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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六章 清明螺(十六)

  他父子二人并未撐傘,毛毛細雨灑在自己身上,渾身浸透著一股涼意。

  身旁的童正還在那里贊不絕口的欽佩與贊揚著那位大人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手腕,眼里滿是崇拜。

  這模樣當真似極了年輕時的自己。野心勃勃,又自恃自己足夠聰明之人一貫如此,對那些能將自己拿捏的死死之人崇拜不已,對那些被自己拿捏的死死之人卻是不屑一顧,甚至捏扁揉圓的反復玩弄的。

  之于童正而言,前者自是那位大人,后者自是劉家村那些村民,死去的姐妹花、趙蓮等人了。

  童不韋瞇了瞇眼,這模樣不止似極了年輕時的自己,也似極了那聚寶盆。年輕時的自己就是在這般崇拜與張狂中出的事,好不容易金蟬脫殼才撿回了一條命,那聚寶盆卻是沒那個金蟬脫殼的機會了,直接死了。

其實自己眼下是死局不假,卻也是有可能盤活的。問題只在于眼前這個聰明又張狂的石頭。這石頭既是人,人自是只有一條命的。童不韋垂下眼瞼所以,其實自己并非全然無法搬走這塊石頭。至于眼前這位若是自己的親子,自己狠不狠得下心這種事他童不韋平生便沒有狠不下心的時候。不能搬走的原因從來不在這塊聰明又張狂的石頭本身,而在于那位大人不允,而他也確實沒那個本事在那位大人的眼皮子底下搬走這塊石頭罷了  除非這塊石頭自己出了事。童不韋瞥了眼身旁聰明又張狂的石頭,心道。若說原先童正身體羸弱之時,還戰戰兢兢,老實乖覺些,身體大好之后,便已然不大老實了,這種不老實在自己同他攤牌之后,更是攀至了頂峰。

  所以他眼下這般聰明又張狂的模樣,也不是猜不到的。

  畢竟他說過很多回了童正似極了年輕時的自己,既是自己,他童不韋自是了解的。年輕時的自己也好,聚寶盆也罷,遲早都會等來那個該來的教訓的。

  所以,比之死了的聚寶盆,他大難不死、金蟬脫殼,才是真正的好運氣。

  當然,有這好運氣也不是沒有緣由的。聚寶盆也好,童正也罷,都是自出身起便不曾做過布衣的,可他童不韋卻是不同的。他是自布衣中來的,雖然從布衣中來的人多是再也不想回到布衣中去的,他童不韋也不例外,可不得不承認,那段讓他避之不及,不想再回去的曾經的布衣經歷,卻是確確實實的讓他躲過了一劫。

  當年,若不是因為賺了銀錢之后,實在不好意思不出錢為家鄉修條路,算是被趕鴨子上架做的這個修路的大善人,出事之后,也不會因為這個原因,被破例保下這條命了。

  吃一塹,長一智。所以他來長安之后,做起了童大善人,哪怕心里著實對布衣百姓沒什么同情之感,可了解他們卻是真的,也知曉這群百姓喜歡什么,想要什么,所以,他做起了童大善人,也修起了腳下這條山路。

  嘆了口氣,瞥了眼身旁得意張狂的童正,他在等著童正迎來那個遲早會來的教訓,所以,自己眼下是死局不假,可童正卻實在是得意的太早了。

  只要童正死了,自己按理來說就活了。

  可童不韋垂眸,目光落到自己垂在身前那花白的頭發之上,不由苦笑了一聲,這么多年同那位大人打的交道實在太多了,自然知曉哪怕那位大人看似大方的給了生路可那又會是一條怎樣的,沒得選的生路。

  有石入口,只留一線生機那種絕處逢生的仁慈便出自于他。

  看著自己離活近在咫尺,那新生的希望就在眼前了,可眼下卻已不是當年了。當年自己一窮二白來劉家村時三十出頭,而立之年,同劉寄母女互相提防了十多年,四十過半方才有了童正,再后來,等到如今自己去歲過的七十大壽,童不韋伸手摸了摸眼角的冰涼,不意外的,自己的身體又在哭了。

雖然自己眼下身體依然矍鑠,也依然想要擺脫童正,也終于等來了那個機會能擺脫這塊卡喉嚨的石頭,可他已過七十了啊  歲月無情他也好,還是那位大人也罷,其實不止深諳人性之道,更明白有一件事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那就是時間。

  所以該給的銀錢可以用各種法子拖延,這一拖,一開始被拖欠者討要銀錢時還有那精力,還有那憤怒的情緒,可經由時間的搓磨,幾年,十幾年,幾十年不還,那憤怒的情緒也會漸漸被時間所磨平,被拖欠者被磨平了心智同精力,逐漸變得麻木。

  雖然還會來討要,可那討要早從一開始的日日堵門變成月月堵門,到最后一年堵一次門,甚至兩三年再堵一次門了。

而反觀拖欠者,卻是隨著賴賬日久,而從一開始的躲起來不敢冒頭,變成了最后的大搖大擺你奈我何  諾,這個,就是欺負人深諳人性,借用時間來消耗對方的精力,而后,久而久之,欺負人的,就成了大爺。

  他太了解這些諸如種種的手腕了,可眼下的自己看著自己花白的頭發,他知道他童不韋雖然欺負了很多人,耗走了很多人的大好年華同精力,可同樣的,自己也被欺負了,被耗走了那最好的年華同精力。

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雖然此時自己依然精神矍鑠,依舊年年精心調養著自己的身體。可年過七十,哪怕調養的再好,哪個七十的老者能保證明年的自己定然也會同今年一樣的精神矍鑠  歲月無情,對事對人皆是如此。那狐仙局維持的久了,總有入不敷出坍塌的一日,哪怕調養維護的再好亦是如此,人也一樣。

就算解決了童正,自己重新領那養子,究竟是打小養起還是直接尋個現成的打小養起七十的老者,誰敢保證自己能等得起對方長大成人尋個現成的,若是等到二十年后,自己依然活著,看著彼時無論怎么親近都同自己隔了一道心墻的養子,自己難道不會懊惱當初沒有打小養起嗎  歲月不止無情,且還不會告訴你未來究竟會如何,你究竟還能活多久,機關算盡之后又該怎么選擇那條對的路。

  說到底還是太晚了。即便童正的教訓眼下就來,可于他而言,還是太晚了,晚到他已到騎虎難下的年紀了。

  被人這般不上不下的吊著,活著又好似死了,半死不活的活著,這種被卡住喉嚨的感覺實在是太難受了。

童不韋眼里一片木然所以,他知道那位大人不是好官。任對方的做法再如何冠冕堂皇,再如何的滿口仁義道德為國為民,身處其中的人時時刻刻感受著這種半死不活的感覺是事實,所以,對方又怎么可能是好官  就像先帝在位時的大榮看起來繁花似錦,幾乎日日都有人作出詩篇歌頌大榮,可那么多詩篇歌頌之下的大榮,百姓過的并不好,連京師之地久不降價的宅子價格都降了,足可見百姓有多么想遠離這天子腳下、京師長安了。

說實話,自己這日子雖然吃穿不愁,且還精細,可委實是太難受了,偏此時自己的年紀嘖嘖,不甘又如何還有更好的辦法嗎童不韋眼里一片冰涼,喉嚨里發出了一聲輕笑,眼神滿是不甘,表情卻麻木至極,唇形動了動只能活著罷了誰說折磨人就定要似那酷吏一般刑具加身的無聲無息,看起來不痛不癢,不打不罵,卻能讓人時時刻刻絕望至心死乃至麻木難道不是一種折磨童不韋摸著眼角怎么都擦不盡的眼淚,咬著牙身形顫顫,嘴唇動了動,無聲的說出了那句話那個人不是好官  走了兩步,眼角余光瞥到一旁得意張狂,似極了自己的童正時,童不韋忽地又意識到自己也不是好人大抵是被人欺負的那般狠,那般不甘,哪怕不想回布衣中去,可遇到被欺辱之事時下意識的反應還是同尋常布衣沒什么不同遇到不公,遇到被欺辱之事,自然是想尋官府主持公道的方才回憶了一番自己這些年被人欺負的經歷,越是回憶,便越是咬牙切齒的憤恨,內心被那長久被欺壓而生出的憤恨填滿之后,自是本能的將自己當成了一個受迫害的布衣,想求青天大老爺主持公道的。

青天大老爺唔,也不是沒有。可臨到站在衙門口的鳴冤鼓前了,他才恍然意識到自己不是好人,自己被欺負沒辦法求人主持公道  眼淚越流越發冰涼,他雖是大榮百姓,也按時繳納田地賦稅卻沒有辦法如尋常布衣那般受了欺負就去衙門門前敲響那鳴冤鼓即便遇到青天大老爺敢接他這個案子,他又要怎么把自己被欺負的情形拉上公堂中間見不得光之事委實太多了,他自己那雙手也實在太不干凈,洗不白了。

  沒辦法找官府主持公道,靠自己,卻又怎么都不是那位大人的對手,便只能任憑對方欺負了。

這種任憑對方欺負的結果自己不是沒有想過的,身旁不斷感慨那位大人好手腕的童正不正在嚷嚷著技不如人,甘愿認輸嗎話總是說起來那般簡單,上下兩張唇一碰便成的可當技不如人,甘愿認輸這句話上及自身時,身旁這個年輕張狂的自己當真明白這句話的真正份量嗎  要知道做技不如人,甘愿認輸這件事的,正是他自己感慨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那位大人,當他感慨的好手腕用至自己身上時,童正應當就笑不出來了。

  就似被童正玩弄的姐妹花同趙蓮,死的死,入獄的入獄,沒有人笑得出來。

  玩弄別人的人總是在笑的,被人玩弄的,則總是在哭的。

  一笑一哭,一個在天,一個入地。

道理自己總是知道的這般清楚,可做起事來卻從來不照自己知道的道理行事的,童不韋垂眸那又如何自己被欺負了,沒辦法找官府主持公道,被自己欺負的人,又有多少能去官府尋人主持公道的  都藏著太多不能見光的秘密,自是各憑本事行事了。他被人欺負,便找能欺負的人欺負回來罷了,哪怕對面是年輕時的自己,亦不例外。

  一腳離開了自己修繕的那條山路,踏上了官道,父子倆人繼續一前一后的向城中行去。

尋個賭徒要尋多久久賭成性的賭徒哪里憋得住不進賭坊,而時老老實實的尋個地方窩起來,藏著不露面  昨日早上才答應了林斐,今日一大早,那姓劉名耀祖的賭徒就被手下的小吏同幾個差役押送至大牢了。

  “大人,雨下的那般大,那些容易躲藏的三街九巷的犄角旮旯里都被水淹了,他又不是魚,不能在水里過活,躲藏不得,便只能跳出來了。趙家一家子眼下都在牢里,他又沒別的地方可去,再加上手癢,于是又去了賭坊,昨兒半夜便被人扣下來了。”小吏搖頭,說道,“這人真好抓呢”

  “好抓怕也不止是因為賭癮難忍的緣故,更重要的,是覺得我等尋不到他頭上。”長安府尹搖了搖頭,問小吏,“人呢”

  “在牢里。”小吏說道,“昨日雨大,牢里也被淹了不少,押送不大方便,自也沒有給他套頭押送了,而是直接帶進去的,趙家一家子當是看到我等抓了劉耀祖了。”

  “看到便看到了,無妨趙家便是看到了,也無非是編幾個由頭盡量不與他扯上關聯罷了。”長安府尹對這個倒是并不在意,而是伸手拍了拍案幾上早已備好的文書,道,“劉氏同劉耀祖這兄妹關系做不得假,還能當作不認識不成”

  “更遑論那大善人不是只養一家親家么劉老漢夫婦不是擠兌了趙家一家子的,想吃他家那份嗎去劉家村請幾個證人過來,記得,劉老漢夫婦二人定是要帶上的。”長安府尹說道,“我便不信這群人互相攀咬之下,那趙家還敢不將前因后果說清楚”

  當然,能篤定趙家“一番衡量”之后,還是會說實話也是有原因的。

  “他趙家瞞,無非是想保住童家這門親事罷了,最好的結果當然是找不到劉耀祖,他們這童家親家里外皆在理,只是運氣好,搶到這門親事罷了;可若實在是無法里外皆在理,也只能要舍了劉耀祖,保全自己了。畢竟,只要有趙蓮肚子里的這塊肉在,哪怕面子不好看,劉耀祖為趙蓮殺人,容易被人戳脊梁骨的罵,可只要那實打實的位子在手,那點難聽的謾罵這劉氏和趙大郎先時開食肆時也沒少挨過,于他們而言,面子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里子同位子。”長安府尹說道。

  這案子本身不難,難的與麻煩的,不過是牽扯里頭的人心里的博弈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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