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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三章 好勝

  諸事談定,已是申時正(下午四點)。

  日頭斜墜浸染了云彩。

  洪范走下客棧,眼前隔著灰白紗帷,見酒肆布幡撥風翻動,炊煙裊裊散入蒼空。

  他心頭還想著方才與飛虹劍派閑談時得到的一個新消息。

  蒼墟城今日到了第四位天驕——端麗城的千點星——在祭奠靈堂后主動找上楚劍閣討教,其飛劍凈念切金斷玉快若殘影,結果只撐了五合。

  唐星晴在神兵加持下的戰力洪范并不知曉。

  但唐勝望的戰力早已穩定,且他在進攻端麗城時見過多次。

  洪范踏著青石板,聽由身體本能避過往來行人,腦中模擬與唐勝望交手。

  千絲念御劍攻擊速率極快,近距離五個來回甚至未必有三秒鐘…

  幾番思量,他腦中閃現出當日零距離斬斷子彈的那一道劍氣,不得不承認擂臺交戰還遠不是楚劍閣對手。

  煩,悶。

  胸口輕微的灼燒感。

  洪范皺眉駐步,在路人避讓的咋聲斜視中內觀少傾,意識到竟是自己的好勝心在發作。

  我竟在乎輸贏本身么?

  他捫心自問。

  五年前,洪范初到此世已在練武,但彼時既不尊重武道也不在意勝負,只把一切當做成事邀名的手段。

  如今,在拳腿刀劍中砥礪多年,原本克己沉靜之人已然能從白刃交擊中享受生死抽離。

  他想起屈羅意在大雪中對自己的評價。

  你不好斗,不武癡,一顆心飄來蕩去,想的東西千奇百怪又多又散。按理說這樣的人決計練不好武道,可你修為進境不僅不比我慢,殺法技藝上的成就還遠比我高,實在是沒有道理。

  “因為我開掛啊…”

  洪范失笑自語。

  西風掃過街道,他在落葉飛卷中漫步,與大華的秋天第六次交錯。

  這時候洪范從對街的首飾鋪子里聽到一個熟悉聲音。

  “這支釵子確實襯我。”

  他自帷帽的縫隙中循聲看去。

  一枚暗金色的釵子,上面嵌著枚潭水般深沉的黑曜石;釵頭沒有掛珠鏈,很是簡潔清爽。

  玄金裙裝的唐星晴將釵子插入頭發,微微扶正,對著水銀鏡子歪過腦袋,而后捻著裙擺踮起蠻靴轉了半圈。

  遭逢新敗能有此興致,可見小唐這兩年有所長進。

  洪范看著試釵之人默評道,頗覺身子輕盈雀躍。

  相隔只數丈,唐星晴很快注意到流動街道中投來的注視,回身瞥見帷帽藏頭的白衣人先是凜冽目光,而后只一瞬就認出了是誰。

  上次見面已經是一年多前了。

  她先是瞪大雙眸,不自覺露齒而笑,又想到自己剛才的動作有做作之嫌,臉頰有些發燙。

  “余錢不用找了。”

  唐星晴掏出銀錠按在臺上,對笑開花的掌柜摔下一句,迎出門來。

  隔壁茶樓兩人尋了個竹籬分隔的雅間坐下。

  白色窗紗吃風揚起,來回輕拂短案。

  “你不是在神京當差,怎么會在蒼墟?”

  唐星晴雙手攏著熱茶,黑貓般縮著兩肩。

  “是來真宗吊唁嗎?”

  這些日子熾星猛龍過江的事情已在城里城外鬧得沸沸揚揚,但九州廣闊,端麗城與蒼墟城一個在極西一個在東北,唐家收到喪報能在下葬前及時趕到已不容易,是故尚不知內情。

  “吊唁我是去了,但不能算為此而來的。”

  洪范尷尬一笑。

  “我來是做惡客。”

  唐星晴撩起鬢發,不解其意。

  “惡客?”

  她眉間的金紙花鈿逆光微閃。

  “我七月初受山長之命率隊前來調查青帝真宗隱田偷稅之事。”

  洪范一口氣說完。

  “現在?在楊前輩的喪期?”

  正小口吃茶的唐星晴一愣,杯子放下嘴唇上還沾了片茶葉。

  “是啊,山長不拘小節,他不講究這個。”

  洪范打了個哈哈。

  “你們過來大老遠的,唐家與真宗關系很好嗎?”

  他隨口問道。

  “還行,我們兩家都尊劍技,多年來一直有來往。”

  唐星晴認真回道,看著洪范面龐突然又補了一句。

  “其實也就一般吧,禮尚往來,沒什么真交情。”

  兩人聞言俱笑。

  “聽聞你今日與楚劍閣交手了。”

  洪范喝干茶水又添,終于忍不住問出口。

  “怎么樣?”

  說到此節,唐星晴斂去頰紅,微微搖頭。

  “我連攻四招,他只守不攻,直到第五招反出一劍切斷我耳邊鬢發,我便不得不認輸了。”

  她空著目光回想,右手不由去按身旁凈念的劍匣。

  “快到來不及反應?”

  洪范再問。

  “倒也不是,楚劍閣的劍氣是很快,但當時的我卻有些不敢抵擋的意思——就仿佛他的劍氣甚至能傷到凈念。”

  唐星晴話語斟酌。

  “我與他是庭下切磋,一開始相距便只有十步;若拉開到十丈,拖到二十招也不是沒可能…”

  “通天劍經確實大有名堂。”

  洪范聽出小姑娘的不甘,附和一句。

  “許久不見不說這些閑事。”

  他將“用沙流刀試試明神和赤面狻猊”的荒唐念頭趕出腦海,笑著請道。

  “我在城北包下一家商棧,你要不去我那做客?今晚總不至于要跨五六千里趕回端麗吧?”

  唐星晴聞言羞惱,狠狠瞪他一眼,但很快恢復慣常的清冷樣子。

  “現在不方便。”

  她搖頭道。

  “這回家中過來觀禮是我帶隊,這兩日須得以身作則不能亂跑。這樣,你給我地址,待九月廿五過了,我來尋你。”

  洪范驚訝于她的落落大方:“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待啊!”

  “哼,武道上我或是不如你…”

  唐星晴揚首輕哼,直視堂堂熾星,指尖輕叩劍匣。

  “但坐在你對面的依然是淮陽三郡十年來最優秀的劍客!”

  說這話時她青澀、驕傲,稚氣中滿是不屈銳意。

  正是那個龍湫鎮中寄人籬下也要計較高低的千點星。

  兩日后,九月廿五。

  青天懸劍停靈三月期滿,將起棺下葬。

  午前,江湖群雄聚集在青帝真宗用宴,席間止語以示尊重。

  午后,辛文成、張昂雄、谷俊達等門內核心親自抬棺下山。

  是日,烏云如蓋,天闕如裂。

  墳頭寶地選在蒼墟山北三十里外的一處雄奇山頭,與真宗歷代祖師為鄰;觀禮眾人登山后在烈烈西風中靜候了一個時辰,直到大日西落的吉時、鮮紅暮光如銅汁般澆上山頭才開始葬禮。

  循大部分元磁武者慣例,楊翠微死后用的是巖葬——先在整塊的山巖中挖出四五丈深的方坑,將摘取五臟的棺槨一體葬入,以整巖壓蓋,最后縫隙里灌入鐵水。

  一刻鐘后,鐵汁冷卻凝固。

  陵墓鑄成。

  辛文成脫去外衣,將高有一丈、五千斤重的花崗巖石碑抗在背上、灌入泥土,而后跪請在場地位最高的河間國宗師“目無余子”后知野以指題字。

  后知野年過一百六十,地榜列八十五位,是河間國武圣“洞照太虛”后知秋的遠房堂弟,兩人字輩雖一樣,年紀卻足足差了近一個甲子。

  有墓有碑,有香有燭,賓客們在紛飛紙錢中一一叩拜,而數百位有修為在身的真宗弟子則各取種子,揮霍真氣在山頭催生出一片新林。

禮成,以傲慢刻薄聞名的后知野不發一言破空而去,多少落了辛文成的面子,但  觀禮賓客們只覺得長舒口氣。

  唯有真宗子弟們更加沉默。

  大風推擠著下山的隊伍。

  當夜眾人一股腦兒回了真宗,參加最后的白事宴——說是白事,實際上席間壓根沒有悲哀氛圍——好酒好菜之下,在座推杯換盞,認識的敘交情,不認識的交朋友,氣氛竟是火熱。

  尤其是這一席用了蒼墟城最好的三十年陳釀,一壇八兩銀子不限量供應,考慮到武者各個海量,可以說是奢侈。

  半個時辰后,杯盤狼藉,空壇子已堆成小山,大部分人喝到半醉。

  辛文成眼見到了火候,起身走到門廳處,放聲清了清嗓子。

  廣蔭殿內外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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