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倜接過信箋,拆開后瞧看,是遼國西南路招討司,招討使耶律端慶所寫。
招討司是遼國負責管理邊疆地區軍務的部門,用以震懾外方,防范外敵,維護安全穩定,兼管地方政經。
這個機構類似大宋的經略安撫使司,不過遼國的招討司所轄地盤要比宋的經略撫路大上許多。
遼國只有三個招討司,分別是西南路招討司、西北路招討司、西路招討司。
其中西南路招討司和西京道部分重合,下有豐州天德軍、云內州開遠軍、寧邊州鎮西軍、東勝州武興軍和金肅州河清軍等處。
因為兩地重合,政經交接,所以西南路招討司向來與西京道留守司不和。
遼國西京道留守兼大同府尹是西京道最高主官,負責管理西京道的軍政事務,留守司下還設有西京兵馬都部署司和西南面安撫司等機構。
這樣一來很多地方就出現了一處兩令的局面,爭權奪利,朝令夕改,下方苦了邊境百姓。
這個西南路招討使耶律端慶趙倜認得,他當日出使遼國同耶律洪基秋狩之時,耶律端慶也在場,其人乃是遼國宗室,壽昌帝耶律洪基的族侄。
對于此人趙倜了解不多,只是見其秋狩幾日射得了許多獵物,弓馬精通,武藝純熟,篝火旁互飲過一杯酒。
這人后來沒有參加文華殿詩會,被派出外面差遣,去年的時候被耶律洪基任為了西南路招討使。
趙倜掃過來信內容,不由微微一笑,這耶律端慶倒是會找時機,趙煦在的時候不聲不響,只陳兵對峙,探得趙煦離開,立刻來信威脅,居然張嘴便索要黑山威福軍司土地。
信中措辭十分狂妄囂張,其不管大宋聽與不聽,言語跋扈至極,仿佛自說自話,總之就是張嘴便要,好像大宋肯定會給。
趙倜看完,將信與眾人傳去,眾將都看了一遍之后,劉仲武道:“王駕,我看此人可能有病。”
種師中道:“如此狂橫之徒,屬下也是頭次見到。”
高永歲道:“下官從未聽過遼有此將,大抵無名之輩,夸談炫耀,不足為懼。”
趙倜笑了笑:“這人我卻是見過一次,似乎…并非這種性子。”
眾將聞言急忙詢問,趙倜把當日出使遼國的經過說了一遍,章楶道:“王駕的意思是此人故意為之?”
趙倜點頭:“我在遼國瞧此人武藝精通,卻并不驕躁,沒想到還有謀略,趁陛下離開之際,故意狂妄話語,激怒恐嚇,惑我軍心。”
章楶道:“王駕明鑒,若此人如王駕所講,那確為有勇有謀了。”
趙倜道:“他不知我來,我回他一封信,看他如何說法。”
說罷,叫人鋪紙研墨,蘸飽狼毫,“唰唰唰”寫了半頁紙,然后打發人送過彌娥川去。
隨后開始詢問軍中情況,此刻黑山威福軍司依舊署兵二十萬,雖然之前進攻這里有所戰耗,趙煦又帶走部分,但從旁地補充過來一些,只為防范遼國。
而將領卻沒有原本那么多,畢竟此番西征很多邊境經略安撫使都跟隨過來,如今覆滅了西夏,一些主官便回去就防了,而且西夏各處軍司也需要人駐守。
這時剩下的除了幾個重要撫帥之外,大多都是年輕將領,三大將門的子弟,還有劉仲武、劉法等人。
接下并不停歇,出外巡邏各處,城內看了一番,然后去到城外,走了黃河邊,又去遠處橫列大營與遼兵對峙之地,直至傍晚時分方才歸來。
趙倜住于原本的軍司都統軍府,身邊只帶了韋寒沉、周侗、王承宗、朱初一四個,余下人等皆留在了興州。
畢竟此刻西夏雖然覆滅,但各處并不算穩妥,尤其興州城內,雖然軍管,但時不時還有事情發生。
無論多腐朽的王朝,末年覆亡之后,總會有余燼存在未消,在暗中星星點點,意圖反復。
王朝滅亡時,沒有爛到一定程度,這種反抗可能激烈一點,刺殺襲軍種種。
而王朝亡時徹底腐敗不堪,那大抵就是滲透居多,美人計文治教化等等摻合進去,潛移默化,試圖一點點腐爛新朝的風氣。
西夏則是第一種,其時雖然說不上清明,可也沒到大廈將傾的地步,所以此刻興州城內還是頗有幾分混亂。
可首先要解決北面遼國問題,所以趙倜只能先行北上,興州多留人手,維護帶來的王府眾人安全。
回到軍司后簡單吃過飯便行休息,第二天照常議事,觀看各處送來的政軍報告。
他身為西北諸路宣撫置制使,西北諸路兵馬都總管,在眼下這個戰時狀態,是要處理各處軍政要務的,尤其是還有隴右大都護的職位,趙煦圣旨又督辦一切,便宜行事字樣,便是要總攬所有。
這樣就算是玉門關、西海、甚至隴右最西節占城和回鶻、喀喇汗、吐蕃交接之處的事宜,多得匯報過來。
每日信報仿如雪片般飛來,趙煦在時還好,畢竟帶了朝中不少文武官員可以處理這些。
但他走了,那些官員除了部分任命去西夏各處之外,其余的全隨駕返回東京,趙倜過來則是手下一清二白,壓根沒有班底可以處理這些事務。
他坐在案后看著前方堆積如山的折報,頓覺有些無語,但哪怕再多也還是要看的,不看的話只會越積越多。
眾將這時在旁都不敢言語,這些人雖然有的是文官身份,知一州一府,但幾乎全為武將根底,轉文官是為了能獨自統兵更進一步,而州府政事都有手下料理,就是大事上拿拿主意。
此刻看著那些恐有數百封的折報,個個頭大如斗,生怕趙倜喊他們一起處置,這些折報內容五花八門,涵蓋軍教農商方方面面,他們看著就心中發慌。
趙倜目光抬起,掃過眾人,輕嘆了口氣,抄起筆來沖旁邊周侗示意,周侗立刻拿起一本打開放到他的前面。
趙倜眼神略略瞧了一遍,就落筆批復,然后推去一旁,接著周侗又遞過來第二本。
他幾乎不假思索,速度極快,看過便批,片刻之間已經是完成了幾十本之數。
前方眾將都望得有些傻眼,怎么能這么快?這是想都沒想就寫了吧,不會是胡亂寫的吧?
他們州府做主官的都熟悉批復流程,總要斟酌一二,遇到大事難決的說不定要隔天才給出結果,哪里會眼前所看,簡直一揮而就,似是根本沒有思考。
趙倜也不瞅他們,就像偶人一般,重復著批復的過程,這些折報上面的內容和問題,對他來講實在是太簡單了。
以他的經驗眼光,還有這些年過目不忘博覽群書,通古曉今的積累,處理起來輕松無比。
此刻司堂之內只有落筆之聲,還有放折子推折子的聲音,就這樣半晌之后,方才去掉了三分之一左右。
趙倜將筆一拋,身子向椅中一靠,暗想這也不是個辦法,但眼下軍事未定,沒法子收攏審查那些西夏降官,可不將那些降官之事整合完畢,提拔一些再重用一些,光靠自己處理的話可就不用干別的了。
他看向諸將,諸將這時都滿臉震驚,望著案上折子,再望向趙倜,不相信他已是完成了這么多。
趙倜道:“我寫得慢了點,也難知曉有沒有錯漏,都來看看吧,尤其幾位經略相公,有失誤好指出來,本王改一下,此刻各地事務敏感繁雜,不好出錯。”
諸將聞言全部面皮抽搐,你這叫慢?恐怕就算是默寫也沒有這么快吧?
眾將面面相覷,趙倜若不是說自己寫的慢,他們也就不想看了,雖然心中好奇,但這事總有些不恭,可對方如此快速,還言稱呼慢,個個都不由納悶,這還叫慢,還能多快?究竟寫了些什么東西,能這樣信手拈來?
章楶微微沉吟,上前一步:“王駕,那下官就瞅瞅吧,也好與王駕學習一番,平日里在環慶路處理公務可實在叫下官頭疼得緊呢。”
趙倜笑道:“都過來看。”
有章楶牽頭,其他經略還有將官也走了過來,小心翼翼翻起那些批復完成的折報。
不看不要緊,一看不由全都大吃一驚,這折報非但回的條理清晰,有理有據,而且在一些問題上給出的答案簡直堪稱完美,就是他們哪怕想一夜都未必能想出來這種處置結果。
章楶手指顫抖,連連翻去,幾乎本本皆是如此,簡直無一例外。
尤其上面根本沒有半點勾抹涂改,字跡極為優美,簡直有書法大家風范,這還是隨手寫的,真不知道趙倜如果認真寫一幅字將會何等典雅飄逸。
“這,這…”章楶不由滿面震撼,瞅向其他人,其他人也都是如此表情,望著趙倜,頗有幾分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因為這實在是太驚人了,須得多高的才思決判,多敏銳的軍政判斷,才能寫這么快的回復出來?又得多好的書法功底,才能即快又不失端莊的書寫完成?
趙倜道:“諸君…覺得本王的字如何?”
“啊?”眾將不由一愣,沒想到對方竟然問起了字。
“算了,算了…”趙倜搖了搖頭:“本王的字原本就寫的一般,此刻匆匆而就,便更不入眼了,不為難諸位了。”
眾將聞言臉色變化,未免胸中忿忿,暗想你這要是難入眼,我們寫的豈非不都是狗爬雞啄?
“王駕之字,下官自愧弗如。”章楶開口道:“王駕也實在是太過謙了。”
“王駕實在是過謙了。”諸將異口同聲。
趙倜搖了搖頭:“諸位捧殺我了,那些批復錯漏不對地方,且提出來,好做修改,早早送過去莫耽誤了事情。”
“錯漏不對…”章楶摸了一把胡子,瞅了瞅眾將。
眾將不由嘴角咧咧,哪里有不對的,比他們想一天一夜想出來的批復都好,甚至有的事情解決辦法,叫他們想一個月都未必能想得出來。
“諸君難道不愿與本王分憂嗎?”趙倜皺眉,臉色微有不霽。
“這個…王駕的批復也沒有什么錯漏之處,堪稱典范。”章楶垂眉道,心中不禁暗嘆,沒想這位才智居然這般驚人,真乃世所罕見。
“王駕無錯,下官們無從提起指出啊。”眾將都是一副同章楶相同的表情,心中震驚無比。
趙倜看了看眾人:“真的如此?本王平生不愛讀書,只愛舞搶弄棒,宮中教師皆知,諸位…不是在奉承我吧?”
眾將嘴角抽搐,心說燕王你不讀書都有如此本領,我們讀書的卻做不到,那我們豈不是書都讀狗肚子里了?
“王駕太過謙了,下官們并非奉承,實在是王駕處理得當,下官們自愧不如啊。”諸將忙道。
趙倜想了幾息,道:“既然如此,那本王繼續寫了,真的沒有什么錯漏嗎…”
他微微搖頭,繼續批復,將近中午之時,已然完成了半數,看得眾人大氣都不敢喘,眼神都有些發呆。
至下午申牌剛起,所有折報批復完畢,趙倜將手中紫竹筆管一丟,心想這簡直就不是人干的活啊,如此下去,豈還得了。
他在眾人目瞪口呆之中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剛想說話,城外前營軍指揮進來報告道:“王駕,遼國派人回信來了。”
趙倜摸了摸下巴,道:“本王不想再看什么字了,你就直接念吧。”
軍指揮不知他何故此言,看著諸人都是一副擰巴惶駭的神色,也不敢多說什么,急忙拆開信,讀了起來。
片刻讀完,堂中鴉雀無聲。
良久之后趙倜輕咳一下,道:“這耶律端慶知道本王在上京作詩,大殺四方,文采整座上京城之人都無法相比,論起詩詞,遼國朝上朝下無人能及…”
章楶望了望他,幽幽地道:“王駕,可他這次約王駕陣前相見,說的是要與王駕一同行狩獵之事啊…”
“狩獵之事…”趙倜吸了口氣,露出思索之色:“之前去上京與耶律洪基秋狩,本王卻一只兔子都沒打到,這耶律端慶居然要約本王狩獵…”
眾將聞言不由紛紛攢起眉頭,耶律端慶既然當時也在耶律洪基秋狩隊伍里,顯然記得此樁,此刻是要行彰顯武功事情了。
趙倜嘆氣:“沒想到這耶律端慶還是個有心之人,記得這件事,此刻已知本王坐鎮黑山軍司,是想賣弄本領了,想要敗我軍威。”
章楶道:“王駕所料不錯,必然就是如此,這樣思來耶律端慶此人狡詐,前面故意來信狂言,亂我軍心,此般又以舊日之事相架,實乃奸滑之輩。”
趙倜想了想:“其實本王也不算一無所得,后來在草原深處的山上撿來一只大雕,這次西行帶來,此刻便在興州城中。”
章楶低聲道:“王駕,那撿來的是不好作數的…”
趙倜哦了一聲:“不好作數,這耶律端慶明知本王當時無所得,還邀去狩獵,諸位覺得本王是去還是不去呢?”
眾將聞言紛紛露出為難神色,對方這是明晃晃的陽謀,此刻尚沒和遼國兵戎相見,只是戰場對峙,若連打獵都不敢比較,也實在有煞威風。
趙倜瞧眾人不言不語,搖頭噓聲道:“總不能長對方志氣,敗自家軍威,明日就去見一見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