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倒也沒這般離譜。”
胡鹿門肅然回道,難辨喜怒。
“不尋常啊,紫無常這回的反應尤其劇烈。”
“什么反應,你是什么意思?”
洪范盯向他,追問道。
“一句話說不清楚,現在說這些也沒有意義。”
胡鹿門搖頭。
山崩地裂的聲音此時抵達,兇狠霸道地撕扯兩人耳膜,留下漫長的蜂鳴底噪。
“我們怎么做?”
山坡半道傳來賈玉宸的大喊。
他們并未退到坡下,反倒跟了過來——危機當頭,臨時組建的團隊遠遠做不到令行禁止。
洪范循聲茫然掃視一眼,無法給出回答。
赤穹之上,大氣正被引力撕扯成數萬公里長的等離子絲帶,處處閃爍著電離化迸發的藍紫輝鱗,像一條蜿蜒向深空的發光巨蟒。
大地動搖。
高崗邊緣的碎石下落,格外緩慢。
眾人飛步如躍,已奔到近前。
“洪紫綬,我們該怎么做?!”
賈玉宸喊道。
“再等等,別急!”
洪范于崖頂頂風站著,用利劍般的目光逼其他人收聲,不自覺間已披掛沙鎧。
風已不再是風,應該更精確地形容為大氣層的宏觀運動。
東方,原本懸浮低空的雨云向引力源方向聚集,拔起為數十千米高的鋸齒狀云墻,內部伴隨持續的叉狀地閃。
“那是什么,龍嗎?”
有人指著極高處一波波朝天揮灑的銀色光流,低聲問。
“那是雨。”
洪范聲音前所未有的低啞。
“不穩定的元磁無法讓降水下落,而是以拋物線灑向另一個星球。”
大氣厚度的劇烈變化已傳導至地表。
西方二十里外,里許寬的雄壯龍卷風像游移的噴泉,扒去所過處大地的皮膚。
在旋轉氣流的邊緣位置,洪范清楚看到五色光華閃動半空,伴隨幾個模糊人影。
“有人?”
他猶疑道。
“三十一個人,被吸起來了。”
胡鹿門瞇起雙眼聚焦,左臉上的紫色胎記扭曲猙獰。
眾人聞言俱驚疑。
兩人所言景物隊中沒有第三人能看清。
“剛剛那陣光芒是《五行生化典》發動的特征,那是箜篌葉家的隊伍。”
胡鹿門篤定答道。
葉家是天人世家,被認為是此次任務最有威脅的假想敵之一。
但沒人覺得被這樣的風暴吸走還能活。
“這就少了個對手…”
賴華藏說道,嘗試發笑卻怎么都笑不出來。
遠處森林的地質活動暫時平息。
規模數以萬計的獸群從林中沖出,向東方奪命狂奔。
“我們走,往東去。”
洪范心一橫,發出命令。
蝶狀蟲有尺許長,幽藍翅膀撲打得幾無聲息,落在純黑色肉質葉片。
四顆肉質眼球在眶里轉動,靠前的兩枚先后鎖定一米外的六足蜥獸。
蝶蟲陡然撲躍,濺落大片鱗粉,管狀口器三瓣開合,細密的倒齒死死咬住獵物。
然后未及吞咽便被沙刀斬首。
蟲眼中的星狀瞳孔散開。
“繞開它,小心有毒。”
洪范按開吸滿了光的黑葉,瞥了眼林梢后遙遠的巨木虛影——隔著數十里也能看清輪廓,那樹至少有七八百米高。
隊伍在密林中以箭型前進,很快有了新的發現。
“火堆用的是劈過的木柴,還有穿靴的腳印,大概是二十人上下,看不出跟腳。”
徐子昂匯報道,眼里滿是血絲、充滿興奮。
“火滅了不到半個時辰,他們離我們不遠了。”
“休息一刻鐘,做好戰斗準備。”
洪范點頭,目光掃過樹枝上濺碎的藍血生物組織。
相似的場景這幾日他已見了多次——隨著大氣從紊亂中找到新的平衡,散去的對流風里偶爾會落下活物的部件。
三天來,他們一路往東走了至少一千里,途中因飛獸與毒物偷襲各死了一人,尸體就地埋葬。
十分鐘后,閉眼假寐的洪范被地震驚起。
他兩步躍上身旁樹頂,視線尋找地鳴的來處。
林界之外,數百里隨處可見大地的皸裂以及膿血般不斷涌出的熔巖。
更為驚悚的是一些赭灰色折疊拱起的線段。
按照昨日與胡鹿門的討論,那大約是被地質運動逼出地底的公里級蠕蟲生物。
飛獸群自林頂滑翔而過,破空聲沉悶。
不久后洪范感知到了先天靈氣波動。
“四里外,金土二行。”
他轉首下視,正對上同時抬頭的胡鹿門。
“是鎮獄宮的,拔營出發!”
半炷香后,四里外。
重物墜地之聲肢解于林葉。
以洪范為中心,掌武院精銳兩翼散開,刀劍出鞘。
越過灌木,一頭八米長的飛獸斜掛在樹杈,肉翅反折,斷在地上的首級流出藍色血水,星狀眼珠仍在轉動。
在它周圍,地上插著幾把蝕缺了口的長刀。
十九條漢子全身甲胄或站或坐,正冷冷打量來者。
“你們是鎮獄宮的吧,神煞典是不是在你們手上?”
洪范徑直問道,目光掃視如箭毫不遮掩。
按照漢州掌武院的情報,那塊刻有武典的板子高有二尺且無法折疊,并不那么好藏。
“在與不在,與你何干?”
一位四十許年紀的漢子回話。
他額上新添了道二寸割創,正背著具發脹的尸首,杵過來的眼神發直——那尸首與負尸人面容相似,只是缺了一只手。
“某家從前還從未見過敢這樣與我說話的鎮獄宮門人。”
徐子昂冷笑。
十九人中的為首者瞧了眼他身上的紅云帛服,又看向洪范的紫袍。
“原來是紫綬緹騎,難怪敢跟來;但外頭是外頭,你這身皮子在這里可不好用。”
此人肩寬背闊極為雄壯,腰間別著帶鎮獄宮徽記的玉佩,傲慢溢于言表。
“你只答我在與不在。”
洪范淡然重復。
對方聞言嘿然一笑,上前一步踢出長刀,粘在刀身上的血碎作藍霧。
嗡鳴乍起。
洪范偏頭。
長刀貼著他側臉釘入樹木。
紫無常不比大華,在這里做下的所有掠奪、殺戮出去都不會有人知道,除暴力外沒有第二種威懾。
正因如此,所有人的神經早已繃緊。
一聲“殺”字,不知出自誰的口。
戰場如潑油之柴,瞬息燒至狂烈。
十一支弩箭與七發手鏢交錯,后頭跟著幾把擲出的刀鞘。
賈玉宸疾步連環沖在最前,先踢淤泥后接劈斬,命中對手的鋼護腕。
火花爆閃拖曳。
兩翼賴華藏、徐子昂一持雙刀一持軟鞭各自殺入敵群。
一眾之中唯有胡鹿門事不關己站著沒動。
“你不上嗎?”
洪范看向身側。
“我是向導,不怎么能打的。”
胡鹿門擺了擺手。
“也罷。”
洪范哂笑一聲,回身揮出熾潮。
熾火真元極速難辨,平推而出,一路點燃地表草本。
但這道火線在敵陣五米外迅速黯滅。
“有些手段。”
洪范早了解過《寶塔鎮獄典》。
其真氣頑固剛強極具侵略性,力境時便善于入侵經脈、楔入穴道,鎖死真元通路,氣境時更能隔空成界壓制先天靈氣運轉。
熾火真元回縮。
洪范輕巧提縱,右掌以摔碑之勢砸在對手橫臂。
兩種頂級武典真元正面對撼,掀飛數丈內腐泥碎葉。
鎮獄宮門人旋身卸力,反手轟出鉆拳,被單掌墊下。
交擊剎那,熾火真元順其肢體螺旋爆發,無形火風一路崩碎灰滅衣袖直到肩腋。
“好強橫的火行真元!”
對方大步回退,瞧了眼被燒紅的手臂,卻不慌亂。
交手二回合,他已知道面前這位紫綬緹騎先天四合修為,比自己低了一籌。
七步樊籠全開,洪范靴下巖土融化浮現金紅。
“寶塔鎮獄!”
鎮獄宮門人此時結印,雄渾氣勁自周身蕩開,一息之間鎮平周遭所有熱流。
“嗯?”
洪范眉頭微蹙,發覺調動體外靈氣變得極為困難,真元離體稍遠便消耗暴增。
“如何?”
對方自以為占得上風,勾起嘴角。
“某家鎮獄宮長老‘肩挑太岳’顧志勇。你這一身火行修為著實不孬,想必是‘炎鋒’黎正信當面?”
黎正信是掌武院一位老牌紫綬。
洪范默然搖頭。
身為天驕榜上第十位,其戰力之強大早就不在于火或沙,抑或某一項殺法——凡是與熾星交過手的都知道,他的壓制力是全方位無短板的。
“論玩火,炎鋒自承不如我。”
洪范干脆舍了殺法,進步連拳生鑿硬啃。
《寶塔鎮獄典》敢于封印先天靈氣,重要因素便是其寶塔身防御力出色。
顧志勇拳架牢固,左右抵擋雖未受傷,卻被步步擊退。
“你是世家子?”
數回合貼身硬拼,他未想到自己先一步氣短。
身高、體型、修為、功法…
除了龍血,顧志勇想不到力量、耐力不如人的理由。
“世家貴種安愿受掌武院使喚?”
他旋身踢起飛獸斷首,灑出的藍血濺在林木表面,騰起嗤聲和煙霧。
洪范不退反進,抬手拉起沙霧,裹壓下所有血珠。
鎮獄結界還在。
沙霧雖不能持久,卻足以表明身份。
“沙火雙修…”
顧志勇方一吐字便見到沙墻崩散,其后壓來的金鎧巨人昂然有丈許高,揮舞等身長短的巨斧。
他猛地后滾閃身,見一人合抱的黑色建木利落兩斷,轟鳴傳開如潮。
“原來是熾星大駕?!”
顧志勇驚道。
及至此時,他依然想不明白洪范憑什么這么強,但只憑對方是熾星洪范,自己成為弱者便是理所當然。
洪范不再回話,巨斧左右劈斬,身前無物可當。
遠處,肉翅破空聲成規模集聚,迅速靠近。
“今日看來不巧。”
顧志勇越打越不敢打,呼喝麾下暫退。
“洪紫綬,我們不如先各自料理野獸,改日再切磋?”
“肩挑太岳”正當壯年,未來元磁有望,是鎮獄宮內行事最勇猛精進的少壯派長老,亦是漢州東橫行霸道的武道大豪。
親自帶隊進入紫無常的剛膽和自信就是明證。
在場十幾位鎮獄宮門人還是第一次見到顧長老避人鋒芒,但他們并無異見。
熾星面前楚劍閣退了、鐵魔死了,我們躲一手難道丟人嗎?
“太遲了。”
洪范搖頭,示意左右離自己遠些。
第一頭飛獸已到。
它體型較小,惡風般刮過林頂落在橫枝,震得黑木簌簌,齒間涎水滴淌。
“洪紫綬這是連手下都不顧了?”
顧志勇面色難看,心頭發悔。
明明去年年底才聽說洪范在具州大鬧一番,年后又與三皇子一系撕逼,怎么才二月又在紫無常碰見?
可惡,姓關的死老頭不批假的嗎?!
“不,你們和他們都走不了。”
洪范下了定論。
更多飛獸已經到位,沉悶的嘶吼聲四面而發,在密林中穿梭折回,豎人汗毛。
沙鎧變形,兩肩后支起六根槍管。
鎮獄宮一眾乃至漢州掌武院的人從未用過火器,自然看不明白這是什么招數。
卻有好事者替他們解說。
“這是聞名勝州的‘火神’,在我院中被認定為元磁下殺法威力第一,能親眼見到的機會可不多。”
旁觀了半晌的胡鹿門抱臂說道,口中的“我院”顯然是指監察院。
“臨死之際,且看好了…”
他微微發笑,左臉頰的藍紫色胎記被火光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