慕容家雖然與慕容延釗那支有親,卻全無什么來往,形同陌路。”
“攀附?”慕容龍城疑惑道:“你王家身為官宦世家,何談攀附二字,那慕容延釗…”
“先生既與慕容家有關,難道真的不知?”王家家主看慕容龍城一臉茫然神情,不由道:“慕容延釗那一支家族與參合莊不同,供身朝堂,位高權重,老朽當年正因如此才嫁了女兒,誰知兩處沒有聯絡,對我王家子弟全無什么幫助。”
慕容龍城聞言眉頭緊皺,他心中能想起慕容延釗這個名字,顯然是對方令自己記憶極度深刻,可眼前老者卻說兩者沒有來往,形同陌路,那是在自己假死被下葬之后,參合莊才與對方逐漸斷了聯系的嗎?
王家家主又道:“老朽那時因為王家子弟正處青黃不接,沒有良才美玉,才心急失智將七娘嫁給慕容博,事后心悔卻也于事無補,七娘生病離世,看那慕容復行事乖離,便傳下話來,與參合莊斷去了一切關系。”
“慕容延釗居然做官,是什么官職…”慕容龍城思索道。
王家家主眼中露出回想,邊想邊道:“他追隨本朝開國太祖,南征北戰,戎馬一生,是大宋的開國功勛。”
“曾任節度使、殿前都點檢,掌管殿前司,管半數大宋禁軍,自他之后,點檢再不設置,兩司三衙的最高官職,就改為都指揮使了。”
“他又任過當朝的樞密副使、檢校太尉等重要官職,備受太祖皇帝信任重用,死后追贈中書令,封…河南王。”
河南王?!慕容龍城聞言不由雙眉揚起,這慕容延釗居然死后封王,慕容家既有這等人物,參合莊為何又會與其斷了聯系?
而自己當時與這慕容延釗有過什么重要交集,竟然心中念念不忘,記憶丟失,百般尋找,卻先想到他這個名字?
“慕容延釗的胞弟慕容延卿同樣掌軍,官至虎捷軍都指揮使。”王家家主緩緩說道。
“哦?”慕容龍城一怔,譜書之上同樣也沒有這個名字。
王家家主繼續道:“慕容延釗次子慕容德豐,曾知鎮州、貝州、瀛洲等地,孫子慕容惟素,官至殿內承制,乃天子近臣。”
“他的侄子,慕容延卿的兒子慕容德琛曾知憲州,右監門衛大將軍,此官正三品,掌宮城諸門禁衛及門籍,同樣是天子近臣。”
“正因為如此,老朽那時覺得雖然河南王已經去世,但他孫子侄子尚在,都是能于御前說得上話的,才利令智昏將女兒嫁去了參合莊,畢竟參合莊的慕容家與河南王有親之事,蘇州本地皆知,且家產也夠多,足以豐衣足食,可誰想…唉。”
慕容龍城越聽越是心中疑惑,實在想不出自己會和慕容延釗有過什么往來,這支既然初時就從龍這一朝的太祖皇帝,自己怎么可能與對方有所關系?
他半天才道:“你剛才說不與參合莊來往,除了自己判斷失誤外,還言慕容復行事乖離,又為何意?”
王家家主露出一絲不可覺察的笑容,稍稍放低聲音道:“慕容家乃是幾百年前的燕國皇室后裔,慕容復幾歲時來我這里,便言將來要復興燕國,他名字里的這個復字就是慕容博寓意所給取的。
“我曾勸說過女兒,但女兒卻不在意,后來女兒去世之后,我聽說慕容復勾連水賊,又廣結綠林,不知想要干什么,你說…我還敢和這樣心有逆意的外孫來往嗎?”
燕國?慕容龍城此刻聞言不由心中就是一陣騷動,不知為何,這兩個字仿佛有魔力一樣,在腦海之內越來越響亮,最后仿佛都要炸開一般,叫他頭痛欲裂,感覺到這兩個字無比重要,甚至比他的生命都要重要。
他強自忍耐道:“我看如今天下似乎清平,世間繁華,燕國大抵已是數百年前之事,那慕容博慕容復何故還會有此念?”
“這誰知道呢…”王家家主道:“或者是異想天開罷了,鬼迷心竅而已。”
“你…將那些朝代的事情都說與我聽聽。”慕容龍城腦中燕國兩個字不停打轉,似乎據這兩個字馬上就要想起些什么來,卻又抓不住其間重點。
“原來你竟連這些都不知道。”王家家主搖了搖頭:“我便說與你聽聽吧,那慕容家的燕國已經是極遠的事情,而且當時也并非什么大國,不過割據一方…”
慕容龍城聞言并未惱怒,神情急促道:“速速說來。”
王家家主一點點說起,足足說了近乎小半個時辰,方才說完,只見慕容龍城的臉色在不停的變化,到最后已是青白二色交織,周身勁氣環繞,桌上的瓷壺瓷杯承受不住,竟然“砰”地一聲炸裂而碎。
慕容龍城緩慢站起身形,仿佛身上負了一座大山,步履沉重無比,向外面走去。
王家家主瞅他出門,微微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看來你也是姓慕容的啊…”
慕容龍城出了王家,在街上漫無目的行走,這時夜空烏云籠罩,忽然閃電在上方劃過。
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猛地加快了速度,朝著城門處飛掠而去,他如一支離弦之箭,快速令人發指,風馳電掣,根本叫那些軍兵難以反應,就沖上了城頭,然后向城外無盡黑暗之中跳去。
一聲巨雷震耳欲聾響起,緊隨著大雨瓢潑而下,慕容龍城在雨中身影飛奔,寂寥飄渺,沒有任何方向。
他忽然一聲長嘯,充滿悲憤,似乎胸中無盡的痛苦此刻發出:“慕容延釗,狗賊害我誤我,誤我慕容氏的帝業,我勢要將你碎尸萬段,啊啊啊…”
這時,他已經想起來了一切,全部的記憶,當年發生的所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