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牢房中忽亮起了火光。
那是從顧經年指間綻放出來的,照出了蜷縮在骯臟的稻草堆中那少年的身影。
“你是彘人?”
顧經年問了一句之后,少年緩緩撐起身,轉頭看來。
“是。”
少年的聲音很輕,因怯懦而十分含糊。
他的面容與身體都顯得極為孱弱,像是連一根稻草都舉不起來,顧經年從未見過如此孱弱之人,哪怕是災年那些面黃肌瘦的流民也比他更有力量感。
“那我們算半個同類。”顧經年道。
少年沒有說話,眼神里也沒有露出任何驚訝之色,就那么呆呆地看著顧經年。
雖然沉默,卻像是舊相識一般。
苗春娘則拉了拉顧經年的衣袖,搖了搖頭,意思是她不知道這個彘人是不是趙伯衡的人,因為感覺不到他有服過趙伯衡的藥。
“你叫什么名字?”顧經年問道。
“阿戌。”
“出來吧。”
顧經年招過獄卒,打開了牢門。
阿戌勉強站了兩下,沒有站起,顧經年遂親自進去,將他扶了起來,可他卻非常惶恐,生怕把污漬蹭到顧經年身上。
“不…不敢勞動…少主。”
“你叫我什么?”
“少…少主。”
顧經年微微錯愕,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苗春娘上前,輕聲問道:“你果然是不死軍的后裔?”
“是。”
阿戌小聲答著,抬頭瞥了眼顧經年,又心虛地低下頭。
苗春娘又問道:“你怎知他是秋拂楠的兒子?誰告訴你的?”
她本以為是趙伯衡故意安排,讓不死軍的人與顧經年接觸,然而,阿戌卻給了一個頗讓她意外的答案。
“一直知道。”阿戌艱難而緩慢地說道,“小人們是驍毅軍俘虜,一直知道首領與…與…生了孩子。”
他沒直呼顧北溟的名字,也不稱“大帥”,提到顧北溟時含糊帶過,之后又更緊張起來,后面的話都在發顫。
“你是驍毅軍的俘虜?”
“是。”
顧經年也以為阿戌是趙伯衡的人,畢竟同是越國遺民,再一問,才知自己弄錯了,阿戌這一批彘人一直都被俘虜在居塞城,后來,顧北溟歸順雍國,把一部分彘人俘虜獻到雍京,這次屈濟之到西南辦事,因擔心形勢兇險,便帶了幾個彘人以備不時之需,可以充作軍糧。
暫時看起來,此事與趙伯衡無關,但背后是否有別的算計就不得而知了,畢竟,趙伯衡早就有要拉絡不死軍余部、把所有越國遺民勢力整合起來的想法。
顧經年對不死軍也很好奇。
他從小到大,顧家人對他那個“身份卑賤”的生母閉口不言。還是接觸了越國遺民之后才大概打聽到了一些。
他把阿戌帶回驛館,安排了一些吃食。
很快,一碗瘦肉粥被端了上來。
“吃吧。”
盛粥的瓷碗很精致,阿戌看著那上面的浮彩花樣,嚅著嘴,咽了咽口水,道:“小人賤命,不配吃這樣的。”
“誰說你是賤命?”
“彘人男兒活不到成年,是賤命。”阿戌低著頭道。
顧經年看阿戌那畏畏縮縮的樣子,根本不是一時半會能教導得了的,話到嘴邊的一番道理便咽了回去,改為命令了一句。
“讓你吃你就吃。”
阿戌一愣,不敢抗命,小心地把碗捧著,也不端起,縮著肩,伸長脖子小口地吃了。他沒吃過這么精致的食物,吃得很是香甜,吃到最后恨不得把碗舔一遍,又怕舔臟了碗,遂一點點地刮剩下的米湯,顯得十分辛酸。
“喜歡這碗?”顧經年見他這樣子,便道:“那這碗就給你。”
阿戌大喜,終于敢捧起碗舔。
顧經年向苗春娘問道:“你之前說過,不死軍尚有余部,他便是嗎?”
苗春娘搖頭,道:“不是他,我說的是不死軍余部,在兗國與虞國交界的虎口山中為盜。”
阿戌聽了,看向顧經年,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吧。”
“小人們知道虎口山。”
“怎么知道的?”
“小人們在居塞城當俘虜,但也有消息來路。”
阿戌一開始說得磕磕絆絆,待與顧經年熟悉些了,方才語氣順暢起來。
而彘人之所以被當成魚肉欺凌的另一個原因也暴露了出來,也就是沒什么心眼。
因為信任顧經年,阿戌知道什么就說什么。
“少主知道午將軍嗎?”
“他是誰?”
“午牛將軍,以前是首領的副將,瑞軍來時投降了。”阿戌道,“他雖然投降了,對俘虜很照顧。少主的事就是他說的,他還說,顧家如果由少主當家,彘人的日子就好過了。后來,午將軍被發現對瑞國不忠,逃到了虎口山。”
說到這里,阿戌十分憧憬。
但對于虎口山那支不死軍余部,他也只知這些了。
顧經年又問了阿戌的身世。
原來,瑞軍經常會安排彘人男女交配,生出新的彘人作為各種各樣的用途,派上戰場或充作軍糧都是常有,恐怕,還有一部分是用來煉藥。
說了這些,阿戌已十分虛弱。
顧經年便讓他去歇息,他則向苗春娘問道:“顧繼祖喝我的血沒有用,但彘人與我也算同類,若以我的血煉些簡單藥丸給他,能讓他強健些嗎?”
他說的“簡單藥丸”是指趙伯衡以前煉給雍國將領們增強實力的那種,倒不是界中的凝血珠。
苗春娘一愣,反問道:“你要以血煉藥,讓別人變強?”
“他是我們的人了,不是嗎?”顧經年道,“我的血生生不息,若是用我的血就能煉出讓彘人強健的藥丸,我就能迅速拉攏不死軍,我們的實力也能迅速變強。”
苗春娘道:“可,不死軍怎么能信任?”
“嫂子之前不是還想借助我來整合他們嗎?當時說我是他們首領的兒子。”顧經年道,“哪怕最開始不能互相信任,這不就是爭取信任的辦法嗎?”
苗春娘說不出哪里不妥,只是下意識地認為幫別人變強虧了。
顧經年的態度則不同,不死軍是他最有機會拉攏來的班底。若能用他取之不盡的血液來拉攏、增強、控制這些人,百惠而無一害。
相比起來,越國煉化是消耗,以舉國之力、萬萬人的性命成就寥寥幾人的異能。顧經年則是反其道而為。
要想成業,這點氣量還是要有的。
道理不用多說,當苗春娘看到了顧經年眼神中的堅定豁達,很快就明白了。
她遲疑道:“師父以前煉藥,并未讓我旁觀過,只不知他能否只以血就能煉出藥丸來。”
“那就有勞嫂子問一問了。”
顧經年嘴里喊著“嫂子”,語氣卻像是把苗春娘當成了下屬。
苗春娘也順從,答應了便轉身離去。
鳳娘看著那掩藏在孝服下的婀娜身姿遠去,不由道:“你嫂子待你真好,忙前忙后的。”
顧經年不接她這種無聊的話茬,道:“我以前說過要帶你去沃野。”
“你是說過,否則我為何會顛沛流離至此?”
鳳娘語氣埋怨,可說到“顛沛流離”四字,眸含秋水地看著顧經年,目光卻帶著些許溫柔。
比溫柔更迷人的是,那溫柔一閃而過,被狡黠之意掩蓋,
“可我現在發現沃野不是樂土。”顧經年道,“西王母賜藥的故事是假的,沃民的長生也是煉化了無數生靈才有的。”
“我知道。”
“你知道?”
“中州的異人,都是上千年前在夷海混不下去的‘三教九流’聯合攻中州失敗后留下的,豈還能回去?”
“那你還畫了回家的地圖?”
鳳娘輕吁一聲,道:“那是我畫在心里的家鄉。”
顧經年問道:“既然如此,怎么就跟著我踏上了去沃野的路?”
鳳娘微微一笑,不答反問道:“你說呢?”
她湊近了顧經年,細膩無瑕的肌膚離顧經年的眼睛很近,淡淡的香味撓著顧經年的鼻尖。
好不容易,顧經年還是招架住了。
“我辜負你了,本想帶你遠走高飛。”他頓了頓,道:“可現在,我想建立另一個‘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