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主”對他從未索要過任何的回報,沉默得仿佛不存在。
反倒是他自己,隔三岔五地,毫無預兆地,就會又一次從“主”那里免費獲得力量的饋贈,搞得他都有億點點受之有愧了。
或者強化骨骼,或者銳化利爪,或者充盈氣血力量。
每一次力量的增幅皆不盡相同,而今天早晨的這一次,來得格外洶涌,遠超以往。
相比較一個月之前被綁架前時的自己,陳鋒銳沒有嘗試過,但他能感覺到如今的自己強的可怕。
大抵能輕易的撕碎之前的100個自己吧。
其實,這其中存在著一個非常美麗的誤會…
馮睦一直以為[代行者恩賜]的賜予是一次性的。
因為之前[代行者恩賜lv1]的詞條說明寫得明明白白:一個信徒初始只能被賜予一種能力,能力值以你當前狀態為錨點,信徒可繼承5099。
所以,馮睦一直理解為,信徒繼承的能力值,是以他“賜予那一刻”的狀態為固定錨點,從此定格。
鑒于他賜予能力時自身還相對弱小,他自然就不認為,繼承了那點能力的44名代行者,能真正繼承和開發出多少力量。
自然不期望他們短期內能發揮出什么作用,于是恩賜過后,也就忽略或忘記了他們。
可實際上,這個詞條中的“以你當前狀態為錨點”,那個“當前”并非一次性的靜態時刻,而是持續性的、動態的、時時刻刻的對照。
也就是說,馮睦之后每一次或大或小的升級,每一次屬性的增長,每一次能力的強化,44名代行者,都會不約而同地獲得同步提升。
盡管,代行者們初始獲得的只是[塑胚]這一項能力,而馮睦的[塑胚]技能等級本身提升也確實相對緩慢。
但架不住他的四維屬性,一直都在穩定的提升啊。
而[塑胚],或者說大多數技能的殺傷力,都是跟基礎屬性值的強弱直接掛鉤的。
這就導致了一個馮睦完全沒想到的結果——他一直以為他的44名代行者還是一群剛栽種的“幼苗”,可實際上,這幫信徒早就跟著“主”,坐著火箭似的連續升級了好幾次了。
尤其昨晚,[代行者恩賜]詞條本身從LV1升級至LV2,所帶來的全局性強化,就更是讓所有代行者集體經歷了一次脫胎換骨般的質的飛躍。
不能說都長成了參天大樹,但長成幾株強壯的“食人花”是問題不大的。
這個美妙的誤會,造就的最終結果就是,他不求回報甚至連通知都沒有,就一次次給代行者們發放了太多次的免費力量。
換個更形象的比喻就是,老板在外面每天跑業務賺錢,44名員工每天待在家里,啥也不用干,動不動一覺醒來,工資就到賬了。
簡直tm的就是倒反天罡。
試問,這世界哪里還有這樣慷慨的老板?
那么,員工對老板的虔誠和愛戴,可不是噌噌噌地往天上漲嗎?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再不對老板死心塌地,以死效忠,那真的就不配是個人了。
陳鋒銳對著虛空的主重重磕紅了腦門兒后,才緩緩爬起身,穿好衣服。
推開臥室門,一股合成食物的寡淡香氣撲面而來,房子不大,約莫五十來平米,被粗糙地隔成兩個房間和一個兼作廚房的狹小客廳。
一個鬢角斑白的婦女正從廚房走出來,將三碗灰白色的合成粥端到桌上。
粥很稀,幾乎能照出人影,碗底沉著少許膨脹的人工麥粒。
桌邊坐著個中年男人,正低頭盯著手機屏幕。
手機里傳出早間新聞播音員字正腔圓卻毫無情緒波動的聲音:
“…再次敦促廣大空白民,請務必抓住最后的注冊時限,盡快前往各街區指定站點,登記身份信息,領取公民身份編碼。
這是融入社會,享受權益的基礎,也是成為一名光榮正式公民的第一步。
重復一遍,今日是空白民身份登記的最后期限,以下是各街道站點的詳細地址及開放時間…”
近期九區的新聞,主要都是圍繞著空氣稅,至于,昨天翡翠花園發生的大事件,自然不可能出現在新聞上。
陳鋒銳走到桌邊,拉開吱呀作響的舊椅子,臉上浮現出一抹嗤笑。
中年男人的視線從手機屏幕上抬起,瞥了兒子一眼,目光里混雜著疲憊與無奈,皺紋深刻的眉頭皺得更緊。
但他終究沒說話,只是劃走了新聞,劃出了一個廣告。
手機里傳出的聲音變得激昂而浮夸,伴隨著一段歡快的背景音樂:
“…為慶祝上城空氣凈化系統全面升級,甘甜空氣普惠萬民。
光明集團下屬騰光科技,傾情推出劃時代產品——‘清馨’系列呼吸腕表,實時監測您每一口呼吸的空氣總量,方便廣大民眾記錄并感恩每一天呼吸到的優質空氣。
只要每天比別人多吸上城的甘甜,你就能活的比別人更長久!
現在預訂,即可享受八折優惠,更有機會抽取一瓶來自上城的高質量純凈水…”
陳鋒銳坐下,端起碗抿了一口溫吞的合成粥,味道一如既往地寡淡,帶著點化學添加劑的后味。
他臉上的譏諷之色愈發濃重,他低聲插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分明是說給桌上的父母聽:
“呵,最好再加個計價器,實時顯示每呼吸一口要交多少稅,讓大家時刻謹記,自己越是喘氣就窮死的越快。”
中年男人的臉色徹底黑了下去,猛地將手機屏幕朝下扣在桌上,胸口微微起伏,瞪著對面的兒子。
自家兒子自從公民資格考試“提前失敗”后,整個人就像換了芯子,整天把自己鎖在小臥室里,不見人,不說話。
最近情緒似乎稍微平復了些,肯出來吃飯了,但說話這調調卻變得陰陽怪氣,還不如不說話咧。
中年男人強壓下火氣,冷哼一聲道:
“行了,這都是上城議會頒布的政策,輪得到你說三道四,就顯得你聰明?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
陳鋒銳沒頂嘴,只是從鼻腔里又逸出一聲“呵”,聲音輕飄飄的,卻比任何激烈的反駁都更讓人上火。
他狠狠瞪了兒子一眼,聲音壓低警告道:
“出了這個門,你給我管好你的嘴,嘴巴是用來吃飯和呼吸的,不是讓你滿口胡吣的,惹了禍,沒人給你收拾!”
陳鋒銳毫無懼意的譏笑道:
“就是因為,下城人都習慣管住自己的嘴巴,才會變成現在這樣,才一個個都再叫不出聲音來。
我們活的這么糟糕,不是因為我們愚蠢,恰恰相反,就是因為大部分人都活得太聰明了,才會讓大家都活成了鬼樣子。”
中年男人像是被這幾句話猛地捅了一刀,臉色瞬間由黑轉青,嘴唇哆嗦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他猛地抬手,想給忤逆的兒子一巴掌,但手臂抬到一半,又硬生生僵在半空,最后重重砸在桌面上,震得碗筷一跳。
“這些歪理邪說,是誰教給你的?”
中年男人每一個字都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和恐懼,
“是不是那自由媒體人[墳頭老樹]?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讓你少在網上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些危險的思想是可怕的毒藥,遲早有一天會要了你的小命!!”
陳鋒銳正值不怕死的年紀,尤其是獲得了免費的力量后,就更覺得自己無所畏懼了。
至少,他自己覺得自己是不怕死的,聞言又是嗤笑一聲。
中年男人看著兒子叛逆的模樣,顱內血壓飆高,他強吸幾口氣,勉強壓下怒氣,還是得跟兒子教道理:
“[墳頭老樹]的文章我也看了,這段時間的空氣稅就是他最先曝出來的,我承認他說的有些東西很有道理。
但是,然后呢?他就算講出來了,就算他說的全都是對的,那又能怎么樣?能改變什么嗎?
下城300年來都是如此過來的,多幾個人在網上喊幾句話就真能改變什么了?”
中年男人停頓一下,臉上同樣露出嗤笑道:
“不過是煽動幾個沒腦子的人去死罷了,上城的燈明早照常照亮下城,最多在某個犄角旮旯里照出幾具新鮮腐爛的尸體罷了。”
而且我還能猜到,這些尸體里一定有一具尸體就是[墳頭老樹]的。”
中年男人停頓了一下,又道:
“嗯,說不定他現在就已經死了,爛了,臭了,被老鼠和蟑螂當成窩了…”
陳鋒銳臉上的譏諷和嗤笑瞬間凍結了。
他不再“呵”了,也不再試圖反駁。
因為,他不得不承認父親的話戳中了最血淋淋的事實,即[墳頭老樹]真的可能已經死了,他的媒體號已經好久沒更新過了。
這種無聲無息的斷更,在下城只意味著一件事!
中年男人見兒子陷入沉默,臉色稍霽,苦口婆心的試圖將兒子拉回正軌:
“下城300年來,底下的人都是這么過來的,那些嘴里叫得最響,喊著要改變一切的,最后都會消失,無聲無息地消失。
只有懂得閉嘴,懂得忍受的人,才能一直默默的活在下城的土地上。”
他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己道:
“你的父親我,是這樣活過來的。你的爺爺,也是這樣活過來的。你爺爺的父親,你爺爺的爺爺…
往上數三百年,或者更久遠一些,我們這些人,一直都是如此這般活過來的!”
他一邊說一邊又伸手點向兒子,幽幽道:
“所以,現在才有了你。
而你,我的兒子,你也應該像我們老實的,默默的活著。
活到結婚生子,活到像我一樣老去,然后再把這個真理,老老實實地教給你的兒子…這才是我們的命!”
陳鋒銳啞口無言,他的嘴巴張開了幾次,想要逐字逐句的駁斥,可卻遲遲開不了口。
如果說[墳頭老樹]的那些文章,像一團柴火,讓他憤怒暴躁,那父親的話語就像冰冷的淤泥,一層層包裹上來,令他窒息。
他覺得[墳頭老樹]說的才是對的,可父親的話也似乎沒有錯。
他的母親一直在旁邊安靜的聽著,此刻也終于地插話勸慰道:
“兒子啊…聽你爸的話,你爸這輩子吃過的中和劑,比你吃過的合成米飯都多。
別人教你的都是死的道理,只有你爸教你的才是活著的道理!”
陳鋒銳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后槽牙,牙齦幾乎要咬出血來。
強烈的不甘和憤怒在他胸腔里橫沖直撞,卻找不到一個出口,最終,只能憤憤不平道:
“三百年來…從來如此,便一定是對的嗎?!”
中年男人嘆了口氣,看著兒子似是看到了也曾稚嫩熱血過的自己,此刻內心的血卻早已涼透。
他喝掉碗里的粥,砸吧下嘴繼續道:
“不然呢,你以為什么是對的,對錯不長在嘴巴里,而是長在拳頭上,而默默無聲活著的人,從來從來就沒有獲得過力量啊。”
陳鋒銳像是抓住了什么漏洞,猛地挑起眉毛,不服氣道:
“不可能!下城里明明是我們這樣的人最多,窮人的拳頭加起來最多,怎么可能沒有力量?!”
中年男人的臉上罕見的露出一抹譏諷,哼哼一聲道:
“當然有過,當然有,時間長了,總會有些撞大運的窮人,或者基因突變的窮人,獲得了不錯的力量。
可是啊,這些人后來就無一例外地都變成了,讓我們閉嘴的人啊。”
陳鋒銳的面容逐漸凝固,陷入一片呆滯。
他不愿相信父親的話語,可理智卻冰冷地告訴他,這個答案很可能是真實的,比真金更真。
盡管陳鋒銳已獲得“主”所賜予的力量,但他的心智遠未成熟,依然在迷茫中徘徊。
他于是垂下頭,于心底默默祈禱:
“主啊,您賜予了我力量,可我依舊不知道前路在何方,您卑微的信徒祈求您再賜予我智慧,指引我的命運啊…..”
冥冥中的虛無仿佛受到了某種詭異的牽動,他的心聲無聲無息的傳入了“主”的耳朵里。
而“主”的耳畔,恍惚間傳來一陣模糊而陌生的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