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城外 “呼,這下頭的水鬼有些難纏,月余過去了,竟還未能覓得蹤跡。”康昌晞有些喪氣地看著眼前奔騰不息的大河,心生不滿。
這也令得其座下的青甲地虎遭了冤枉,挨了一拳狠的,唉嗚不停。
一旁的何昶亦是一副頹喪模樣,蓋因沿著這條大河尋了月余工夫,明明幾次都探得有怨氣滲出,卻還是未有見得水鬼蹤跡,任誰都難不灰心。
這差遣甚是苦悶無趣,留在此間久了對于他們二人可是無有半點益處,若不是顧忌著顏面,說不得早就已打起退堂鼓來。
立在遠處的費恩華見了此景亦是與二人一般心思,重明宗卻也是真的無有事做了。
一只一階水鬼便是放任不管,一年到頭又能害得幾號人?便連這等小事竟也需得弟子分心來管,確是有些矯枉過正了。
這康大寶當真是裝模作樣作久了,這下誆了外人不講,便連自己都盡信了,盡做這虧本生意。
康昌晞久留此地,費恩華這被派出來護道的,自是也不能脫身,正思忖要不要替兩個晚輩出手應付了這份差遣。
左右那水鬼固然狡詐,但那些隱匿手段在費恩華這后期真修的眼中幾如兒戲,只要他愿意出手,自是難得逃脫。
他這么一想著,撮指緩緩掃過雙眼,法目運起,瞳中靈光一閃,波濤洶涌的大河底細便就被其看了個一清二楚。
只是剛探到了水鬼蹤跡,遠處的康昌晞卻發出了一聲驚呼:“昶哥你看,那艘船似是要沉了。”
費恩華回首看去,便見得有一葉扁舟,載著七八個凡人,正在大河中央被激流沖得搖搖欲墜,難得穩住。
“好容易從白沙縣跑到平戎縣這世外桃源來就食,怎的還遇上了這等事情?!”
“早與二弟講過,駕舟前需得先買輿圖研習水文,這下可怎生是好?!”
“大哥說得輕巧,鐵家仆從催得要命,能奪條迅舟從白沙縣逃出來都已是萬分僥幸,如何還有閑暇研習水文?再者說,若不是大哥你先前執意要在河中救人,我們這一家子,如何能被暗流裹進來?!”
“你”領頭那漢子面色一紅,澀聲道:“能在河中浮了那般久還未死,不是仙人亦是武宗,我們尚家富貴說不得就要自此而始,怎能不豁出去賭一把?!”
三個爭執的漢子話語突地一頓,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中船槳,往船篷內看去。
只見得本就逼仄十分的空間內,幾個婦人和孩童們艱難地與一些米面油糧擠在一起,反把大部分地方都騰出來給了一個雙目緊閉的老叟靜臥。
這老叟看上去約莫有六七十歲,灰白亂發間粘著幾根未理出來的草屑,一身黑袍之前似是遭人烘烤得半干不干,滿是褶皺。
枯瘦的身軀隨著浪濤左右搖晃,呼吸微弱到常人難查,只有緊皺的眉頭才能顯示出他仍有生氣尚存。若是眼力高明者細看下來,還能看得他身上似有一絲極為精純的怨氣時有時無的溢散出來。
“啪!”,“啪!”
“嗚哇哇”
不講道理的激流聲與婦孺的哭嚎聲一道響了起來,領頭的漢子心頭一緊,險要將手頭保命的船槳都跌落河中。
他不由得內生嗟嘆:“好容易才從鐵家苛政中逃脫出來,竟還是要逃不過倉促一死么?!”
就在這領頭漢子感嘆之際,腳下甲板突地裂開,一只修長慘白的手臂穿破硬木、探了出來。婆娘娃娃們尖叫起來,領頭漢子心下一凜,水鬼這等惡物,當年他走南闖北時候也是聽過些厲害武宗言講過的。
曉得這絕非是凡人能敵,心頭終未再有半分念想,當即一嘆,閉目等死。
孰料這足下的水鬼卻是對他這糙漢無有半分興趣,反是一舉沖破甲板,現出遍布寒氣的赤倮身子,徑直往船篷內撲去。
“是了,婆娘娃娃的血肉,是要細嫩些!”
這漢子失落到便連妻兒的性命都不想保,只一門心思等來全家赴死,怎料這時候卻憑空生出來了生機。
“呔那惡鬼,看某飛劍!”
領頭漢子聽得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響了起來,只下意識地偏頭看去,卻見一道白練先行,將水鬼即要探進船篷的右臂齊根斬斷。
汨汨的藍血淌了滿船,婦孺們哪見得這副場景,尖叫聲擾得來援的何昶都是面色一緊。蔣青這五年來一直在潁州費家修行不假,不過何昶早年啟蒙時候,也是前者手把手教過的。
莫以為蔣青只傳了那么奠基的幾手便就當它平平無奇,何昶前歲外出公干時候與野外遇得過書劍門的二位同階。
兩家確有舊怨,年輕人又多氣勢,自是一言不合便就動起手來。結果卻是修行年歲要短許多的何昶大獲全勝,令得書劍傳家的兩個書劍門內門弟子一死一傷。
是以雖不曉得這水鬼隱匿了這般久,為什么要選在這時候出來害人,但何昶卻也顧不得多想,手中法劍凌厲十分,不多時便就將這修為還要高他一頭的水鬼斬得節節敗退。
這水鬼能按下心思藏匿了這般久,自是個謹慎十分的。它這死物又不消顧忌顏面,一口凝做實質的怨氣霧箭自口中噴出過后,總算將來勢洶洶的何昶攔了一攔,過后毫不停歇,就要扎進大河之中。
“吼!”
怎料它這盤算卻未能如意,一頭遍身鱗甲的惡獸載人飛遁到舟船上空,濃煞從口中隨虎吼聲噴涌而出,將本就用了霧箭已致元氣大傷的水鬼身影喝得腳步一滯,便連整個身子也跟著又淡了一分。
水鬼口中的尖嘯聲還未嚎出,一道戟光便將其自上而下化成兩片。說來也怪,這戟光明明凌冽十分,卻在將水鬼劃得煙消云散過后,便就戛然而止,就連這舟上的木屑都未傷過一分。
“仙仙人??”領頭漢子不敢置信一般、支吾出聲,隨后便就朝后一仰,胸口一起一伏難停下來,氣喘如牛,渾身澆濕,也不曉得是汗是水。
康昌晞隨下一道法咒,將不斷滲水的缺口補住,再從從甲板上撿起來一枚墨色陰珠,笑著交付到何昶手中,嘆聲道:
“韓師兄派的這份差遣可甚是磨人,待得還宗過后,可得讓他請我們到重明小樓去好好吃一場才是。”
好容易圓滿了這樁差遣,何昶亦是心頭一松,接過尚有寒氣殘存的陰珠、與康昌晞笑談過幾句過后,也不急盤問甲板上頭幾個才從鬼門關走回來的精壯男人,而是轉頭朝著船篷內里尋去。
行了幾步,他腳步一頓,指著黑袍老叟發聲問道:“這老丈是你們何人?”
一眾婦孺照舊哭哭啼啼,連句囫圇話都言不出來,哪里能答,最后還是那領頭漢子趕忙從甲板上掙扎起身,小跑過來拜禮答道:
“回稟仙師,這位大人小的昨日于前面河段救回來的,怕不也是仙人哩,您可看看是否與你是熟人?小的可是冒了”
何昶嫌他聒噪,不過因了差遣已交付的事情,他這心情倒是頗好。雖然厭惡,卻未制止這漢子喋喋不休,只是將法目運起,將黑袍老叟由上到下仔細掃過。
這事情不費工夫,若不是何昶尚算仔細,怕是只要幾息時候就能查驗清楚。
“這哪是什么修士?”何昶搖頭之際,口中之言也將一旁漢子的殷切之心澆得冰涼。
只聽得前者再開腔道:“這老丈身上一點靈息都無,便是將死的練氣一層修士都不至于是這等模樣。其肉身在凡人或能算得不錯,卻也隱有衰敗之相,在這重傷之前,或是個武宗、煉血一流的武者吧?”
康昌晞才好奇邁過來探了一眼,正要摸一摸這老叟的身上黑袍,頭頂便有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
“怎的還不走?!”
正朝著甲板上另一個精壯漢子嗅來嗅去的青甲地虎聞聲一震,不光把腦袋縮了起來,便連尾巴也倏地夾在了兩股中間。
“舅父。”
“費前輩。”
費恩華只掃過船中一眼,便就冷聲道:“與一群凡人浪費什么工夫,還嫌耽擱的時候不夠久么?速速回去了,你們重明宗新一輪小比在即,想想法子爭一爭頭名才是正理。”
聽得費恩華如此說道,何昶也對自己判斷更加篤定,當即與康昌晞一道恭聲應了。
費恩華言過之后,又催一聲,轉身便走,卻是未有見得靜臥老叟本來屈起的左手食指一松,緊皺的眉頭似也稍稍松了一分。
便連費恩華這后期真修都難察覺到的異樣,康、何二人自是更難辨得,康昌晞遭費恩華這么一喝,倒也失了去撫摸老叟衣物的念頭。
索性與何昶言過一聲過后,康昌晞便就立在船艄,摸出一塊獸肉出來喂給看著滿舟鮮肉長流涎水的青甲地虎。
何昶則是在前者授意下,將那有些手足無措的領頭漢子喚到身前,開口交待:“說起來爾等倒也幫了我一個小忙,這里有一張平波符且收著,當能保得你家這艘小舟無礙。
往前再行六十里,有座城邑歸屬我家,喚做‘重明’。我再予你手書一封,待你們到了城門,交給城中任一修士便可,足能保你家安穩過活。”
“尚白江代全家上下叩謝仙長!!!”
“叩謝仙長!”
兩兄弟并不理會這舟中的拜謝聲,各駕著坐騎飛遁回宗,只給舟上這幾雙眼睛留下來兩道流光以供觀瞻。
二人才走,才遭青甲地虎嗅得四肢發軟的精壯漢子便就翻身起來直奔船篷。
“你要做什么?”尚白江見得其將靜臥的老叟提起,厲聲喝道。
“大哥,既然仙人都言過了他不是仙人!!那咱們還留他作甚!”精壯漢子言語里頭也滿是委屈。
“差這會兒時候嗎?!!”看得出尚白江積威甚重,只是再吼一聲,他那委屈十分的胞弟便就不敢頂撞,只得又小心將老叟放落回去。
尚白江深吸口氣,高聲喝道:“左右又不差他一口吃食!便算他不是仙人,剛才那仙長也講了,說他或是武道大豪。到了異鄉過活艱難,救得他性命過后我們尚家照舊能得一靠山,如何不好?!”
此言過后,船上再無人說話了,三個男人重新拾起了船槳,貼在船艄的素色靈符在舟船外圍泛起一層淡淡的靈光,令得它滿載著劫后余生的喜悅啜泣、平穩前行。
就這么又行了約么半日工夫,渾身酸痛的尚白江放下船槳,暫歇擦汗。抬頭時候,卻就見得一座沿河而建的宏偉大城巍峨聳立、渾似仙宮。
“到到了!有的活了!有的活了!!!”
就在淚跡未干的眾人又壓抑不住,將淚水和著笑聲一道溢了出來的同時,靜臥地上、無人理會的那個黑袍老叟的眼眸,似也微不可查地睜開了一絲。
————月余后 重明城協理弟子唐玖正與城主康榮廣核對生民簿冊。
這位靳世倫的大弟子雖才及冠,但在前歲便就已晉為了重明真傳,修行的還是洪階功法。論起這仙路之順遂,足以令得其師靳世倫都艷羨十分。
無外乎多少高門大戶哪怕明曉得修行不能只看靈根,卻也還是對唐玖這類靈根資質出眾的弟子青睞十分。
重明城協理弟子這差遣擔任起來頗為冗雜,唐玖這有望筑基的苗子自是該好生歸山修行,不能長時間陷在此處。康大掌門已經為自己這徒孫謀了個清貴差事,只待再過一年半載,外門執事孫福調教好了新收的徒弟,便就能卸任。
不過現下還處于靳世倫四處奔波、求取善功的時候,唐玖自是要替自家師父將這擔子先扛起來。
豪奢十分的城主府內,兩鬢斑白的康榮廣捧著簿冊,一絲不茍地恭敬念道:“全賴掌門與二位仙長悉心照拂,現重明城所轄計有二十一萬六千余戶,健婦壯男共計八十五萬余口,每歲能為升仙大會供得萬余適齡童兒參會,足能保得我重明道統連綿不絕。”
政策都是有延后性的,當年不曉得有多少人言康大掌門管得太寬,便連凡人繁衍之事都要親力親為、定計定策,甚至還要發門下弟子為凡人興修水利、下藥施針.真真是殊為可笑。
可若非如此,重明城也絕無法在這短短數十年內便就成了左近數縣最為繁華的大邑之一。
要知道,適才康榮廣口里頭念的這些數字,可還是減去了大批被各家修士帶去寒鴉山脈經營生發的族人過后的。
只看重明康家在康大掌門繼任之前,全族也只得貳佰余口,這些年下來,都已成了族人數千的大族、便連練氣修士也都供出來了一名,便就曉得這重明城而今是有如何興旺。
不過唐玖臉上卻還是不見喜色,只一面翻看起手頭簿冊,一面聽得康榮廣繼續念道:“其中武者將滿拾萬,按年服役,亦能供得門中各處礦脈所用。
登記在冊修行人三百五十一人,其中初期二百七十三人,中期五十五人、后期二十三人。泰半為遷徙小家、小半為客居此地、還有一火滿員十人為城主府臨聘,以作巡邏戍衛之用。”
等到康榮廣言道此處,唐玖方才眼皮一抬,叮囑言道:“勞城主傳給寧道人聽了,要他們這些戍衛值守時候都將眼睛都擦亮些,成日里頭不要光想著四處搜刮好處,做事情要上心,莫要讓些不守規矩的野修士溜進城里來搞風搞雨。
入城修士都需得登記造冊,便是真修也不能隨意放了進來!若不然生出事端、令得師祖怪罪下來,咱們可沒人吃罪得起。”
“是!唐仙長放心,待我下去過后,便就立即去傳予寧仙師聽。”康榮廣恭敬應過,正要退下去,卻聽得城外有一處巨響傳來。
這巨響不曉得是隔了多遠傳來,正在城頭值守的寧道人卻是身子一顫,城內不少簡陋房屋亦是抖動不停。
寧道人饒是心頭驚顫,卻也還是好奇不已,只是他方才運起法目抬頭看去,便就被天邊那耀眼刺得雙眼劇痛,血淚濺落的同時慘叫一聲,便就栽倒在地。
唐玖才躍出城主府,踩著飛劍升到半空。他見識自是要比寧道人這粗鄙散修高出許多,只大略一看,便就曉得遠處那起碼是金丹斗法,他這微末修為,怎敢運起法目去看明細。
當即傳令城中守軍、戍衛,走街串巷、鳴鑼打鼓,只說外頭清平無事、不消境況,暫將城中恐慌壓下。
他這道敕令還未下多久,便就見得小環山上閃過數道靈光,多數是奔戰團中心而去,只有兩道是往重明城而來。
筑基修士的遁速不慢,唐玖未等許久,便就見得兩個熟悉身影立到了城門之前。
“二師伯、師父!”唐玖躬身拜過之后,剛要發問,便就聽得段安樂肅聲言道:“那是兩儀宗的上修在與州廷金丹相斗,你師叔帶了諸位師叔祖去了,不消我們來管。”
“是,”唐玖的頭腦倒也清楚,對于這等遠超其本事能控的事情,便連一句多的也不發問。
靳世倫也嚴肅十分,開腔交待:“莫吝靈石、法陣常開。關城門,宋誠師弟晚些便帶刑堂弟子過來大索全城,在這之前,城中勿論仙凡人獸,盡都不得出城!”
唐玖這下便就有些好奇了:“師父,我們這是要尋什么?”
靳世倫搖了搖頭,眉頭照舊緊皺著:“漫說我不曉得,便連你師祖都不清楚。只是聞得是有兩儀宗金丹潛進了州廷轄下五州地方匿蹤檢索,在經由白沙縣返程時,卻遭岳檁丹主發現了蹤跡,這便出手強將那上修纏住、令得他走脫不得。
只是這下事情便鬧大了,雙方人叫了一波又一波,都聚在老牛山對峙,據聞便是兩儀宗大長老和費家天勤宗老這二位,亦都出動了。”
“曉得了,徒兒這便去安排,城中若有發生什么異樣,便就立馬來報。”
“嗯,也不消太過緊張。五州之地這般大,那金丹上修尋了那般久都未尋到,他要尋之物,未必就在我們重明城內。”
“是,徒兒這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