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看書,大理寺小飯堂!
“老太醫是埋怨我同長安府那位沒有尊著你等的前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粉飾太平?”林斐看向面前的黃湯,面上的笑容早已斂去,淡淡道說道,“所以想提醒一番我同長安府那位?”
“提醒不敢當。”黃湯看向面前的林斐,垂眸瞥向眼前那杯佛手化橘紅的茶水,說道,“只是林少卿堵死了我這里的小道,可知斷人錢財猶如殺人父母?”
“老大夫的父母已過世很多年了,早已沒有‘殺人父母’這等顧慮了。”林斐打斷了黃湯的話,提醒他,頓了頓,又道,“我今早便帶著人過來了,卻是直到午食才點的這杯佛手化橘紅的茶湯,等了足足一個上午都未等到人,若不是老大夫欺人太甚,惡人先告狀,林某今日本只是打算在你這里吃碗面便走的。”
這話聽的面前的黃湯神色一怔,待到回過神來,卻是非但不見半點羞愧,反而更是惱怒:“好!好你個林斐!惡人先告狀竟到你這等地步了?”黃湯臉色不善的看著面前的林斐,冷笑道,“若當真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你在這里等了一上午,倒確實坐實老夫惡人先告狀之名了。可眼下…看你林斐一番手段,還有你身上這一身紅袍,內務衙門那點子事當真能騙得過你的眼睛?若非你在老夫這里生事,你衙門里那兩個半大孩子今日午食過后早拿到銀錢了,又怎會遭遇刁難?”
林斐面色平靜的看著面前冷笑的黃湯,待他說罷之后,才‘咦’了一聲,道:“還真是奇了!林某覺得老大夫你在惡人先告狀,老大夫卻覺得我在生事,這事便要好好說道說道了。”說著伸手提起茶壺,眼看黃湯隨手將自己面前喝空的茶杯往前推了推,等他倒茶,林斐卻將那提起的茶壺收了回來,沒為他倒茶,也沒為自己倒茶,而是將茶壺提在手里,認真思索了起來。
這舉動…看的黃湯忍不住蹙起了眉頭,不滿道:“你想倒茶便倒茶,不想倒茶便放下茶壺,讓老夫來倒。這般倒也不是,不倒也不是的拿捏在手里做甚?”
“你我二人跟前的茶杯都空了,林某是在想這茶水是該先給老大夫倒還是先給自己倒。”林斐提著茶壺,對面前的黃湯說道,“按理來說,循尊老之禮,林某該先給老大夫倒茶,再給自己倒茶的,一開始林某便是這么做的。可老大夫方才又指著四十歲的令侄說其在林某面前只有三歲,道林某在欺辱小輩,那敢問在老大夫眼里,自己幾歲,林某幾歲。誰是誰的小輩,這杯茶水該先給誰倒?”
“少扯那些無用的廢話!”黃湯聽到這里,隨手將自己面前的空茶杯一記倒扣,杯口朝下的合在了案幾上,而后看向林斐冷笑道,“少揪著老夫話語里的漏洞不放,也莫要盯著這等便是爭個高下來也無用的小事浪費時間。你倒的這茶…老夫不喝了!你愛做小輩便做小輩,愛做長輩便做長輩,老夫一把年紀了,見閻王爺之前的時間寶貴的很,不是浪費在這點無用之事上的。”
看著眼前干脆倒扣了茶杯的黃湯,林斐摩挲著手里的茶壺說道:“看來老大夫挺懂言語機鋒這些事的,知曉便是爭個言語先機出來也是屁用沒有!”
聽著林斐清清冷冷,臉不紅來心不跳的說出“屁用沒有”這些堪稱粗鄙的形容話語,黃湯蹙眉:不管是相貌、出身還是自身經歷,林斐這等人都同“粗鄙”無關,甚至可說是長安城里出身最清貴的那等子弟也不為過了。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人,說起那三街九巷之人日常掛在嘴邊的謾罵之語,竟是如此自然!
真真是個完全不被自身身份禁錮的,張口閉口‘屁用沒有’的清貴公子!
這等人,可比那等要面子、自持身份的權貴子弟難纏多了。
當然,這等難纏于他這碗見多了各路形形色色人物的黃湯而言也并非不曾見過,不跟他多廢話就是了。
言語相談,如何掌握主動權,不被對方牽著鼻子走,幾十年前他就會了,這么多年的精進下來,更是宛如鐵桶一塊。看了眼倒扣在自己面前的空茶杯,黃湯哼了一聲,開口說道:“內務衙門那里的事本也不是專門盯著你衙門里的那兩個小輩的,誰來都一樣。你若是當真想讓老夫出面幫忙也不過一句話的事。明明一句話就能解決的事,卻偏偏跑到老夫這里來生事,你不是欺人太甚又是什么?”
“是啊!明明一句話能解決的事,為何會生出那么多的波折來?”林斐順著黃湯的話說了下去,“還有,老太醫分明至此還在顛倒黑白!”說到這里,他抬眼瞥向黃湯,“老太醫心知肚明,內務衙門那里…林某今日若是不來…才是當真不會放錢吧!”
“那想補拿好處費的皇后娘娘的人到底還是被動落于下風了,畢竟條子都發出去了,能不能補到好處費,端看能不能唬住那拿條子的了。關鍵是那兩個互相推諉發銀錢的,左右騎墻觀望著,將銀錢扣在手中不發。”林斐語氣平靜的說出了事實,“老太醫這里只是專行旁門左道的小道被堵死了,不冤!真正冤的是那些明明正兒八經走正經大道之人,明明一切都名正言順的,條子也在手里了,發銀錢的人也找到了,可明明一切都是對的,什么道理都說得通…怎么那銀錢就是不發呢?”
“那也同老夫無關,你找那兩個小的去!”黃湯聞言,擺了擺手說道,“還有,再怎么騎墻觀望,有你林斐出面,管你林斐同他們有沒有干系,你一露臉,銀錢自也發了。明明有解決的法子,來我這里同我不對付做甚?”
“林某是大理寺官員,這次是碰到衙門之內的人了,自可順手而為。可不說天下了,便看這長安城里,多的是碰不到林某之人,總不能每回都跑出去替人出面,或者干脆在內務衙門門前安家,專程替人出面討說法吧!”林斐說到這里,笑了,他道,“這豈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所以你也知曉自己在多事?”黃湯聽到這里,準確的揪住了林斐話語中的漏洞,滿臉皆是憤慨與惱怒,氣憤道,“所以,林少卿跑我這里來,同我過不去做甚?”
“怕老太醫助紂為虐!”林斐看著面前惱怒的黃湯說道,頓了頓,又道,“也怕那些口口聲聲叫嚷著‘欺人太甚’的行中庸之道的好人從中作梗!”
“胡說!”這話才出,面前的黃湯便猛地一甩袖子,激動道,“老夫行的是中庸之道,從不偏頗!”
“不偏頗?冷眼旁觀他人受罪,閉眼裝瞎的不偏頗嗎?”林斐看著面前的黃湯,目光落到那面上滿是憤怒,一雙眼卻冷清理智到近乎冰涼的的黃湯臉上頓了片刻之后,忽道,“老太醫也不怕裝瞎裝久了,一語成讖,久病成真么?”
“你!”一席話聽的黃湯臉色頓變,下意識的伸手摸了下自己的眼睛,而后突地察覺到自己這番舉動委實刻意的黃湯下意識的抬眼看向面前的林斐。
對面的林斐卻是根本沒有看他,而是為自己倒了杯茶水,將茶水移至唇邊,說道:“我知以良心、百姓這等是非情義之事能感動尋常人,卻感動不了老太醫這等人,所以前頭說的這些話多半是無用的。”
縱使…知道他這話說的是事實,也縱使知曉自己那厚實的無堅不摧的心房也確實并沒有被方才林斐的一陣冷嘲熱諷所觸動,可…事實就這么被林斐說出來,到底是叫人…也不是不好意思,他早沒這等‘不好意思’的情緒了,只是單純的想尋塊布遮一遮。
“老太醫對內務衙門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可見這一上午,林某在你面館里坐著,老太醫也沒少派人往內務衙門那里打聽情況。內務衙門派系不少,至少老太醫接觸的那幾個管事一上午一直在派人打探著情況。”林斐盯著面前的茶湯說道,“兩個發錢的管事本就在騎墻觀望,抬頭環顧四周,見不少同僚亦在打探騎墻。這等倀鬼本就愛從眾,若說原本對將人命銀錢拿捏在手里,騎墻觀望這件事做起來還有些猶豫的話,眼下多虧了老太醫派人打探情況,有了那么多人同時騎墻,也能讓他們對拿捏人命銀錢這件事不再猶豫了。如此…正兒八經的大道也叫老太醫的‘好心打探’擠兌的走不下去了。我不來你這里堵小道怎么辦?老太醫佛口蛇心,受人三顧之恩,卻能還個‘直達閻羅殿’的大禮,誰又能拿老太醫怎么辦?”
這話聽的黃湯立時回以一聲冷哼:“所以,這還不是要怪你?若沒有你林斐大早上來我這面館里一坐,叫我拿捏不準你到底要做甚,我又怎會派人去內務衙門打探情況?”
“先禮后兵。”林斐看了眼黃湯,說道,“比起昨日那位直接將老太醫請去的,林某私以為林某自己登門明顯是更識禮些的。卻不成想,面對昨日那位的無禮舉動,老太醫一聲不吭,面對林某的識禮,卻是反而敢跳出來行出這等舉動來。可見老太醫嘴上說著行中庸之道,做法卻一點不中庸,敢這般行來是覺得同樣披紅袍,好人比壞人更好欺負,是也不是?”
這話…聽的黃湯看向林斐,眉頭蹙起,卻沒有說話。
“對不少人而言是柿子專挑軟的捏,對老太醫這等行中庸之道的‘好人’卻是專挑好人欺負,是也不是?”林斐說到這里,轉了轉手里的茶杯,笑了,“我同長安府那位大人便是當真技不如人,那也只希望是手頭本事技不如人而已。而非專心做事時,還要被一群自稱‘好人’,行中庸之道的倀鬼堵了正兒八經的大道橫加干預。”
“如此…老太醫難道還想說自己是行中庸之道,從不偏頗?”林斐看著黃湯,偏了偏頭,問道。
矢口否認,死不認賬這種事當然不適合這年歲的自己了,黃湯看了眼倒扣在自己案上的茶杯。更何況,自己做事確實也不忌什么手腕,既然不忌手腕,胡攪蠻纏當然也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了。只是卻直到此時才倏地發現,即便是用起這等手段,對面這位同樣也是個中高手。
什么人最擅長胡攪蠻纏?不是山村鄉野間大字不識幾個的村民農婦,更不是三街九巷中那些罵不過對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耍無賴的潑婦閑漢二流子,這等人所謂的胡攪蠻纏不過是自以為自己那躺地上碰瓷的工夫了得罷了,實則周圍看熱鬧的都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不過看笑話罷了。
他這些年所見的,最會胡攪蠻纏的,恰恰相反,正是素日里那些說事理事最清楚的那些人。能理得清最復雜的人情世故,自也能攪得混看起來最是清澈的水。能抓得住最狡猾的兇徒,自也能自己成為那最棘手的兇徒。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是藥三分毒,能做出最厲害的,延年益壽之藥的神醫亦有可能練出這世間最毒的毒藥。
思緒忍不住一晃。無法,這些年所見之事實在是太多了,一個晃神的工夫,對面那位眉目清冷的“紅袍”依舊在偏著頭質問他。
黃湯苦笑了起來,原本待要出口繼續胡攪蠻纏的話收了起來。他看著面前的年輕“紅袍”,開口坦言:“是又如何?倀鬼又如何?大榮哪條律法能制我等行中庸之道之人?”
“不如何。”看著面前坦然承認的黃湯,林斐輕笑了一聲。
角落里正在背“佛手化橘紅”的趙由也難得的忍不住抬起頭看向那位鶴發童顏、臉不紅,心不跳,軟硬不吃,更不會為任何是非情義之事所打動的神醫,只覺得比起話本子里那等死鴨子嘴硬的反派,這等坦然承認的人瞧起來真真是‘坦蕩的厲害’。可那一句句挺直腰背的回答‘不如何’‘是又如何’‘能拿我奈何’的坦蕩又好似變了味兒一般。幾乎是下意識的,趙由想到了一個詞:“死豬不怕開水燙!”
雖說趙由肚子里沒多少墨水,可這句話倒是難得的‘打動’了一番坦然坐在那里的黃湯,瞥了眼角落里感慨的趙由,黃湯沒有說話。
那么多年,夸贊的、辱罵的詞句他聽的多了,似今日這一句形容卻還是頭一回聽到。偏偏說這話的人那臉上的表情還沒有半點討厭亦或者厭惡他的情緒,只是滿臉感慨的看著自己。
這等不帶任何親近亦或者抵觸情緒的表情,真真是好似在說一句再客觀公正不過的評價一般了。
黃湯眉心跳了跳,沒有說話。
那廂的林斐對趙由突然領悟出的幾分文采笑了兩聲,看著面前坦蕩至‘死豬不怕開水燙’境界的陳年黃湯,忽地笑了,說道:“老太醫已與我在這里呆了快半個時辰了。”
什么意思?雖說對林斐這句話并未反應過來,可本能的察覺到不對勁的黃湯猛地一怔,還不等他開口,便聽對面的林斐說道:“老太醫可要與我去內務衙門看看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