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風物志 第75章 交易(一)
從溝京往居塞城有兩條路,一條是直道,經過鳳城、枕云關,道路平坦好走,另外還有一條直道開辟之前的老路,路小而曲,多經崇山峻嶺,今已逐漸荒廢,偶有些為躲稅的商旅通行,卻也易遇到山賊。
顧繼祖選擇的是老路。
出京九日,進了倚帝山脈,這是溝京在西北方向的屏障,出了這片山,就進入了定西軍路的范圍。
進山三日后,隊伍在一個名叫枯木崖的地方停了下來。
一條河谷臨著山崖,崖上是一座陡峭的高山,山上以前有個寨子,名為枯木寨,現在已經荒廢。并非被朝廷剿了,而是打家劫舍的行當也不好做,各謀生路去了。
寨子早被搬空了,但這里地勢確實極好,倚山面水,易守難攻,視線好,唯一的缺點在于沒有可供耕種的田地。
顧繼祖命人安頓下來,又對顧經年道:“等褚丹青來吧。”
“他未必會來。”
“他會來的。”顧繼祖道:“我看麻師的神色就猜到了,你們知道那個沃民在哪。”
顧經年道:“你太自以為是,所以猜錯了。
兄弟倆沒什么好說的,他離開顧繼祖的帳篷,又看到苗春娘。
苗春娘說過她可以選擇來或不來,問了顧經年的意見,卻沒有聽。
而當顧經年在隊伍中見到了她,也只是略略詫異而已,他早就知道自己幫不了這個女人,雖然她總說顧繼祖讓她很壓抑,想要放松,可她從沒有想過逃,她離不開顧繼祖,因為她沒有自己的人生。
她不像鳳娘,只需要一點點勇氣就愿意與顧經年遠走高飛。
“對不起,我沒聽你的。”
苗春娘終于找到機會,向顧經年低聲說道。
“你不必向我道歉,你的事,自己做主。”
顧經年應了,轉身去找黃虎。
這支隊伍有三百余人,大部分都是從驍毅軍中退下來的老卒,經驗豐富,作風干練。
另有十余個開平司鉤子,是王清河調撥來的,由黃虎帶領,住在一個帳篷里,其中,有一個身材瘦小的年輕差役,平常旁人都喚他細猴,寡言少語。
顧經年到時,掀開帳簾往里看了一眼,黃虎正在親自給細猴鋪席子,讓他睡到角落里。
“出來談吧。”
“好。”
黃虎在帳篷里站不直,彎著腰出來,還不忘招呼了細猴,讓他跟著。
帳中,其他幾個鉤子不免小聲議論起來。
“這次出來,怎黃捕尉對細猴這么好”
“許是走了后門吧...”
那邊,顧經年與黃虎走過雜草叢生的荒蕪道路,見到老卒們或拿著弓箭正在驅逐鳥兒,或砍伐樹木準備陷阱,或從車馬上搬出各式各樣的物件。
雖是顧家的兒子,可顧經年以往從未經歷過軍務,這次隨顧繼祖出塞,他第一次接觸了驍毅軍,留意到軍中有許多專門對付異人的武器。
“這也太明顯了吧。”黃虎道,“老東西真的會來嗎”
“他會來。”
顧經年給出了與顧繼祖一樣的回答,只是理由不甚相同。
“因為他貪婪,這一切因貪婪而起,總會因貪婪而終。”
三人往駐地深處走了一段,見到了麻師正從帳篷中出來放風,由一個老卒看著,遂走向麻師。
將要到附近時,一只默鼠忽然從他們面前
的草叢中竄了出來,拼命往山林中跑。
老卒當即抬起弓箭要射。
“別射它。”麻師連忙喊道:“那并非默鼠,殺之不祥。”
舉弓的老卒不解何意,眼中透出疑惑之色。
“你看它,有白色的耳朵、白色的嘴,它名為狙如,一旦出現,預示著國家有兵禍,而若敢射殺它,舉家遭殃啊。”
麻師說著,按著老卒的手,讓他放下了手里的弓箭。
因這一個小舉動,老卒與他之間稍微親近了些。
此時,顧經年三人走了過來。
麻師回過頭,目光第一時間看向了細猴,很快又移開,向顧經年展露了一個討好的笑容。
顧經年則看向老卒,道:“這是重要人物,長兄只派你一人看守”
“當然不止。”
老卒指向不遠處的一隊同伴,但話未說完,顧經年已吩咐了一句。
“黃虎,你留下來守著麻師。”
“好咧!”
黃虎那高大壯碩的身子就擠進了麻師的帳篷,細猴愣了愣,也跟了進去。
那邊自然有人去稟報顧繼祖。
顧經年卻知道,顧繼祖不會反對他的安排,因為麻師這里看似守備松懈,其實是防御最緊的地方,把重要人物放在這里最安全。
果然,對此顧繼祖什么都沒說。
他們都猜到了褚丹青會來,卻沒想到,就在當天傍晚,褚丹青就施施然地出現在了營地外,身后只帶了六個青衣仆從。
顧經年則獨自過去迎他,意外地發現,那六個青衣仆從中,不僅有羽人落霞,還有之前的奭人琴兒、翡人蒲伯。如此看來,當時在沼澤邊發現的骸骨果然是假的,但不知是偽造的,還是褚丹青手上有很多的爽人、翡人。
“這里不錯。”
褚丹青顯然已看穿了顧家兄弟為對付他而設的陷阱,沒有畏懼,反而贊了一句。
“若動了手,不至于像在溝京城能引起大動靜。做我們這行的,也怕總是被查啊。”
顧經年道:“我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
褚丹青擺手道:“我是活在暗處的人。”
顧經年想了想,應道:“你不是活在暗處,你是怕別人效仿你。”
這句話大概是戳到了褚丹青心里,他自嘲
地笑了一下,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到了顧繼祖的營帳外,他吩咐六個青衣仆從在外面等候,理了理衣衫,風度翩翩地進了帳。
帳內,顧繼祖坐在輪椅上,由一個老仆推著,并無旁人。
“是褚先生吧我有疾在身,不能遠迎,失禮了。”
“大公子不必客氣,你我是故人。”
褚丹青顯得很灑脫,與顧經年分左右坐了,道:“十八年前,在戰場上,我曾為大公子把過脈,只是當時公子尚在昏迷之中,不記得我。”
“如此說來,褚先生是我的恩人。”顧繼祖很誠摯地表達了感激之情,坐在輪椅上長揖一禮。
“恩人不敢擔,只是受顧將軍所托。”
兩人之間這種相談甚歡的局面顯然不是顧經年想要的,可他不能明著挑撥離間,只能寄望于顧繼祖交不出纓搖,而最后談崩,遂耐心坐著。
“瑞國嚴禁煉術,但我對煉術的看法與朝廷不同。”顧繼祖道:“天生萬物,自有生存之法,肉可食,藥要用,若遇荒年人相食亦屬常見,說不能煉化異類,與說不能食肉有何區別”
這番話,本意是附和褚丹青。
然而,褚丹青竟是搖了搖頭,道:“不然,煉化之道,兇險至極,非人人可把持,故必禁之,唯君子可用。”
顧繼祖沉默了片刻,算是聽明白了,原來這么多年,他竟是被排除在君子之列。
他心高氣傲,不能接受這事實。
可他又實在太想參與到褚丹青的事業當中,遂強忍著心中的不快,展露出了笑容,道:“好一個‘唯君子可用’,不知在褚先生眼中,我是不是君子”
褚丹青撫須不答,反而看向了顧經年,抬手一指,笑道:“相比而言,他更像君子,不貪,不嗔,得世間奇藥尤能克制。”
顧繼祖的臉色遂沉了下來。
顧經年道:“褚先生,你莫非在挑撥離間不成”
褚丹青道:“真正想引我與大公子自相殘殺的人,不是你嗎”
“好了。”顧繼祖擺手緩和著氣氛,以和顏悅色,但略帶威懾的語氣問道:“可否請褚先生為我治病”
“兩個條件。”
褚丹青比劃出了兩根手指,卻是比之前與顧經年商議之時還多了一個條件。
“一是交出我要的藥材;二是殺了顧經年......
以及顧北溟。”
顧繼祖一直聽到殺了顧經年都沒太大的反應,可當聽到最后那個名字,不由臉色一變,怒而拍著扶手,叱道:“褚先生,你這是何意!
褚丹青依舊平靜,向顧經年道:“上次,我與你說的往事,你可覺得有何處不對”
“有。”顧經年道:“少了一顆虺心,你說煉出的虺心被我長兄吃了,但沒治好他的腿,我不信。”
“你親眼看到,麻師把虺心給了沃民,并沒有讓她成為愈人。”
“有人與我說過,那是因為麻師學藝不精。”
“不錯。”褚丹青笑了笑,轉向顧繼祖,問道:“大公子可知為何十八年來你從未接觸煉術哪怕顧將軍分明對此知之甚深。”
這問題直接戳中了顧繼祖心中的疑惑,當他得知養虺就可以治腿時,確實不解為何他父親沒有早點告訴他。
“為何”
褚丹青道:“并非我不愿為大公子治腿,而是顧家實在不是君子。”
說著,他環視了顧家兩兄弟一眼,再開口,語氣變得嚴肅、不容冒犯。
“我既已給過大公子一顆虺心,沒理由再給
一顆。
顧繼祖方才已聽得那虺心能治他的腿,此時聞言,先是把目光落在了顧經年身上,認為是顧經年得了那本屬于他的虺心。
可很快他就意識到不對,十八年前顧經年還沒有出生。
若如此,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了——
顧北溟。
江山風物志 第75章 交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