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日。
水一刻未停地漲,日出時距離樹頂只差二百米。
午時一切準備就緒,洪范站在船頭看著其余十五人盡數上來,目光最后一次掃過只剩數十米高的樹島,用木槳撐離水岸。
賈玉宸失蹤的事情大家是今早才發現的。
大約是在昨晚某個所有人都不經意的時刻,大約是拄著拐杖躍入水里…在這個天風俱亂的環境,堅決而自發的死亡居然如此寂靜無聲,饒是以洪范的耳力都不曾聽到丁點動靜。
于是,連默哀都顯得多余了。
地表的重力早已紊亂到失去規律,木船沿著上斜的水面滑行。
一整個夜晚的時間,洪范思考著要怎樣在不破壞自轉的情況下讓水體在星球一側聚集。
一顆天外飛掠的行星是不夠的;
雙恒星的運轉體系亦未出現變化;
所以變數大約是來自地底某種極其龐大卻又不安分的東西?
夜已深。
洪范感覺實質性的疲憊從五臟六腑中爬出,但他的靈魂被攥著無法入睡。
水下深處,又一道發紫光的腕足鉆出斷層帶,纏上巨樹的深根。
第十四日。
水面漫過最高的巨樹,讓森林的一切沉為海底的迷蒙黑影。
除了天與海,世界已別無他物。
午后,行星第十四次越過天頂,臨時強化的引力在水山上掀起波瀾。
木船隨浪飄蕩,起落之輕盈有如風中棉絮;眾人若非呼吸困難,還以為自己即將成仙。
沒人想到這時候還會遇到老鄉。
那東西原本是起伏潮水上露出的黑點,隨著雙方靠近,具現為一根切削過的浮木板。
浮木長七八丈、寬二丈,沒什么稀奇的。
稀奇的是上面有九個人影。
屏外汪氏、朔風朱氏,抑或是湊在一起互相取暖的獨行俠?
洪范出神想著,心中飄起一絲喜悅,渾然不打算將對方當做敵人。
但另一邊不同。
隨著一人指來,所有人慌忙武裝,還有一位拾起塊二尺高的金屬板背到身后。
那想必是《神煞典》,足以抵達天人二界的頂級武典。
洪范冷冷想到,竟有些百無聊賴。
距離拉近到四百米。
對方看清了洪范身上的紫綬袍服,敵意更強。
“愣著做什么,先下手為強!”
胡鹿門扯住洪范胳膊,教訓道。
“這般時候了,還做婦人之仁?”
他猛地一拍身下的木船,咚的一聲響。
洪范知道對方的意思。
武者鋼筋鐵骨挨兩刀還死不了,但木船隨便吃一記殺法便可能解體。
沒了船,所有人都活不了;這選擇權不能交給對面。
“穩住船。”
洪范輕聲道。
散在全船的細沙無聲匯聚,在他肩頭塑形為炮管,最后只三發爆彈便將遠處的浮木板擊碎。
勝利來得輕而易舉——不知是傷勢還是大氣稀薄帶來的虛弱,對面那九人毫無自保之力。
爆炸之中,記載神煞典的金屬板高高拋起,落入水中。
濺起的水花不過米許高。
洪范站在船頭,靜靜看著武典隱去輪廓,沿著深流落往不可知處。
從頭到尾,沒有人提打撈的事。
入夜,大部分人在缺氧中陷入痛苦的淺睡。
洪范掌著舵發呆,突被胡鹿門湊到身邊。
“你白天不先動手,是在想什么?”
后者的神情極為嚴肅。
“我等困在無常境內已是半死半活之人,便想著何苦為難…”
洪范嘆息一聲。
“不行,你這想法不對。”
胡鹿門重重搖頭,理直氣壯。
“活命是天下第一等的要事。”
“人生在世沒有那么多分明的善惡,說來說去不過是身不由己;既然是身不由己,用什么手段都不算犯錯!”
同行十余日,胡鹿門很少以情緒化的姿態說話,此次卻做派森嚴,以至于在洪范聽來仿佛是為什么事作提前鋪墊。
枯燥而絕望的航行又持續三日。
干糧與肉食兩日前就吃完了,船上就剩下些野果。
但胡鹿門怎么都不吃。
“哪怕是先天高手也無法長時間不進食,何況眼下這光景?”
洪范以目光逼迫。
“多少要吃一點。”
胡鹿門回避不得。
“我是獨子,早年喪父,我娘從小拉扯大的。”
他起了個很遙遠的頭。
“十四歲的時候我要隨鄉人一起去遠方的宗門拜師,因為他們只看天賦不要束脩。”
“我娘送我出村的時候給我塞了一個無花果,當時我坐在牛拉的板車上,正專心給果子剝皮,果子剛送入嘴里便聽到邊上的同年與我說我娘好像在叫我。我回頭看時很不巧,牛車拐過彎入了林子。”
他說到這里沉默了很久,連呼吸都聽不到,整個人繃得筆直,內里卻仿佛是塌了。
“再次回家是三年后,村人敬我怕我,娘親卻已不在,只找到個長滿雜草的墳頭。”
“自那以后我再不吃無花果。”
他說這話時不看他人,不看洪范,只漠然盯著野果,最后將之惡狠狠塞入嘴里,仇寇般嚼得粉碎。
午時,行星第十七次出現在東方天極,體積之大前所未有。
引力處在消失的邊緣。
大氣上層緊貼著深藍的外層世界,像一塊清澈玻璃;不知何來的完整山脈漂浮其中,在翻滾中緩慢崩解為回旋的巖石環;偶爾有散落的巉巖重新被重力俘獲,便拖著摩擦尾流成了向上或向下的流星。
水體現有多高,或許數十公里、或許百公里,洪范已捉摸不到;但木船已極其接近水山的頂端。
此處空氣太稀薄,除了兩位先天武者,其余人的呼吸系統都已被壓榨到上限,即便如此,他們依舊手腳松軟、發不出力。
但哪怕咬松了牙、抽筋、痙攣,所有人都在努力劃槳。
半個小時后。
冰藍色行星幾乎占據整個天空,即將達到正位。
水體內部,紫色黯影似緩實急地上浮,隨時會頂出水面。
“加速,加速,往高處去…”
所有人像是瘋了。
兩股大氣交迭摩擦,產生的電荷與水山連接成水母狀的放電通道。
持續閃爍的赤光緊隨著劇烈雷暴,洪范聽得久了還以為世界已安靜到失去聲音。
船已達到極速,
而后超越,
向懸浮的巖石環快速靠近。
“不對,怎么這么快?”
徐子昂松開了槳。
眾人身下陡地一震,低頭下視,見水流四面排開,露出一根難以形容的紫色腕足,而木船正托在其尖。
數十萬丈虛空盡在身下。
“我們成了嗎?”
有人訥訥問道。
無人回話。
洪范眼中,藍綠色的大氣散出微光,分割白天與黑暗的晨昏線以驚人速度掃過大地,而星球兩極的弧形輪廓更是一覽無余。
輪廓之外是無法分辨的黑暗。
“器作監說的是對的,天下真是個球,懸浮在虛無之中…”
賴華藏笑了又哭。
眼淚在他睫毛上聚作個水珠,就是不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