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睦本不打算在此刻動用瞳術。
他原計劃要焚香凈身,擇吉日再行試驗。
可偏偏有人不知死活,非要往他眸中撞。
既然如此,他倒也不介意成全對方。
畢竟,這送上門來的試驗品,或許比任“沐浴焚香”都更契合開獎儀式?
那就先試驗下寄生在左眼的瞳術吧。
于是,高個守夜人只覺天地驟然顛倒,色彩褪盡,聲息湮滅,連胯下褲腰勒緊的觸感都消失無蹤。
整個人的靈魂意識似都被吸扯入了一個詭異的漩渦里。
待視野重新凝聚時,自己竟已被釘在一具十字架上。
無數活物似的骨頭如荊棘纏繞,將他的四肢死死禁錮。
他全身僵固如石雕,除了頭顱,沒有一處能夠動彈分毫。
臉上的面具早已掉落,一張普普通通的方臉,徹底暴露在未知的空氣中。
跟“老黃”死斗那么久,褲衩都碎了,面具都沒掉,結果跟[假面]一個照眼,我就暴露真容了?
“這…這是哪兒?我…我在哪里?!”
守夜人,暫時代稱為方臉吧。
他本能地低頭看向腳下,試圖尋找支撐點或逃脫的可能。
然而,視線所及,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深不見底的黑暗。
十字架的下端,仿佛一直扎進了深淵里,向下延伸,視線根本無法捕捉到盡頭。
就尼瑪離譜!
不是,誰家的十字架做這么長,太奢侈了吧?
他腦子一時有些轉不過來,而后僵硬的扭頭看向左右兩側。
只一眼,瞬間腦殼都要裂開了。
因為他看見,在他的周圍,目之所及,上下左右,前后遠近,矗立著…..無數個同樣的,巨大森白的十字架。
密密麻麻,層層迭迭,無邊無際,一直延伸到視野的盡頭。
而每一個十字架上,都釘著一個驚恐的…自己?!!
一模一樣的方臉,一模一樣的東張西望,一模一樣的見了鬼似的表情。
怎么有這么多個自己?
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這都是幻象吧?一定是幻象…..吧!
他作為資深守夜人,自然也算見多識廣,遇到過某些邪門兒的武功或者詭異的怪物,能夠干擾人的五感,造成幻覺或者幻聽。
可那些幻覺或者幻聽,本人還在現實世界里啊。
幻覺只是覆蓋在真實世界之上的一層虛假影像,或者讓身體產生錯誤的感知(比如身體被牙齒咀嚼)之類的。
像眼前這種整個世界仿佛都變成了幻象,只剩自己是真實存在的,不能說見所未見,簡直就是聞所未聞。
不對!
自己此刻也未必是真實的。
因為,真實的自己應該只有一個,而這里有…
“三萬六千個!”
冰冷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又似直接在他靈魂深處響起,好像說話的人直接洞悉了他心中的疑惑,并善解人意的回答了他:
“這里有三萬六千個你,不用擔心,他們都不是虛假的你,他們每一個人都是無比真實的你。
你們共享同樣的記憶,同樣的思維,同樣的感知,他們都是你的分身,也都是你的本體。”
方臉,或者說三萬六千個方臉,同時俱都猛地抬頭朝上空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漆黑的天空,懸掛著一輪巨大到令人心悸的…血月!
作為守夜人,他是去過上城總部述職的,所以認得那是月亮,只是此刻的月色顯得格外妖異詭譎。
血月散發著血腥的光芒,為下方綿延至的白骨十字架森林披上了一層不祥的暗紅。
血月之下,密密麻麻的身影靜靜矗立。
每一個身影,都穿著剪裁合體的漆黑西服,一圈圈的地靜立著,仿佛在出席一場莊重而詭異的葬禮。
他們沉默地懸浮在半空,圍成了一圈又一圈同心圓。
每一個臉上都戴著一模一樣的森白骨制面具,整齊劃一的低下腦袋,俯瞰著下方三萬六千個十字架上的方臉。
三萬六千張方臉同時仰起,三萬六千雙眼睛同時與[假面]一一對視。
剎那間,三萬六千個方臉心中不約而同地浮現出同一個猜測:
“一個我對應一個[假面],那么,這里豈不是同樣存在著三萬六千個[假面]?!”
就在這個念頭閃過的瞬間。
漫天[假面]突然齊齊垂直落下,精準地懸停在每一座十字架前,慘白的面具,與十字架上的方臉,形成了詭異的完美對稱。
方臉心底駭然:
“三萬六千個[假面]在參加三萬六千個我的葬禮,真真是要嚇死我啊。”
然后,方臉們便聽見三萬六千個[假面]同時張口歡迎道:
“歡迎來到我的永錮回廊,這里是我的世界。”
聲音在血色月光下層層迭迭地回蕩:
“這里的時間,空間,乃至你的靈魂都由我支配,這里是永錮回廊的第一層,我稱之為月讀。
而你是被邀請來此的第一位客人,接下來若有招呼不周,還請海涵。”
最后一個音節落下時,每一個[假面]都以完全同步的姿態微微欠身,那畫面恐怖的詮釋了什么叫作優雅和禮貌。
三萬六千個方臉瞳孔驟然緊縮成針尖。
方臉聽懂了每一個字,卻無法理解這句話背后真正的含義,就像孩童聽見了死亡的告誡,卻還不明白死亡的重量。
無他,對方嘴里吐出的每一個字都過于驚悚了。
什么永錮回廊,什么你的世界,什么一切由你操控…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么天方夜譚的鬼話啊?
然后,每一個十字架上的方臉,就看見了自己身前的[假面]抬起了右手。
包裹在漆黑袖子里的手臂緩緩伸出,食指微彈,皮膚綻裂露出一截猙獰骨刺,對著他的胸口筆直的插入進去。
一個[假面]如此,便是三萬六千個[假面]如此,便是三萬六千個自己被骨刺洞穿胸口。
可那又如何?
三萬六千個方臉臉上同時露出冷笑,以他鋼鐵般的意志,就胸口破個洞的痛楚,他早就脫敏了,根本不帶眨眼的好吧。
然而,他臉上的冷笑,僅僅維持了不到十分之一秒,就徹底僵死、凝固!
“呃啊啊啊啊啊——”
無法形容的,難以想象的,仿佛要將靈魂都碾碎的劇痛,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同時從三萬六千個“心臟”的傷口處爆發。
三萬六千個他同時發出凄厲,扭曲的不似人聲的慘嚎。
聲音重迭成恐怖回音,在這方世界不斷回蕩。
前所未有的痛從靈魂傳來,怎么會有這種痛啊,一瞬間就超越了他以往所受所有疼痛的總和。
不可能,區區被扎了一下而已,怎么可能這么痛?
這合理嗎?
他痛到渾身濕透,身體在十字架上劇烈痙攣,雙眼翻白想要暈厥,卻死活暈厥不過去,反而被疼痛刺激的愈發清醒。
三萬六千個方臉腦海中同時被一個驚悚的念頭攫住:
“如果每一個我都是真實的,所以,該不會…”
三萬六千個[假面]同時抽回手指,再一次善解人意的回應道:
“你猜的沒錯,因為,這里有三萬六千個你,每個你都是真實的存在,所以,每一份痛感也是真實的。
也就是說,你的每一次痛感都會被放大三萬六千倍,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方臉:“…..”36000
方臉們臉色同時僵死,但身為資深守夜人,他們每一個都擁有鋼鐵般的意志。
他們同時仰起腦袋,聲音嘶啞而堅定:
“所以呢,這份疼痛終究是虛假的,這里終究是幻覺操控的世界,只要我不信,我就不會死,而我也不信你能一直把我禁錮在狗屁回廊里。”
三萬六千個方臉腦子一同轉動,三萬六千顆腦子的頭腦風暴下,他的智商爆表了。
越是強大的能力,就越有限制。
就比如“老黃”燃燒靈魂就不可能一直燒,所以,他也不信[假面]能一直維系這方幻覺世界。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這鋼鐵般的信念,就在他心中吶喊的下一瞬,奇跡發生了!
三萬六千個胸膛上,鮮血淋漓的傷口,如同被橡皮擦抹去般,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皮膚恢復光潔,肌肉完好如初,仿佛從未被刺穿過。
三萬六千個方臉嘴角揚起勝利的弧度。
“看!我說什么?!”
三萬六千個方臉上同時大笑道:
“只要我不信,只要我的意志足夠堅定,你就奈何不了我,[假面],你這只是徒勞無功的折磨。
是….呃啊啊啊啊啊啊——”
狂笑聲戛然而止,再次化為三萬六千聲撕心裂肺的慘嚎。
因為,每一個[假面]又對著每一個方臉再次優雅的抬起了右手。
指尖皮膚綻裂,森白骨刺彈出。
同樣的位置;
同樣的角度;
同樣的力度;
異常平靜的再次筆直地插入方臉的胸膛。
一切,恍若時光回檔重演!
三萬六千個方臉又同時發出凄厲的慘叫,第二次狂笑道:
“就這?[假面]你太小看守夜人了,守夜人可不是會被疼痛打倒的,你別白費力氣了…..”
回應他的,是[假面]們第三次抬起的右手。
伴隨著新一輪三萬六千聲慘嚎的回聲,是[假面]們發自內心的贊美聲:
“厲害,不愧是守夜人,這份如同鋼鐵般堅韌的意志,確實令我欽佩。
你說的對,我的確無法一直禁錮你的靈魂,時間一到我就得放你離開回廊的第一層。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不要浪費彼此的寶貴時間,好好充分享受接下來的…72個小時吧。”
三萬六千個[假面]同時停頓一下,繼續道:
“哦,我已經扎了你三下,一秒一下,所以,確切的說,是還剩下71小時59分57秒鐘!
時間不多了,咱們得抓緊了…”
三萬六千個[方臉]面容霎時扭曲,驚駭欲絕的看著[假面]伸來的手指。
他剛才講什么?
72小時?!!
一秒鐘是三萬六千倍劇痛,72小時迭加起來,就是….
算不清,根本算不清!!!
我真的能堅持完72個小時嗎?
而且,[假面]剛才說這里是回廊的第一層,也就是說還有第二層?
我鋼鐵般的意志,我鋼鐵般的意志,我鋼鐵般的意志…個屁啊啊啊啊啊——
凄厲的慘叫一遍遍的回蕩重復,三萬六千個方臉每一秒,都會重新刷新掉身上的傷口,可他的慘叫聲卻一秒比一秒弱….
馮睦沒有欺騙方臉,72小時是真的,永錮回廊還有第二次也是真的。
永錮回廊可以是月讀空間,但月讀空間不完全是永錮回廊。
就像所有正方形都是長方形,但并非所有長方形都能成為正方形——月讀不過是“永錮回廊”里的其中一層罷了。
原版月讀的本質,是將受術者的精神意識強行拖入施術者構筑的月讀世界。
在月讀世界里,所有的時間,地點,質量等,都被施術者所掌控。
敵人將會在幻術世界中承受巨大的身心痛苦,并且,對手遭受的痛苦和現實中的痛苦完全一樣。
說白了是利用幻術來欺騙五感,來對意識或靈魂施加折磨,最終反饋回肉體。
但必須明確的是:這種手段始終是間接的。
月讀只能通過影響意識來間接擾動靈魂,卻無法直接觸碰靈魂的本質。
但永錮回廊可以,永錮回廊不僅能操控回廊里的時空間,來欺騙五感,還可以直接將瞳力作用于受術者的靈魂上。
打個比方的話,前者是欺騙,后者就是強暴了。
只不過后者需要更強的瞳力,而馮睦才剛開眼,他的瞳力尚不足以完全展開永錮回廊的真正威能。
但,模擬出大名鼎鼎的月讀世界作為永錮回廊的第一層是夠了。
屬于是,永錮回廊在欺騙敵人時,先欺騙了一下自己,給自己套了層月讀版的假面。
馮睦此刻偽裝成[假面],他的瞳術也戴一層“假面”,就很合理吧?
而永錮回廊的第二層…
馮睦腦海中隱隱有個模糊而恐怖的畫面,可他現在還打不開。
不過,他并不氣餒。
已經能打開第一層了,那第二次還會遠嗎?
或許,差得那一點瞳力,只需再吞服一枚洗髓丹,或是再來一劑基因針劑,讓精神力完成大躍遷的蛻變,即可補足?
那一天并不遙遠,也許就在明天,也許就在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