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識我師父?”
“你師父?”
仵工鋪里,狐貍和貓面面相覷。
徐青裝作事不關己的樣子,默默翻看賬簿。
只不過他的眼角余光卻一直落在一狐一貓身上,哪怕今日的事和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也絲毫不影響他看現成的熱鬧。
至于老嫗的死 不管玄玉和眼前的九尾狐如何看待,徐青都沒有半點心理負擔。
老嫗是自殺的,關他徐青什么事?
而且對方的分身他也給收殮了,雖說一直丟在箱庭里,沒埋就是.
但這也很合理,畢竟普通人還有頭七,像老嫗這樣的方外人,停尸的日子長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數百年前我師父將我從家鄉帶出,從那時起,我便跟著她云游修行,她自然是我的師父。”
聽到白秋雨的話,玄玉瞬間從聞聽老嫗死訊的震驚中抽離出來,跟前女卦師的話顯然更讓它震驚。
“幾百年前我也曾跟隨她修行過一段日子,為何我沒有聽她提起過你?”
一狐一貓瞪大眼睛,隔著柜臺對峙了好一會兒。
半晌,白秋雨率先敵不過玄玉一眨不眨的貓瞳注視,她目光瞥向一旁,自我嘲笑道:“許是她覺得我無用,丟了她的臉,不愿在別人面前提起吧”
玄玉幾乎脫口而出道:“你不要被她騙了!我就是這么被她誆去了云夢山,丟了一條性命!”
“什么?你也丟了一條性命?”
白秋雨驚愕。
也?玄玉看向白秋雨,眼中同樣驚愕。
“你也讓老太婆騙了?”
一旁吃瓜的徐青看的是津津有味。
當一狐一貓對完信息,發覺海王老太腳踩兩條船,兩邊都坑的真相后,便都沉默了下來。
稍頃,默不作聲的白秋雨忽然轉頭看向徐青:
“掌柜,這喪葬單子能不能退?”
“不能。”
正翻看賬簿的徐青抬起眼皮,淡淡道:“契書已成,你我也已對著燈火立下天地赤字帖,便斷無更改的道理。”
白秋雨原也沒打算真個退掉單子,她只是心里憋悶委屈,但真讓她不管老嫗的后事,她反而做不到。
要說她恨老嫗嗎?一個好好的九尾白狐,就那么被活生生斷去一尾,丟去一條性命,說不恨那是假話。
但要說恨的有多深,卻也沒有深到骨頭里,畢竟老嫗再無情,也教了她許多事,帶著她修行了幾十年,更何況人都已經死了。
白秋雨覺得自己是該放下過往,和自己和解了。
“便宜她了!”白秋雨朝柜臺上擺放的老嫗遺物瞪了一眼。
玄玉知道老嫗死訊晚一些,心里還有些悵然,它也不知道自個現在是個什么心情。
總之,不是那么高興,也不是那么傷心。
像是丟了什么東西,但也沒全丟的感覺。
正當玄玉恍惚出神時,一旁的徐青開口道:“要我說,和那老太婆云游修行有什么好的?幾百年過去,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到頭來還得跑到徒弟家里,尋徒弟操辦后事,要說丟人,那也得是老太婆更丟人。”
聽到徐青的話,玄玉悵然的情緒瞬間消散一空,它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沒白秋雨那么傷感。
因為它有徐仙家可以一直互相扶持、依靠。
小小的仵工鋪便是它的落腳之處,是它的家。
而白秋雨沒有家,老太婆一死,她甚至連最后的親人都沒有了。
白秋雨同樣聽到了徐青的話,不過這話在她耳朵里,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不僅沒家,甚至給師父操辦后事,她都得跑到師妹家里,依靠賒賬貸款用來出殯。
這下,白秋雨整只狐貍更不好了!
徐青仿佛渾然未覺,經歷過今日發生的種種事情,他已經明白了這狐貍的性子。
傳說青丘之狐通靈智慧,極重情義,倘若與人結緣,便會做出許多違背妖類趨利避害本性的行為。
包括但不限于放棄自身修行成果,去輔助結緣者,成就對方的舉動。
這些與胡寶松所講‘青丘、土山集之狐,皆以結緣修行’的話,全然相符。
但眼前白秋雨用來結緣的對象,卻不僅背離了她,還‘死’在了中途。
同時,徐青也明白了對方為何會如此執意的,想要為老嫗安葬。
只因‘鳥飛返故鄉,狐死必首丘!’
鳥飛千里,終會回到故鄉;狐貍死時,頭總是朝著它出生的地方。
在狐族眼里,死亡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除了狐族,象群和猴群這類群居動物,或多或少也有這種情感。
白秋雨看著玄玉和徐青說話的樣子,心里愈發落寞。
她幾百年間四處云游,可卻再未見過一只九尾狐。
唯一遇見的,或許就是一百多年前,那個具有土山集血脈的人了。
白秋雨覺得,她眼下除了回到青丘廢墟遺址,繼續對著那些骷髏頭說話外,便再沒有能夠停留的地方了。
然而,正當女卦師沮喪時,柜臺前快把賬簿翻爛的青年忽然開口道:“明日便是二九瞑,白道友既然和玄玉同出一個師門,那便是師姐妹的關系。”
“如果白道友方便的話,可以暫住在井下街,一來可以和親近之人一起過個年,二來你們師姐妹也可以嘮嘮嗑,敘敘舊。”
正打算告辭離去的白秋雨眼前一亮,轉而看向玄玉:“只要師妹和道友不嫌棄.”
“我不嫌棄,徐仙家也不會嫌棄,說起來徐仙家很喜歡狐貍,胡寶松有狐貍血脈,逸真師姐也有狐貍血脈。
徐仙家這幾日里,便總往逸真師姐那里去,可見他是真的喜歡狐貍。”
徐青臉色一黑,他已經能夠預料到白秋雨接下來會有什么反應。
果不其然,下一刻白秋雨便驚訝道:“胡寶松?你們也認識胡寶松?一百年前我曾在青丘見過他,他現在還好么?”
好,非常好,睡得可踏實了!
徐青嘖了一聲,解釋道:“胡寶松于我亦師亦友,早年他也與我講過曾去往青丘游歷的事,并且傳授了我一門洞天符箓。”
說話間,徐青從山河圖里取出一本書冊,正是當初白秋雨贈送給胡寶松的事物。
“原來冥冥之中,自有緣法。沒曾想,這洞天符箓兜兜轉轉,竟是來到了師妹這里。”
白秋雨正感慨間,便聽徐青繼續道:“若是白道友早來幾年,說不定還能與他見上一面。”
“早來幾年?道友何出此言?”
徐青看了眼鋪子當中擺放的棺材,說道:“花開花落,人有盡時。只是這花到底有重開之日,可是這人卻是難有再見之時。”
“老胡已然故去六年矣!”
白秋雨吶吶道:“他年紀尚小,若是放在青丘狐族里,哪怕向天借壽,再不濟也有三百年壽數,怎會如此早就”
徐青無奈搖頭:“他不愛修行,偏愛游歷紅塵,與人結緣,這近二百年里,不知認識了多少紅顏知己,便是女兒也已成人。”
“老胡走的時候,還是我親自出的殯,他是笑著走的,或許長生對他而言,并不是那么重要。”
白秋雨點了點頭:“鐘鼎山林,人各有志。多謝道友提點,如此看來,或許師父她也有所求。”
“只是卻不知她老人家所求心愿,可曾了結。”
徐青嘬了嘬牙花子,那老太婆的心愿只能用‘如了’來形容。
老嫗最大的心愿,乃是打通天路,清除幽冥法尸威脅,同時肅清寰宇,讓天地秩序重新恢復正常。
但這個愿望太大,算是本體追求。
而老嫗分身的追求,最后也僅僅只是想要拖徐青下水,用欺騙玄玉、白秋雨她們的方式,從道德大義上綁架徐青。
徐青不知如何評說,他本身并沒有被老嫗蠱惑,但他保生廟系的修行道路,又恰恰和老嫗指引的方向產生了重合。
當時徐青還郁悶了好一陣,直到取回保育手冊,他才徹底回過味來!
保育手冊本就是由他所書,保生廟系從頭到尾亦是由他所創,老嫗不過是看他各方面都遠勝曾經收過的弟子,這才借題發揮,用本就會發生的事,來給他營造出這就是你的命運的幻覺。
因為即便沒有老嫗的出現,他依然會得到活人經,而這一切事情發生的起因,都遠在徐青遇見老嫗之前。
“不知人心險惡的仙家好糊弄,但我徐某人可不是仙家神祇出身,咱那是正兒八經的當過活人,知道人的那點破事兒!”
“和我玩聊齋,可去你的罷!”
徐青將隔壁紙扎鋪房間收拾出一間,騰給白秋雨暫住。
徐某人也沒和白秋雨談租金的事,既然對方是玄玉未曾謀面的師姐,那便是娘家人,而他徐某人對娘家人的友善,那是有目共睹。
他絕不會做出這等不當人的事情。
“不知白道友平日以何謀生?”
紙扎鋪里,徐青開口問詢。
白秋雨看了眼自己手里持握的神算幡子,還有身上掉色的卦袍,隨后定定的看向徐青。
結果眼前的青年一如她的師妹一般,似乎完全不知尷尬為何物,就那么睜著眼,一眨不眨的與她對視。
白秋雨到底是敗下陣來,她耐心解釋道:“我以三寸舌,行占卜之道,以賺取課金謀生。”
“那道友平均一日能有多少卦可卜,有多少課金可賺?”
白秋雨也不覺對方冒昧,她一一作答道:“盛世之時尚有不菲課金,每日眾人排隊相問,卻也一課難求;不過如今亂世之下,每日卻鮮有人求問,便是有人問卦,也更愿意找那些白長髯,缺一門,似有仙風道骨或是以缺為貴的人卜筮。”
“因此,一日能算得一卦,賺得三五課金,便已算生意興隆。”
徐青聞言眉頭一動,環視紙扎鋪說道:
“我看道友也沒個落腳的地方,更沒個穩定的收入來源,這紙扎鋪不如就交給白道友打理,我每日可給道友開具十文酬勞,這鋪子是白事鋪子,一年到頭也沒多少活干,可謂清閑。”
“道友閑來無事,也可以在鋪子里兼職為人占卜,如此想來無需多時,道友便能還清賒貸。”
白秋雨擰眉思索,一日穩定十文,還能有個落腳地方,住在師妹隔壁,而且依舊能為人卜課。
這個提議似乎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狐類善卜筮,九尾狐一族更是天賦異稟,生來便有通曉天機之能,擁有一定的預知能力,也因此狐妖化人后,常愛扮作僧道卦師,與人讖言卜筮。
白秋雨同樣如此。
她看向徐青,再次稽首道謝。
在白秋雨眼中,徐青要她還清賒葬貸款是假,讓她沒有心理負擔,安心落腳是真。
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
仵工鋪地下鼠宅。
徐青讓黃小六為各堂仙家傳遞消息,那便是明日二九瞑這天,所有人等必須離開井下街。
若有人問起,就說是請了法師驅鬼、除晦。
除夕也叫二九瞑,而這一天恰巧也是晦日。
晦,月盡也,象征月光晦暗、陰氣最盛的時候。
每月最后一日均稱為晦日,臘月最后一日則為‘大晦日’。
而棺材鋪的桃樹渡雷災之劫的日子,便在明日大晦之時。
這一日也被稱為驅鬼節、除晦節。
徐青借此巧做文章,正好可以瞞過街尾木匠鋪,以及木匠鋪隔壁紅衣教這些人。
除此之外,不知貓仙堂就在對門的程彩云、王家小妹等人,也可以順理成章的離開井下街。
交代完所有事情后,一旁玄玉忽然湊到徐青跟前,問道:“師姐答應留下了么?”
徐青搖頭道:“這事不能操之過急,她畢竟是你師姐,你想讓她留在貓仙堂,她卻未必肯接受你的好意,畢竟論起來你是師妹,做師姐的又怎好意思受師妹接濟?”
見玄玉露出失落神情,徐青笑道:
“玄玉仙家不必擔心,此事需緩緩圖之,我雖沒直言讓她留在堂口,可也讓她暫時留在了井下街,至于今后”
“烈女怕纏郎,師姐怕纏貓,只要玄玉仙家與師姐打好關系,我們貓仙堂距離圓滿便不遠了!”
一個大的仙家堂口,需要一名大掌教,一個管堂仙家,還得有十個分堂堂主。
如今十個堂口已然成立八個,只要再尋來兩位分堂堂主,貓仙堂便會成為津門,乃至整個大雍最大,體系也最完整的仙家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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