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義不理財,善不為官。
八旗元帥一生談不上仁慈,也無什么大情大善,唯一沾點邊的,也只有忠義二字了。
徐青來到骨廟,驅魔真君看著被抬進來的紙扎棺槨,好奇道:
“這棺材是?”
徐青打了個響指,紙扎棺槨無風自燃,露出里面垂頭而坐的諾大尸骸。
“是那位陽間來的元帥?看來俗世又要迎來新的一朝了。”
在陰河千年,驅魔真君似乎早已見慣了這等事,人間的朝代更迭對他而言大概和日月交替沒什么分別。
徐青笑道:“真君若是哪一日歸去,我也可以賠本賺吆喝,免費按六十四人杠的規格,讓真君也風光一回。”
驅魔真君瞧著徐青一臉你占了大便宜的表情,尋思我是不是還得謝謝你?
“某生時孑然一身,死后也只有這副軀殼,哪怕再如何風光,也不過塵歸塵,土歸土;空空來,空空去而已。”
生死無大事,驅魔真君連死都不怕,自然看得也比一般人通透。
徐青莞爾一笑,或許這就是對方能得到閻羅天子青睞的原因吧。
驅魔真君盯著八旗元帥的尸骸觀瞧片刻,說道:“這骸骨倒是個不錯的觀想樁,你若是就此把他埋了,多少有些可惜。”
“觀想樁?”徐青挑眉。
紅袍大漢略微沉吟,隨后自袖子里取出一卷畫作,言道:
“此為鐘馗捉鬼圖,乃德宗皇帝令道玄所作,后焚之于天,為吾所得。”
“這畫作便是一副極好的觀想圖,你可借此圖坐就白骨觀,若有所成,則神氣永固。”
徐青接過道玄真跡,打眼一看,果真傳神,便是超度過此間里手,畫匠高人的他,也絕作不出如此畫作。
一代畫圣,當真名不虛傳!
“這畫有靈氣,某隨身攜帶多年,亦將其祭煉得法,若常人得之,則鬼法不侵,邪祟不入;若懸掛于宅邸,則妖魔退避,宅宇清寧。”
徐青下意識撇了撇嘴,他要的就是兇宅,要是宅子不兇,他還不樂意住了!
驅魔真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當看到徐青嫌棄的小動作后,真君眼皮一抖,心里好大不快。
這捉鬼圖不知多少人想要,他都沒給,如今他主動相贈,你還嫌棄上了!
真君又想起了當初在陰陽界碑處,對方將他的斬鬼寶劍當成球踢的往事。
“你不要就給我,我拿去另尋個有緣人相贈也是一樣。”真君多少有些惱火。
“要,怎么不要,禮輕情意重,好歹也是真君一片心意.”
徐青轉手便將捉鬼畫卷收入囊中。
你管這叫禮輕?
驅魔真君本就黝黑的臉,此時更黑了些。
若不是為了斬鬼大計,他真想給這青年下油鍋里炸一炸,看看控油后到底是輕還是重!
地下鬼窟。
依舊是三岔路口前,這次徐青選擇了羅剎鬼所在的墓室。
此前五疫鬼墓室內的陰氣煞氣已經被他霍霍干凈,唯有左手甬道內邪氣依舊。
徐青覺得自己某種程度上倒像個清道夫,哪里污穢去哪里,凡是他經過的地方,什么邪氣濁氣,都得被他過濾干凈。
“捉鬼圖,觀白骨”
墓室內,徐青將鐘馗捉鬼圖取出,觀想數日,終于從里面悟出來一則觀想法。
“生前猜人心,死后觀白骨,原來是鬼神之法白骨觀。”
徐青看向八旗元帥尸骸。
人脫去皮囊,無非二百零六骨,血肉污垢毛發腸;穿上衣裳,可有一萬八千相。
所謂芙蓉白面不過帶血骷髏樣,美艷紅妝盡是殺人奪命刀。
徐青望白骨,參鬼神,從表相看到里相,從白骨看到八旗元帥生前血氣渾厚,肌理飽滿的模樣,又從生前相看見了如今白骨生光,好似明玉的白骨流光觀。
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在陰河古道收殮白骨骷髏數以萬計的徐青,對白骨觀的觀想進度遠超常人!
便是悟性驚人者,從不凈觀到白骨觀至少也要花費數年時間,若想達到白骨生肌觀則需十年起步,而大成之境白骨流光觀則非悟性通神者不能參悟!
徐青出身喪葬行,見慣生死,如今只花數日,便神合骨相,將白骨流光觀修至渾然一體的境界。
“骨合周流,驅魔真君這禮屬實不輕。”
徐青志在圓滿,一直致力于煉化全身二百零六骨,雖然這些骨頭幾乎盡數成就不化之境,但在精神與骨肉的融合方面卻未能達到如一之境。
簡單來說,就是修行不化骨的速度超過了原先精神控制的層次,未能達到統一。
而今,徐青神思圓融,一身不化骨也骨合周流,與精神達到了一致。
“原來這才是圓滿的感覺。”
徐青感受到了那一絲跨越飛僵,錨定魁魃的契機。
魁魃,一類為天人神力耗盡所化,生來為魃。
如女魃,便為天女歸墟所化,披赤發,著青衣,所經之處,赤地千里。
另一類則為僵尸修行,此類為尸怪變化。天女生來具有天人之骨,骨合周流,而凡僵修煉不化骨圓滿者,世間少有,根本達不到骨合周流,便也談不上進化為魃。
從煉化第一塊不化骨時,徐青就有機會忽略圓滿之境,邁入飛僵境界。
飛僵同樣等同于仙,但卻此生無緣魁魃之境。
再往后,三大主骨,每一骨修持都是為了增加僵尸修行上限,徐青自身具有三類變化,若非白云洞威脅始終存在,他必然從一開始就會選擇煉化三骨,而非只得一類變化途徑。
一變就意味著需要一類法力供應,而三大主骨的煉就,每一處都可以容納一變的法力儲備。
等同于備用能源。
若徐青未得圓滿,便是有朝一日僥幸進化為魃,也只能是具有缺陷的魃,這類便如天女所化女魃,窮盡其身,也難再近一步,去接近犼的層次。
犼,僵尸的究極形態。
因白云洞危機迫在眉睫之故,徐青起初念想也不過是能奠定根基,證得魁魃便可。
豈料陰河變故之快,加之度人經對尸骨天然的克制,在不過七年時間里,他便煉化了兩處主骨,就連僅剩的一處黃庭顱骨,如今也有了煉化可能。
“人都說七年是一道坎,道門認為逢七必變,故此向天借壽用七星燈,喪葬做七為頭七,只因為七日是人之靈魂轉世周期.”
徐青心有感悟。
所謂天人合一,七日來復。
無論世間何種生靈,都每七日經歷一次小輪回,正好契合天道循環。
如今他七年得證修行之道,亦不可不謂道業天成!
修行無歲月,徐青端坐墓冢,觀白骨以證己道。
待得黃庭煉化,整間墓室毫光迸發,熠熠生輝,北向墓道深處,蟄伏于玄壇真君廟的黑虎驟然睜眼,忌憚低吼。
鬼窟外,骨廟里。
驅魔真君站在鬼窟入口處,看著那逸散出的明光,不知情的還當是有陰寶冥器,或是天材地寶出世。
“這小子,又在搗鼓什么.”
驅魔真君冥冥中覺得,自從選定徐青作為同伙后,他就總有一種事情隨時會脫離掌控的錯覺。
“亂世出妖孽,吾選擇他究竟是對是錯.”
鬼窟內,徐青頭頂光輝神輪,經久不散。
黃庭顱骨坐鎮玉京,此骨煉化之時,便代表著徐青已然煉化全身二百零六骨,且因白骨流光觀,一身證得周天圓滿之象,達到了不化骨的極致狀態。
徐青睜眼吐息,陰氣如砭骨朔風,使墓室結霜。
待起身,全身骨頭圓潤合一,如磐石不化,水火不侵。
此時的他才真正稱得上是超出三界六道之外,不在五行十類之中。
徐青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統一,這種境界似乎已經不屬于不化骨,但他又未曾渡過天火災劫,算不得飛僵黑兇。
“這似乎是獨立在所有境界之外的某種超脫圓滿之境。”
徐青心中不解,索性不再去想,他壓下思緒,抬頭看向眼前骸骨。
此時八旗元帥身上布滿了蛛網裂紋,仿佛風一吹,就會散落成一地枯骨。
徐青思索片刻,反手將眼前骸骨收入箱庭。
說起來,他此前還應下過兩件事。
一是給老鄰居多厄鬼王立碑寫文,讓后人知曉其名;二是將八旗元帥廢棄的遺骸帶回俗世,使其重歸故土。
不過在將八旗元帥尸骸收入箱庭前,徐青仍不忘將對方手上續接的一節斷指取下,隨后附以紙扎拇指續接。
這一節斷指乃是閻羅天子的部分遺蛻,也同樣出自那位陸地儺仙之手。
而如今,徐青身上的帝皇玄氣已有三分!
“那儺仙不知何時歸來,若他看到陰河棋子盡數被人拔去.”
想來不會太開心。
離開鬼窟,徐青剛現身骨廟,便瞧見驅魔真君站在通道口前,盯著他來回審視。
“你究竟修的正法還是邪法?”
觀瞧片刻,沒能發現異樣的驅魔真君到底沒忍住問出了許久以來積壓的疑問。
徐青眨巴眨巴眼,答非所問道:“鬼窟底下的陰煞邪氣我已經幫真君清理干凈了,真君不必言謝。”
驅魔真君更加困惑,方才鬼窟逸散出的氣息迥異于任何陰鬼邪祟,但也絕不是什么正法該有的波動。
可你要說徐青修的邪法,他卻又能把陰穢濁氣清掃一空,還此地清明。
這等手段又不像是邪道所能具備。
事出反常必有妖。
驅魔真君大抵能覺出徐青的不同尋常,但卻又看不出這到底是個什么妖孽。
“罷了,某不問你出身過往,只要你肯行正道,助吾斬滅邪氛,那便是好人。”
好人?誰,我?
徐青當時就不樂意了。
“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驅魔真君深吸一口氣,幽幽道:“千年前,玄壇真君也說過類似的話,他說他不是圣賢,當不得好字,但他最后卻為阻擋惡世到來,死在了大劫之下。”
聽到玄壇真君,徐青心中忽然一動。
“玄壇真君到底是個怎樣的神明?”
“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莽夫!”
驅魔真君冷哼一聲道:“某斬鬼千年,沒人比我更了解鬼,若真君當初肯聽某之言,臥薪嘗膽,今日某又豈會如此為難,連個幫手都難尋到。”
徐青奇道:“這就是你尋我的理由?你怎就認定我不是個莽夫?”
不怪徐青好奇,他和驅魔真君相識才多久,對方怎就如此認可他?
“你是莽夫?”驅魔真君看向徐青,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你可知莽字怎么寫的?”
徐青瞧著嘲笑他的紅袍大漢,目光幽幽道:“葬字改的。”
驅魔真君笑聲噎住,他輕哼一聲,無視徐青瞎說的大實話,自顧自道:“當初鬼律氣焰正盛,玄壇真君卻在明知不是鬼律敵手情況下,依舊慨然赴死。”
“真君說,斬鬼他或許沒某經驗深厚,但大劫之世,總要有人為眾者先,真君是做給天上那些神佛看的,此為大義!
真君雖然莽撞,卻也勝我遠矣!”
徐青默然片刻,忽然問道:“真君打算何時與鬼律一戰?”
驅魔真君明白這話含義,徐青說的雖然是他何時一戰,但潛臺詞卻是對方已經做好了要助他一臂之力的準備。
“不急,你不是要應對白云洞天狐么?某豈能讓你有后顧之憂?狐類最擅幻化之術,惑人心神,那白骨觀恰好能應對此類神通術法,你且盡心修行此法,待修成后,便去拿那天狐作為磨刀石。”
“再有,若你連那老牝狐都敵不過,又何談助我斬滅鬼律?”
徐青內心觸動,這大漢處事卻是遠比那白毛猴子要磊落的多。
前者多少講些來往情誼,后者就是單純的算計了。
“真君不必擔憂,那白骨觀不算難修,在我入鬼窟七日時就已煉成,想來應對區區幻術,不在話下。”
七日?
驅魔真君見鬼似的看著徐青。
妖孽,絕對的妖孽!
“七日,呵,馬馬虎虎吧。”驅魔真君撇嘴道。
短暫閑談后,徐青朝著驅魔真君拱了拱手,隨后折身離開骨廟。
此次閉關一年有余,而徐青在陰河也已近九年。
若加上在俗世的日子,他距離明月澗施展尋仙術尋求仙緣,也正好過去了十二年有余。
尋仙術,位列天字。
此神通法術每十二年可施展一次,正應一紀之數。
世間仙緣都有份額,每到一紀時,便可齋醮設壇,布下科儀,以交感天地,得出仙緣所在。
雖說一紀時間已過,但這次徐青并未立刻神游天地,去尋找仙緣。
白云洞有天狐,內有天書;太華山有秘洞,內里有天罡斧法刻于洞壁;再有赤尾猴于中州‘機洼山’上,曾遇見一天然大石隱于瀑布下,大石下有洞隙,里面同樣有棍法刻于洞壁。
這些仙緣都有跡可循,徐青打算全部探訪一遍,待把明面上存在的仙緣去除,再去施展尋仙術,尋覓其他仙緣。
而現在,徐青打算要去的地方則是陰尸宗。
他從驅魔真君這里得到肯定答復,陰尸宗下確實是一處旱魃蟄伏之地。
徐青不知此地是否同樣會被列為仙緣所在,總之前去尋訪一遍,若無所得也可排除一項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