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當細作,顧經年自認為比裴念要高明得多。
因為他心態好,或者說他內心深處就沒把自己當成細作,動不動就把瑞國拋諸腦后。
而在他看來,裴念就有些用力了。
偏偏他提醒她,她還不太相信,說照兒可能是詐她的,豈有這么簡單一詐就不打自招的?
對此,顧經年只評價了一句“執拗”,翻了個身,懶得多說。
可裴念也不傻,獨自躺在那想了想,意識到自己確實有暴露的可能,低聲道:“照兒對我們宅院里發生之事一清二楚,我們分房也好,同房也罷,她很快就知道。”
“嗯,安排人手監視我們的東宮。”顧經年道,“說服我父親叛瑞降雍的也是東宮,他們既知我們底細,豈能不懷疑?”
“可照兒對我也有重用之意。”
顧經年壓低了聲音,道:“我們宅院中這么多奴婢,你覺得其中可有耳力靈敏的?我是說,異于常人的靈敏。”
裴念道:“自然有。”
“我們每晚用他們聽不懂的語言聊天,他們能不懷疑嗎?”
顧經年這么一說,裴念也認同。
“我猜現在就有人在聽床。”
“試試?”
“好,試試。”裴念不甘示弱,“你先。”
“睡吧。”
顧經年開始用正常語言說話。
裴念道:“睡不著。”
“那?”
“嗯。”
伴隨著極細微的窸窸窣窣聲,顧經年的聲音開始有些粗重而低沉下來。
“今天洗過頭了?”
“嗯。”
“很香。”
裴念的聲音依舊有些生硬,道:“別摸我頭發,弄亂了。”
“這里呢?”
“殷淑好像看上你了,你知道嗎?”
“專心些,不說這些。”
“不,你先與我說清楚,不然別碰我。”
“我與她沒可能的。”
“證明給我看…唔…”
顧經年徑直堵住了裴念的嘴,阻止了她的繼續刁難。
隔著幾重院墻,在后院的倒罩房里,幾個婢女已經睡下了,唯有一人,正坐在門邊,像是在發呆。
她聽到了整個巷子里的各種聲音,琴兒的沐浴聲、高長竿的呼嚕聲、遠處更夫的腳步聲…這些都是雜音,她努力忽略了它們,專注于聆聽正房中那愈發旖旎的喘息。
“好了,一邊去。”
那是裴念嗔了顧經年一句,三分惱火,但也帶著一種拿他無可奈何的羞,很難想像,平常神情冷峻的裴念此時是什么表情。
顧經年什么都沒說,動靜卻不停。
聽到后來,那婢女也覺口干舌燥,臉頰發燙。
次日醒來,她不記得正房那邊一直弄到了什么時候才停下來,只記得自己一晚上都在做夢。
天剛亮,顧經年與裴念就起來了,她與另外幾個婢女一起端了熱水與早膳過去,下意識地瞥了兩人一眼,結果恰好與裴念對視到了。
她有些慌亂,連忙移開目光,暗忖只是一個眼神而已,應該不至于被發現了什么吧。
總之,服侍了這一對昨夜剛歡好過的年輕男女洗漱完畢,她如往日一般,走到竹林中,從地上撿起一個竹筒,把聽到的一切對著竹筒說了出來。
明德堂,今日講學的是個老先生,講的是雍國開國時的一些往事,目的自然是為了潛移默化地讓這些最聰明的弟子認可雍國是天下正統。
這種課,裴念往常都聽得很專注,以表現她愿意效忠雍國,早日謀個官職。但今天她聽著卻走了神。
忽然,她的胳膊被碰了碰,轉頭看去,見是照兒,把一張紙條推了過來。
“為何不專心聽講?”
裴念既決定以退為進,試探照兒的態度,便提筆寫道:“近日想法變了。”
照兒有些驚訝,提筆寫道:“為何?”
你來我往地寫著紙條,裴念字里行間流露出了一種以女子之身為官困難重重、不如就此相夫教子過平淡日子的心態。
“因顧經年?”
“是。”
照兒見果真如此,放下筆,搖了搖頭,小聲勸道:“豈可因一時歡娛,忘心中抱負?”
裴念低頭不語,心中了悟。
她能夠完全確定,這個照兒一定是出身東宮。
不論東宮是否想要重用她,可監視她的時候對她起了疑心這是肯定的,而顧經年說的不錯,面對懷疑最好的辦法不是去證明什么,而是表露出無所謂的態度,大不了就不當雍國的官了。
照兒見她不答,又用胳膊肘碰了碰她。
裴念便寫道:“尚不知你真名。”
照兒見了,提筆在紙上寫了三個字。
“殷婉晴。”
裴念笑了笑,輕聲道:“裴念,我是真名。”
“照兒也是真的,是我的小名…”
“咳咳!”
講臺上的老先生早注意到躲在下方交頭接耳的兩人,見她們越來越放肆,終于出聲提醒。
下午,顧經年依舊是已經等在老槐樹下。
他臉上帶著一些褶子,想必是剛剛睡醒。與張小芳也親近了不少,兩人正在聊著些有的沒的,使張小芳難得露出了輕松的笑容。
“燒傷都能好,睡印子怎么這么久不消?”
“那我現在是‘阿皺’了。”
“小心下次旬考我萬一考得比你好。”
裴念與殷婉晴別過,走過去,道:“很有可能。”
說罷,向顧經年點點頭,兩人以秘密語言交流了幾句。
“試出來了,真是太子之女。”
那邊,殷婉晴正轉身走開,一邊豎著耳朵間,隱約聽到了他們說的前一兩句。
她淺淺一笑,自登上了她的馬車。
馬車穿過街巷,十分低調地從側門進了東宮,才下車她便問道:“我兄長在嗎?”
“昭王正在用膳。”
“我去見他。”
桌上擺著三菜一湯,一縈兩素,殷景亙獨自端著碗坐在那吃著。
在吃飯這件事上,殷景亙并不擺權貴的譜,不鋪張也不刻意節儉,就是每餐都讓自己吃飽、吃好。同時細嚼慢咽,吃飯就是吃飯,按時按點好好吃飯。
他做任何事都是這樣的態度,包括睡覺、處理國事,這也是他整個人看起來氣血好,很健康、很正氣的原因之一。
殷婉晴走進堂中,見殷景亙還有最后兩口沒吃完,便不急著說話,耐心等著,直到他拿帕子擦了嘴。
“我馬上要去見幾個回京的將領,有事便說吧。”殷景亙道。
“顧經年與裴念,有新的進展。”
“出結果了?”
之所以這么說,因為殷景亙曾推測裴念有可能是瑞國細作,殷婉晴認為這種推測無憑無據,兄妹倆打了一個賭。
賭注則是他們父親的那一柄青龍劍。
“結果沒有,可這兩日發生了些趣事。”殷婉晴道:“顧經年心態頗穩,與我玩以退為進的把戲。”
“是嗎?”
“我分明以他們兩人最感興趣的東西試他們,與顧經年說煉術,給裴念許官職,引他們好奇我的身份,想看他們是否露出破綻。昨日,顧經年故意不理我,當時我還疑惑他這么沉得住氣。今日他又讓裴念裝作不想當官,試探于我,一開始我真上了他們的當,以為裴念打算給他相夫教子。后來,我卻看出來了。”
殷景亙問道:“你如何看出來的?”
“你猜。”
“我不猜,換作是我,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殷婉晴微笑搖頭,帶著些許得意,道:“他們總喜歡說些只有彼此才能聽得懂的話。”
“是。”
“我近來學會了一點點。”殷婉晴眨了眨一邊眼睛,“就一點點。”
殷景亙難得驚訝,道:“這你都能學會?”
“無非是雜糅了各個部落的語言,我仔細一揣摩,聽出其中一兩個詞句卻不難,至少‘試探’二字我是能聽懂的。”
“那看來,賭約我要贏了。”殷景亙篤定一笑,“你若不想把青龍劍讓給我,就莫再招他們,好好讓他們當質子。”
說罷,殷景亙不再多管此事,起身走了出去。
殷婉晴臉上的得意之色也漸漸褪去,意識到兄長很可能說的對。
可當她開始考慮要放棄繼續與裴念來往,卻發現自己很想看到大雍國出一個女官,且是真正能成大事的女官,于是決定再給裴念一個機會。
她不像殷景亙那樣好好吃飯,只拿了兩個糕點吃了,興致上來,就轉到了東宮西側一個幽靜的別院中。
竹林茂密,其中隱著一大片屋舍,上面掛著的牌匾上寫著“聽風閣”三個字。
一只貓正蜷成一團在打盹,殷婉晴過去,把地上的竹葉堆在它身上,它也沒醒來。
可當殷婉晴走開,一只小鳥兒飛過竹林,那貓兒突然醒來,竄上了屋檐,抬起爪子就去撲鳥。
推門進那一排屋宇中的其中一間,只見里面別無旁物,只擺著一排排的竹筒,竹筒下方連著一根根銀色絲線。
順著那些絲線看去,才發現它們竟是一個人的頭發。
那是個矮小枯瘦的老嫗,端坐在竹筒架子的后面,手里正拿著一個竹筒在聽著。
“我想聽顧宅,現在。”殷婉晴道。
老嫗什么話都沒說,只是抬手一指,指向了架子上的一個竹筒。
殷婉晴走過去拿起,放在耳邊。
剛剛存在其中的聲音便開始響起,那是個婢女正在復述殷譽成說的話。
漸漸地,她聽到了一句又荒唐又意料之中的話——
“我近來后悔與你結拜了,該讓你當我女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