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到底沒騙左子雄。
陰河確實有一個與當今天子素有仇隙的人,若左子雄今日能降伏的了他,大雍江山或許還能多茍延殘喘幾年。
可惜左子雄沒把握住這最后一次直面津門最大‘反賊’的機會。
不然,今日骨廟之內,或許還能多出一具尸體來。
徐青早有預料,像這等剛直之人,等閑絕不會對朋友或是有恩之人動手。
即便得知對方可能對他效忠的朝廷有些敵意,在不到最后關頭的時候,左子雄也不會選擇刀兵相見。
“良駒將才,最痛苦的或許就是生不逢時了.”
徐青操控紙人,將裝殮左子雄的棺材埋藏在往生棺所在的荒冢內。
從此刻起,左子雄便等同于退出了陰河這盤棋局,亦或者說是避開了滾滾歷史車輪的碾壓。
至于將來哪一日,貴人多忘事的徐掌教忽然想起有這口棺材的事,以及棺材里的雍朝將軍重見天日時,會懷揣著什么樣的心情面對這個世界,就不得而知了.
往后的日子里,徐青按部就班的修行,每日除了尾隨落單的骷髏鬼卒外,便是跑到八旗元帥的營地,充當起軍醫的角色。
說是軍醫,其實就是個給將士們收殮尸骨的清道夫。
那些個骷髏軍士又沒有頭疼腦熱,縱使胳膊腿斷了,也不會覺得疼痛。不過有徐青這個收尸人加入后,整個軍隊的士氣明顯上升了不少。
原因無他,只因徐青那句‘會把他們的尸骨帶回俗世,并埋在人間土壤里’的承諾,
落葉歸根,人老還鄉。
相比較陰河,俗世人間便是這些軍士的故鄉。
有徐青的承諾在,八旗元帥所率領的軍卒個個視死如歸。
陰蝕法王從未見過一個落寞王朝,竟然會散發出如此讓人戰栗的士氣!
而始作俑者徐大掌教,此時正在大后方盡職盡責的為那些骷髏尸骸清潔盛殮。
偶爾得閑時,徐青還會將目光放到枯骨驛。
近日,枯骨驛鬼市上多了一處新的紙扎鋪面,這鋪子不僅收取骷髏鬼的尸體,還收取僵尸、死人的尸首。
沒人知道這新鋪子幕后掌柜是誰,那些接待顧客的伙計堂倌,永遠都是幾具用朱砂筆畫著笑臉的紙人。
那些紙人也不說話,就那么保持一個固定的笑臉,凡是有鬼物問起店面售賣何物時,紙人便會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海螺。
海螺說來也甚是奇妙,竟會發出人言一般的叫賣聲,不僅能把店鋪里收售的業務講的分明,還能充當紙人的嘴,挑選合適的話術與人對答。
不過這店鋪開門的時間也和店鋪的來歷一般,神秘莫測。
有時三五日不見店鋪,有時則會連開好幾日。
而那些紙人則把這紙扎店鋪當作移動攤位,每當打算閉門歇業時,紙人就會將紙扎的店鋪折迭,如抬棺出殯般,帶著紙鋪包裹的尸骸離開枯骨驛。
窗間過馬,時節如流。
轉眼大半年過去,期間金鸞啄著米粒算日子。
來時徐青可是說好了,短則一年,多則三五年就會回返俗世。
金鸞在紙轎角落里攢了一把米粒,今日它心血來潮,將糯米一粒一粒的啄去細數,當算到三百個數時,金鸞興奮的跑到徐青跟前比劃。
在陰河大半年,它半條蟲子不曾進肚,簡直和坐牢沒有區別,金鸞覺得自個都餓瘦了!
然而,徐青聽到金雞的話后,卻反口質問道:“陰河無日月,你怎就算出過去了三百天?”
金鸞說直覺,是它生來的直覺,就和每天知道什么時候打鳴一樣。
徐青挑眉道:“陽間打鳴和陰間打鳴能一樣嗎?這里終年天色不變,你如何知曉自個的生物鐘沒有錯亂?”
金鸞支支吾吾答不上來,徐青則適時開口道:“你一只雞,連個黃歷都沒有,如何能算的清楚?相比較妖怪,還是人最會計算日子,你放心,這天數我都記著吶!”
金鸞問:“那咱們來陰河多久了?”
徐青答:“三十天,剛好一個月。”
金鸞沉默片刻,又問:“你帶了多少糧食?”
“不多,不到十萬石,你放心吃,咱貓仙堂從不會餓著員工。”
徐青說完這句話后,金鸞在紙轎里看著米袋里吃不完的五谷雜糧,自閉了許久。
此時此刻,它終于體會到了人類口中的度日如年是什么滋味。
與此同時,好似難民窟的鬼王陵里,同樣有一位度日如年的鬼王。
自打王陵被人連鍋帶碗端了以后,多厄鬼王就成了光桿兒皇帝,凄惶得緊。
那鬼王陵原是由能工巧匠,耗費無數人力物力筑就,多厄鬼王縱使有心將王陵修繕重建,卻也不知該如何下手。
更別提他手下連個可以操使的臣民也沒有了!
不對,也不能說沒有,在鬼王陵被摧毀后不久,多厄鬼王好歹在王陵廢墟里,尋到了一個僥幸存活下來的內侍。
但只剩下一個內侍鬼卒,又有什么用處?
沒有隨侍太監倒還好些,有了一個身條瘦弱,好像風一吹就會散架的內侍跟著,反倒襯得多厄鬼王晚景更加凄涼。
可畢竟是自家班底,身為鬼王總不能身邊一個鬼卒都沒有,多厄鬼王一合計,索性就讓那內侍當起了自個唯一的部曲,整日跟在它屁股后邊上朝下朝。
君臣相依為命,這日子倒也過得下去。
只是多厄鬼王仍記得自個‘破家滅國’的仇恨,身形魁梧的鬼王時常坐在墳崗上,遙望自家的陵寢。
身形瘦弱的內侍鬼卒則跟在他身后,就那么瑟縮著骨架子,站在陰風里。
多厄鬼王郁郁不樂,整日里瞪著一雙碧熒熒的鬼火眼,想要找出那毀他基業的仇人。
奈何仇家陰險狡詐,慣會藏頭露尾,鬼王晃悠大半年,卻連根可疑的毛也沒找見。
鬼王心里急啊,怕啊!
他當慣了帝王,若是手底下沒人,住的地方又是窮穴漏窟,這傳出去丟面兒不說,關鍵它也不符合自個的身份不是?
多厄鬼王心里琢磨著事,他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尋找仇人的事可以暫放,但重建王陵的事,卻必須盡早提上日程。
“小順子,朕早先應承了天心教,只要拿下左子雄的腦袋,天心教便會奉上鬼卒萬千,供朕重整旗鼓。”
“那左子雄,乃生人也,欲得五谷飯食,必會前往鬼市,與俗世修士交易,而枯骨驛便是必經之路!”
“朕欲降大任于愛卿,愛卿可愿接下?”
被稱作小順子的內侍活著的時候是宮里的八品侍監,雖說職位不高,但察言觀色、趨利避害的本事,卻一點也不低。
他一聽這話,便知道鬼王是要將緝拿左子雄的事交付給他。
小順子哪敢接下這要命的差事,他撲通一聲就跪在了鬼王跟前,骷髏頭磕得咣咣響,帶著哭腔道:“陛下三思!奴才哪能離開陛下寸步!要是奴才走了,誰來鞍前馬后伺候陛下?”
多厄鬼王沉聲道:“朕無需你伺候,現如今打探出左子雄去處,卻是比什么都重要,這事非你不能辦!”
小順子長跪不起道:“奴才膽小怕事,活著時候就是伺候人的主兒,死后也沒變個膽兒,哪是打探軍情那塊料?求陛下收回成命,再派、再派…”
小順子環顧空蕩蕩的王陵廢墟,除了碎石斷碑外,哪還有其他鬼影可派?
“朕意已決!枯骨驛之行,乃社稷重建之機,汝小小內侍,怎敢抗旨不遵?”
末了,多厄鬼王語氣緩和道:“朕之江山危在旦夕,可以說已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你若是肯為朕立下汗馬功勞,將來便是舉國功臣,到那時朕也絕不會虧待于你。”
一陣威嚇加大餅,小順子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多厄鬼王心懷大慰,當即大手一揮,下達口諭道:
“朕膺天命,御極臨朝。當此社稷傾頹,朝堂動蕩之際,特擢內侍李順英總攝樞要。”
“即,敕封欽差大臣,代天巡狩,糾察百官陰私。”
“另,加授總領朝事職司,參決軍國機務,六部三司皆聽調度,晉征北大將軍,節制軍馬,靖守疆土。”
“愛卿雖出身微末,然忠勤體國勝于顯貴,若愛卿能保全社稷,使江山重整,朕當裂土酬功。可若是有所差池”
多厄鬼王轉過身,背對李順英,一言不發。
李順英心中縱然萬般不愿,也只得接下旨意,獨自一鬼瑟縮著往枯骨驛趕去。
待鬼王陵徹底陷入死寂后,多厄鬼王轉身望向李順英離去的方向,雙目鬼火閃動。
他雖為鬼王,卻向來謹小慎微,枯骨驛這地界自古就是不祥之地,更何況還有鬼夫子留下的讖言。
但如今.
“朕若不御駕親征,可還有其他選擇?”
望著連個鬼影也無的王陵廢墟,以及那一道橫亙三十里的鴻溝,多厄鬼王久久無言。
枯骨驛。
李順英縮著頸骨,溜著街邊兒,來回尋鬼打聽,然而那些鬼除了貪財守財鬼,就是嘴里沒有半句實話的騙人鬼。
“左子雄,這人我熟啊!可不就是我大舅嘛!你給我些好處,我就告訴你他在哪。”
“你是說左姑娘?她哪有奴家長的標志,小哥不如與奴家好好快活快活.嗯?你怎么沒那活?
原來是個死太監,浪費老娘時間!”
李順英在來來往往的鬼影里跌跌撞撞,沒有任何一只鬼把權傾朝野的他當做一回事。
小內侍躲著那些鬼物修士,一步三搖的,也不知怎的,就拐進了一家紙人開的收尸鋪子里。
李順英打眼一瞧,招牌上白紙黑字寫著收骷髏鬼,收僵尸,還收各種各樣的死人。
骷髏鬼?
李順英低頭往自個身上一看,可不就是他么?
在小內侍出神的功夫,鋪子里的紙人緊忙取出拾音螺,帶著亙古不變的招牌笑容,迎上前來。
“客官是想賣身葬己還是葬己賣身?”
這兩者有區別嗎?
李順英稀里糊涂被熱情的芻靈紙人拉進鋪子,接著便是收錄進拾音螺里的招牌話術連番轟炸。
整得李順英覺得不躺進棺材里長眠下去,都對不起生養自個的爹娘。
不過他卻始終記得鬼王交給他的任務。
“店家,咱家向你打聽一個人”
距離枯骨驛不遠,操控紙人玩店鋪經營的徐青忽然心中一動。
好啊!沒曾想鬼王陵里竟還有漏網之魚送上門來!
這邊,李順英問及左子雄下落后,卻遲遲不見紙人答復,而拾音螺里也只重復著一句話:
“客官稍等,客官稍等”
那模樣就像機關偃偶卡殼了一樣。
李順英心神不寧,總覺得這收尸的地方有些陰森詭異,像是周圍有‘聻’在來回飄似的?
這該不會是一間聻店吧?
就在李順英心生退意,想要溜走時,紙扎的店鋪外忽然出現一頂由芻靈紙人抬著的紙轎。
當轎簾打開,一個面帶和煦笑容的白面青年走入鋪中。
“客官莫急著離開,這生意得慢慢談”
徐青一邊套李順英的話,一邊向其介紹自家鋪面的業務,就是不肯提及左子雄的消息。
李順英起初還挺著急,但隨著徐青使用‘白口天憲’法門,講解‘賣身葬己’的業務時,他竟也沉迷了進去。
“客官雖不是全人,可小店卻有補足手段,客官請看——”
徐青取出一張黑紙,十指翻飛,不多時便扎出來一條猙獰巨物來。
“如何?死得全尸的機會可不多,客官要是同意,便躺進棺材里,剩下的事交給我就好。”
李順英受白口天憲影響,再加上心里對留得全尸本就有些執念,竟真聽從了白面青年言語,不僅把鬼王用來打聽軍情的陰寶靈香盡數付與,還深揖一禮,連連道謝。
紙扎小鋪里,徐青料理完李順英的尸骸,暗道一聲干凈。
沒了這內侍鬼卒,鬼王陵算是徹底散了伙。
“接下來,也是到了該和老鄰居見面的時候。”
這大半年來,徐青再次將未曾煉化的十二塊骨頭煉去了九塊,如今他全身上下只剩下三處最重要的主骨未曾養煉完全。
人身肉體,最關鍵的三骨逃不過天柱、黃庭和北海。
這三處分別代表著人體的脊骨,顱骨與骶骨。
其中天柱通幽闕,黃庭鎮玉京,北海藏玄牝.
如今徐青想要更進一步,尋常的骷髏陰元已經不能再滿足他,唯有像多厄鬼王這樣,一身陰氣能直達幽闕的存在,才能助力他打開天柱脊骨。
“多厄鬼王有千年道行,雖天火災劫未能度過,卻也絕非一般人物。若有可能,或可請動八旗元帥代為掠陣,防其遁逃.”
這邊,徐青操控紙人收起紙扎店鋪,剛走出鬼市,打算回返營地時,頭頂卻陡然傳來如潮水洶涌的森寒鬼氣。
徐青打開轎簾,抬頭看去。
只見枯骨驛陰陽界碑上,正佇立著一個頭戴冠冕,身穿赭黃龍袍的龐大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