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生民立命者,當以血肉鑄長城。”張橫渠的聲音之中透著感慨。
“山長放心。”策馬而行的百里奚抱拳開口,面色鄭重。
當最后一支玄甲龍騎消失在雪幕時,無數百姓面上的神色緩緩化為凝重。
無數年來,大秦無數次大軍出征。
最終歸來,又有幾人?
皇城之外,外傳來轟鳴的雷霆之聲,竟將漫天飛雪轟成水霧,為大軍鋪就一條銀河般的霜甲之路。
城頭之上,張橫渠抬頭看向天穹飄雪,輕聲低語。
“原來大雪。”
“是怕秦人熱血燙化了山河啊…”
宗人府。
“丫頭,為何不去送他?”
低頭翻閱賬冊的趙瑜抬頭,看自家姑姑鳳鳴郡主不知何時來到一旁。
趙瑜搖搖頭,指指面前賬冊。
“瑜遠商行的賬目多到看不過來,一旦大軍運轉,梁原域那邊——”
她話沒說完,鳳鳴郡主上前一步,伸手捋起趙瑜左手衣袖,見那紅艷艷的守宮砂還在,方才松一口氣。
趙瑜面上一紅,低聲道:“姑姑你想什么呢,我和他發乎情,止乎禮…”
“呸,三更天才回,要不是我讓人給你留門,你就得在宗人府外過夜了。”鳳鳴郡主盯著趙瑜,“別當我不知道,你這丫頭書房里春宮圖可不少。”
趙瑜就算再臉皮厚,此時也是滿臉羞紅,捂住臉。
鳳鳴郡主看她,低嘆一聲,輕聲道:“悔教夫婿覓封侯,丫頭,你的苦,還有的吃呢…”
趙瑜身軀微微一僵,摟住鳳鳴郡主腰身,將頭埋在她身上。
感受到身前女孩的抽泣,鳳鳴郡主輕嘆,伸手撫撫趙瑜的發絲。
抬頭,趙瑜將臉上淚珠抹去。
“我要賺錢,賺更多錢。”
“等他回來,我養他。”
元康二十二年。
大大。
九江郡,臨水府。
景陽鎮。
客棧外的風雪撞在窗欞上發出“啪啪“脆響,大堂里火爐卻烘得人脊背發燙。
張遠用拇指抹去酒碗邊沿的油漬,聽著鄰桌的疤臉漢子把刀拍在桌上:“他奶奶的,前日過落雁峽遇上雪崩,鏢車全埋了!”
“這年,真的沒法過了。”
今年雪大,以往東境可少有這等大雪的。
張遠明白,這大概是天地之力晉升之后,氣候異變的原因。
這等天地偉力,變化一絲,就是生靈無法承受之重。
“掌柜的再燙兩壺酒!”
坐在張遠對面的中年武者一手壓著寬厚刀鞘,聲音有些嘶啞。
柜臺后算賬的老者剛抬頭,三粒碎銀便嵌進他面前木紋里,驚得火盆邊打盹的黑貓竄上房梁。
中年武者的話,讓周圍人的目光都轉過去。
之前說話的鏢師眉頭一皺,低聲道:“看兄弟你這身板像軍伍出身,該不是犯了事…”
“北邊秦嶺的狼今年格外多。”張遠對面中年抿著酒,看酒液在碗里晃出細碎金光,“上個月李家村被掏了七戶地窖,縣衙凍死的流民堆到南墻根了。”
縣衙?
官府的人?
幾位鏢師身形往后縮。
角落里有人嗤笑:“官爺們自然要守著炭盆吃酒。”
“官爺?”張遠對面的中年屈指輕叩桌沿,震得酒壇封泥簌簌掉落,“去年這時候我在秦嶺山坳里啃冰坨子,懷里揣著半塊發霉的餅,那還是從凍硬的尸體上…”
鏢師們全都噤聲,目光匯聚在他虎口的老繭上。
那分明是常年握刀才有的痕跡。
寒風裹著雪粒撲進來,柜臺上的油燈忽明忽暗。
眾人都是將脖頸微微縮回。
那等混飯的武官,與真正手上有功夫的武官可是不同。
張遠摸出幾枚銅錢排在桌上:“掌柜的,給這位兄弟添個羊肉鍋子。”
掌柜收了銅錢,臉上堆著笑去端鍋子。
對面中年武者抬頭,面上透出幾分不解。
江湖人對他這等官府中人,可是一向敬而遠之。
他剛才那些話,也是故意說的滲人,好鎮住周圍這些江湖客。
“就當是請兄弟喝頓守歲酒。”張遠搖搖頭,開口說道。
對面中年雖然穿的是武袍,可內襯的黑衣,是武衛衙門之中的衣衫。
武衛,營首都尉。
張遠與對面武者的對話,讓周圍的江湖客面色變幻。
幾位鏢師都轉過頭去,不再看張遠。
江湖人,多看不起巴結衙門的行徑。
張遠對面的中年猶豫一下,提起酒壇子,給張遠倒一碗酒。
“我叫羅大山,武衛衙門里當差,用你們江湖人的話說,穿狗皮的朝廷鷹犬。”
朝廷鷹犬。
羅大山的話聲音不小,廳堂中其他桌的人都微微低頭。
“羅兄你既是衙門中人,為何大大不回家?”張遠端起酒碗,開口問道。
對面,羅大山手掌握緊刀鞘,寬厚長刀發出低低輕吟,他轉頭看向漆黑如墨的夜空:“三年前我在青松堡外埋了十二個兄弟,去年除夕他們家人送來十二壇酒。今年…”
他指尖撫過酒碗裂口,喉結滾動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總得有人替那些回不去的人,看看萬家燈火。”
廳堂之中,陡然靜下來。
羅大山雖然是官府中人,可這話語卻讓周圍這些江湖人心中震動。
行走江湖,只要不是那等惡徒,大多心中有著道義與仁義。
懲奸除惡,行俠仗義,誰還沒有一個江湖夢?
角落陰影里傳來鐵器碰撞聲,醉醺醺的老者突然拍案:“說得好!老頭子我二十年前就該死在赤水河,如今每多活一年都是賺的!”
那幾位鏢師們面面相覷,突然有人舉起酒碗:“敬回不去的人!”
“敬他娘的世道!”
“敬這狗屁江湖!”
張遠端起酒碗,與對面的羅大山碰一下,低低道:“敬大秦。”
羅大山微微一愣,低聲開口:“敬,大秦。”
一口喝干碗里酒,羅大山有些沉默。
直到掌柜端著熱氣騰騰的爐子和鍋子來,他方才動筷子,大口吃肉。
他吃的快,似乎不怕燙,更不怕羊肉的辛辣。
廳堂之中飄蕩的酒香與羊肉香氣,讓角落中幾個衣衫單薄的人不由吸鼻子。
“張大郎也回不得家?”先前說話的鏢師突然湊過來,羊皮襖子帶著馬糞味,目光不由瞟向桌面上熱氣翻騰的羊肉鍋。
張遠和商隊這些鏢師困在這鎮上已經兩日,說過幾次話,客棧中陸續來的商客,也都陸續走了。
畢竟是大大,能歸家,誰不歸家?
“本準備去山岳宗參加入門試煉的,看這大雪封路,也不知能不能趕上。”張遠搖搖頭,面色平靜回答。
他的話讓不遠處桌邊坐著的兩人都是眼中一亮。
“張兄弟你也是去山岳宗?”那穿青色武袍的少年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唇角帶著絨毛胡須,眼中透著驚喜。
“那我們倒是可以結伴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