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不是每日都有貴人會半夜三更的把人叫起來做事的,可人一旦醒了,自也不是立時睡得著的。多慮多思的習慣融入了骨子里,總是會下意識的盤復一番今日遇到的種種事情,約莫小半個時辰,盤復到身體實在疲憊了,才能再次睡去。
眼下不似在宮里,不需盤復這么多的事。可自己那身體多年養成的要等上小半個時辰才能再次睡去的習慣還在,趙司膳睜眼看著被雨點不斷拍打,用湯圓的話來形容就是恍若砸門似的雨聲,看著那雨珠在窗面上滑下,滑出一道又一道濕漉漉的水痕,下意識的嘆了口氣。
靖云侯府里自沒有那么多的明爭暗斗需要她盤復了,眼下需要她盤復的,也只有往后的生計問題了。
當然,即便是已仁至義盡的照顧到極致了,按說不用再去理會趙大郎夫婦了,有些事擺在那里,卻也不能閉眼全當看不見。雖然未必會直接插手,可很多事見的多了,也已能早早對所謂的結局有所預感了。
被關押在牢房中的趙蓮以及趙大郎夫婦會遭遇到的結局,趙司膳心里已然有了猜測。
講道理,苦口婆心的勸嗎若是講的通,勸的動早就勸了。那些簡單的道理很多人都懂,只是面對那般大的一只天上掉下的大餡餅,實在是守不住內心的心動罷了 “竹籃打水一場空。”趙司膳看著頭頂的床蔓喃喃,“她又不是瞎的,傻的,感受不到那什么鄉紳公子的態度,知曉對方并不在意自己這個人,只是想著肚子里有個金疙瘩傍身罷了。”
只是對方究竟在不在意這金疙瘩,單從對方的態度也能看得出來。若是當真在意,又怎會讓金疙瘩跟著趙蓮這個母親入獄,受那牢獄之罪 甘愿被抓交替的,多是覺得自己命硬能賭一賭的。
可事實卻是很多人的命遠遠沒有自己以為的那般硬,能輕易躲過這被抓的交替。更有甚者,便是當真扛過了這一劫,出來后,面對那鄉紳父子,賭那鄉紳父子重諾,一諾千金的肯兌現自己的諾言想到自溫明棠那里聽來的那位大善人口口聲聲的“重諾”,那滿口仁義道德的善舉將先前那對死去姐妹花的父母劉老漢夫婦折磨成那般的重諾 說句不好聽的,便是他重諾,哪個又知曉他重諾之下,給予你的會是什么金疙瘩里頭會不會藏了毒。
翻了個身,眼下想這些,趙司膳當然不是為了琢磨這些自己早已看明白的道理和事情的,而是預見到了最有可能的結局。
經此一事后,被打破了一步躍入云端的美夢,哪怕周圍的街坊鄰居不笑話,當然,事實是面對趙大郎夫婦這等素日里口碑便不怎么好的人,多的是人來看笑話。
可即便周圍所有人都不笑話他們,眼看美夢破碎,又被那鄉紳父子如此一番拿著根蘿卜反復吊胃口的折磨心志之后,本就不是什么好的,愛貪便宜的趙大郎夫婦并不見得會改,甚至極有可能因美夢破碎,眼見那富貴無望,而變的更為瘋魔。
比起不曾得到過,體驗過,只遠遠看著,幻想過的富貴,那等當真見了富貴,享受了幾日富貴卻又被丟出去的,往往比起原先不曾享受過的更為不平。
她在宮里曾見過那些生的嬌俏的宮婢,原本只覺自己生的嬌俏,并不比有些娘娘差,卻沒有娘娘命,雖感慨命不好,可還是認真做事的,心性也尚處于尋常人之列。可若當真一朝入了天子眼,成娘娘了,沒過幾日,又因著種種后宮齟齬手段被奪了位份,這一起一落的打擊之下,大半都會似變了個人一般,變得更為瘋魔。
至于趙蓮若說原本身上還有些尋常可愛小娘子的心性,若是當真運氣福分不夠厚,到了那一步,沒了尋常小娘子的可愛心性,也不知會變成什么樣子。
趙蓮好嗎當然不算什么好人甚至還會被不少人指著鼻子指責想高攀,可誰不想過好日子呢又有多少人一開始便有那般堅硬的心房,有那般的勇氣,敢于正視面前自己的良人實則是個不良的,而有勇氣拒絕呢 她見過的良人不良的娘子們多數并不是第一次發覺對方不良便能立時斷絕與對方的來往的,而往往是寄希望于對方能改,可能改的又有多少,多的是糾纏多年方才離開,甚至蹉跎了一生的。
趙司膳躺在床上翻了個身趙蓮這樣的小娘子不少,甚至還可說很多。可若是當真發生了這等事,難道錯只錯在似趙蓮那等小娘子一個人的身上嗎是誰明明根本沒將她當回事,也早打定了主意拿她來躲災,躲過這災,便將人隨意丟棄了呢那從一開始便只想著將人拉進美夢里呆幾日便將人踢出去的,豈不更壞人性哪里經得起他這般一來一回,一起一落的折騰這般反復來回折騰,讓人反復感受著人性之惡、人性之自私,被反復愚弄、嘲笑過后,不說趙蓮這等本不算太好的小娘子了,便是個良善些的,被騙被欺辱至絕望了那么多次之后,又哪里還敢再信任旁人那般戰戰兢兢,互相不信任,互相提防,互相爭斗的感覺同先帝在位時的宮里又有什么不同誰見了不說一聲烏煙瘴氣 若是沒有這遭事,或許趙蓮一直都會是那個尋常人的心性壓制住了惡性的小娘子,可眼下,有人卻肆無忌憚的將她心里的惡放了出來,至于那被自己放出的惡會沖向何人,那些鄉紳不在乎,因為在他們看來,趙蓮的惡無論如何都是傷不到自己的。
尋常百姓,欺負就欺負了,還能如何至于百姓不甘以這些鄉紳祖輩多年的經驗,這些被他們欺辱之人不甘之后,泄憤的對象,多數時候并不是自己,而是更弱者。
趙司膳想到溫明棠說過的一個不知哪里的賢人曾說過的話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弱者憤怒,揮刀向更弱者。那些玩弄人性的鄉紳或許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卻并不介意引起人性之惡。雖然百姓的數目多了,會成為可以覆舟的勇者;可若是單獨的百姓,尤其還是似趙大郎、趙蓮、劉老漢夫婦這等單獨存在的百姓,卻是實打實的弱者,尤其還是為人詬病,品行并不端方的弱者。鄉紳自是敢肆無忌憚的欺負他們,因為知道這些人是真正的弱者憤怒,往往揮刀向更弱者,那火多數時候燒不到自己身上。
深深嘆了口氣之后,趙司膳躺在瓷枕上闔眼翻了個身原先的趙大郎夫婦以及趙蓮便已足夠讓人警惕了,經此一事后,怕是更要小心他們了。也不知經由這童大善人父子的一番教導之后,這一家會變成什么樣子。
如此一想這發時疫財的童大善人父子本人還真似那時疫成精了一般,能傳染人性之惡的瘟病了。能將原本的普通人,以及本就不算好的尋常人變的更壞。
這種扒皮吸血,還能傳染人性之惡的人真真也不知這報應什么時候來。
趙司膳徹底睡下之前還在想著這個,卻不曾想這個報應來的那般快。
又是一夜大雨,早上天蒙蒙亮時,溫明棠同湯圓便同時睜開了眼睛,雖說起得早,可一夜無夢,睡的安穩,人自也精神得很。
互相為對方編了兩條素日里一個人不怎么方便編的辮子之后,兩人推門而出,才一開門,卻見雨雖不似昨日一早那般已然停了,依舊在下,卻也只是毛毛細雨了。湯圓倒吸了一口涼氣,瞥了眼兩人腳下的繡鞋道“需得換鞋了。”
雖然走的都是長廊,淋不到雨,可那雨水遠比昨日大早上積的要深。走在長廊之上,腳踝便已入了水,更別提走在尋常的地面之上,那水已然沒到小腿了,如此情形之下,出行自是要換上防水的靴子了。
換了靴子,走在長廊上,看著那水漫路面的情形,湯圓忍不住嘆道“我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看到這等發大水的情形呢”
“長安難得大雨,雖昨日一整日,路面上的水瞧著是排下去了,卻是皆積在排水溝渠里,并未排入地下與河道。”溫明棠說道,“眼下又一場大雨下來,排水溝渠里沒位置了,自然只能漫過路面了。”
“這般濕答答的,走在水里的感覺真不舒服”湯圓同溫明棠一道走在長廊上說道,“容易打滑不說,也不知水里會不會有那水耗子、蛇蟲什么的,若是碰到可要嚇死人了。”
這倒不是湯圓矯情什么的,蟲、鼠、蛇這等事物不說女孩子了,便連多數尋常人都是覺得惡心以及害怕的。
溫明棠點了點頭,說道“單靠如今地下排水的幾道口子排水沒那么快,我記得地下排水處有一處口子是連同涇、渭兩河水位最低處的,估摸著內務衙門那里要派人去將那口子挖開了,如此一來,排水便快了,城里也不會積水了。”
湯圓聽的似懂非懂,不過水位一進一出,將堵塞的出水口挖開,便能將水排走的簡單道理還是懂得,遂點了點頭,說道“還是早些將水排干的好,走在水里好難受呢”
溫明棠看著腳下沒過腳踝的水位,也點頭說道“確實難受。”頓了頓,又道,“天災可不看人情世故,管他是貴人還是平民,管他是尋常百姓的屋宅還是貴人的屋宅,要淹都是一起淹的。我等吃得了苦的覺得難受,那等素日里吃不了苦的,更是難受的緊了,想來天還未亮就派人到內務衙門去催了。”
“內務衙門管的還真多啊”湯圓聽到這里,忍不住唏噓道,“我原先還當它只管發體恤銀錢,以及送食材的那些個雜事呢沒想到這事也歸他們管。”
“按說是不歸他們管的。”溫明棠接了湯圓的話茬,說道,“畢竟這地勢、水位什么的,都是吃的手藝飯、工匠技藝飯,到底是要尋懂行的來做的。可先帝那會兒,這開閘放水的活計也劃撥給他們了。說是這長安城的排水溝渠規劃什么的皆已做完,剩余的也只是些定期清理溝渠、河道口子排水的力氣活了,便給原先負責這些事的那些工匠發了一筆銀錢算是善后,而后便盡數辭退了,將這體力活劃撥給內務衙門來負責了。”
“當然,內務衙門這般只要能接的活計都攬過來,也不是沒有理由的。”溫明棠說道,“前兩日,劉寺丞他們不是說過么每次內務衙門多攬一樁活計,內務衙門的管事們便能肥上一圈。內務衙門攬過的可不止是活計,還有銀錢,朝廷撥下的原先發給那些工匠的銀錢還是那個數目,拿了那原先發給工匠的銀錢,卻不尋工匠,而是私下里去碼頭或者旁的米行、集市這等地方尋幾個吃力氣飯的,這等吃力氣飯的,日日都在騾馬市那里掛著牌子等著人雇傭呢花十成中不到一成的銀錢,便能將那清理溝渠的活辦了,剩余的九成自進內務衙門的帳房里了。”
湯圓聽到這里,頓時恍然“難怪內務衙門什么都想插一手呢說來說去,原來還是為了一個錢字啊”
“要不然呢”溫明棠笑了笑,眼里的笑意卻并不達眼底,而是嘆了口氣之后,繼續說道,“雁過拔毛,若不是為了留下那只雁,他管那么多活計做甚”
“當然,他們拿錢也是怕出事的,所以但凡有可能出事的地方,都不留人。只要不出人命,惹出大事便鬧不起來。”溫明棠說道,“所以,三街九巷那里住了這么多的人,好多漁民、村民,但凡遷出來的,都是往那三街九巷里塞的。”
湯圓聽到這里,更是忍不住直搖頭“這真是跟個周扒皮似的,能拔得毛都快將人拔禿嚕了。”
溫明棠點了點頭,頓了頓,又道“他們很是謹慎的,眼下天還未亮,他們當已過去帶著人挖開那口子開始排水了,若是快的話,可能還不到朝食的時辰,那城里的積水便已然褪下了。”
溫明棠說的不錯,天還未亮,甚至內務衙門派出的兩個監工還需打著燈籠照明才能出行,一行人便已經帶著幾個騾馬市雇來的苦力工摸到那排水的地方了。
“就是這里了”天還未全亮,再加上下著雨,自然看遠處不大真切,不過卻并不妨礙兩個對這地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監工引著人走到正確的排水口,道“將堵住的淤泥都清出來,往河里排。”
幾個收了錢的苦力工自是收錢辦事,拿著鐵鏟等家伙什走到了排水口,準備如昨日那般挖出那些堵塞的淤泥。
只是看了看比起昨日來明顯漲了一大截,快接近排水處的水位,幾個苦力工還是忍不住說道“水位好高,快沒過排水口,排不出去了。”
他們不懂那些復雜的工匠技藝,可水沒過排水口,水排不出去這簡單的道理還是懂得。內務衙門要的是城里的積水趕緊排走,莫擾貴人出行,他們也是知道的,是以見狀連忙對那監工說了一聲。
幾個監工顯然是管錢內行、討價還價出最少的錢請人將活干了,豐了自己的腰包也內行,可工匠技藝什么的卻是不懂的外行了。
聽到苦工這般說來,嘴里不耐煩的嘀咕了一句煩死了才不情不愿的過來靠近河岸看了一眼,看到那明顯快沒過排水口的水位也不以為意,只是叮囑幾個苦力工“河道寬的很,不妨事的。將城里的積水排了之后便將幾個排水口的淤泥填回去堵死,莫讓河水沖入城中,擾貴人出行便成”說到這里,又瞥了眼霧蒙蒙看不清的涇、渭兩河,說道,“問過欽天監了,這兩場雨過后又有一段時日不下雨了,河里的水積著就積著,不礙事的。沖上岸,岸上也沒有人,出不了什么人命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