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將百寶山的斷崖染作赤金。
此山的山腰處有座廢寺,名為「孤狐」,飛檐坍圮,佛閣傾頹,山門只剩半扇朱漆剝落的門板在晚風中吱呀作響。
寺里寺外的青石階縫里鉆出人高的蒿草,蛛網如白綃覆滿殘破的轉經筒,那些銅銹斑斑的經筒上還殘留著“嗡嘛呢叭咪吽“的刻痕。
此寺所建之時,還是大巴朝初立之際,那時百寶山還沒有流傳不老峰的傳說。
大殿內塵灰浮動,世尊像上金漆脫落,露出的泥胎里混著稻草的筋骨,仔細看去,還有狐鼠在佛像背上打洞作窩。
佛前供桌裂作三段,半截殘燭在香爐里淌著血淚。
忽有陰風穿堂而過,佛龕后轉出個青面老妖,頭頂生出三杈枯枝,枝頭懸著七盞人皮燈籠,照得四壁上鬼影幢幢,亂人心神。
“槐老妖來遲了。“
西廂破窗下傳來嬌笑,卻是個宮裝女子斜倚白骨榻,云鬢散亂間露出半張骷髏面,金鐲在森森腕骨上叮當作響。
此乃剎骨夫人,原是本朝鎮西將軍遺孀,夫戰死后吞金自盡。
死后一靈不昧,怨氣交融,凝成一具白骨陰身,如今已是煉就一粒元丹。
這位夫人兩百年前已在慶真觀中求道,欲求避三災之法,她在記名弟子中,道行可列前五。
此時,忽聽井底傳來水聲,枯井中升起一捧血霧,凝成個赤袍道人,這道人脖上掛著一串念珠,俱是靈童頭骨串成,眼窩里是一對碧眸。
“血林主到了。“
槐老妖枝頭燈籠齊暗,道:“聽聞你在嶺西高原邊上煉成血河寶輦,今日倒要見識一下。“
“不足掛齒。“
血林主袖中飛出三十六道符咒,落地化作青面獠牙的僧鬼尸兵,他看了一西廂房,合掌淺笑的道:“比不得剎骨夫人在外面收了一支猖鬼陰軍。“
這血林主非慶真觀中弟子,乃是雙身寺中弟子。
他因私煉《尸陀歡喜功》,被雙身寺中空樂老佛驅逐,因此心存嫉恨,盜了寺中「閻魔顱器」,隱遁在禿龍大嶺西邊高原上煉寶,近幾年才在慶真觀中掛單,閑居在此,苦修歡喜功。
說話間井口里濃煙彌漫,又有十余妖魔顯形,俱是百年道行的山精水怪,個個幻就一副不倫不類的僧人寶相。
一眾妖魔左道齊聚殿內,有股異香飄起,剎骨夫人纖指輕點,佛前蒲團化作紅粉骷髏座,“今日聚首,乃是胡社主相邀,怎不見他這個東主。“
供桌后的佛像兩眼一轉,泛著賊光,微微一瞇,只聽佛口傳出蒼老聲音,“誰道我不在此處,你不見佛,佛依舊在。”
“下來。”
槐老妖張手往佛前一拉,只見從佛像上抽出朦朦清氣,狠狠摔在地上,清氣之中滾出個老狐,將身子一翻,現出個撥著念珠的老道人。
“槐妖婆,你也聽了許多年的佛經,怎還這么個急脾氣。”
老道人撥珠說道。
他環視一圈,見殿中已經來齊所請之妖魔左道,滿意的念了一聲佛號,能將這些多妖道請來,足見他在百寶山中,在慶真觀中的名聲。
“胡來喜,莫打啞謎,不如請那位小老爺出來讓我等見見。”
槐老妖說道。
“不錯。”剎骨夫人扯袖,半掩面的笑道:“聽說蚩神小老爺才出生不久,不知是否精通佛法中的歡喜極樂之道,好讓妾身松快松快身骨。”
“夫人,遠水可解不了近渴。”
血林主上前大獻殷勤的道:“那雛兒知道甚極樂妙處,要共修此道,不找我這等老手如何能抵達極樂。”
剎骨夫人遮著半張骷髏面,眸中泛著冷光和戲謔,假意迎合著血林主。
剎骨夫人和血林主的污言穢語讓許多妖魔左道大感不適,他們是真的心慕佛法才應邀來此,可不是為了看這一對浪女淫男在此歡娛做戲。
不過畏懼這對浪女淫男的威勢,殿中妖魔左道們終究忍著不適。
胡社主輕輕跺足,道:“蚩神小老爺乃佛緣深厚之輩,根底不凡,此次得了自家本尊兩大因緣,并于千花洞中抄錄諸部佛經,正是要廣開善門,引眾弟子入內參悟,爾等當持敬拜之心。”
說著帶頭誦念佛號,殿中妖魔左道們跟著念起,這莊嚴氣氛讓血林主不好胡為,只得隨眾念號。
“若為自利修此法,雖得珍寶終成空;
若為眾生求資糧,福慧二海自然盈。”
隨著一首佛偈念誦,供桌之后的佛像晃動起來,氤氳寶氣從佛像中噴涌翻卷,幻出諸般異象,正當諸妖眾道細看之時,寶氣猛然四散,卷身穿堂。
當他們驚神未定之際,周遭景象大變。
只見大殿瑞氣處處,布漫足下;玉柱根根,分列兩邊。
丹晶鑲寶殿,青鸞銜云紋。
飛閣懸廊,寸寸流光溢彩;五脊六獸,個個麟角崢嶸。
檐頭懸著赤霞凝成的火珊瑚,階前立著冰髓雕的靈香爐。
更有香馥馥,捧爐的玉娥;威赫赫,擎燈的力士,諸般勝景只叫諸妖眾道看得撫掌大贊,手舞足蹈,便是槐老妖、剎骨夫人,乃至血林主這等見多識廣之輩,也不禁心頭一震。
他們雖知此為幻法所成,但是幻造如此精妙,聲光俱全,可見此施展幻法之人的道行。
妖魔中,一位和尚模樣的越眾而出,在殿中對著供桌后頂禮膜拜,“小妖白福,墜沉苦海久矣,今見小老爺寶相,乞望垂憐,指點迷津,脫離無邊苦海。”
眾人齊將目光往供桌后投去,只見一碧鬃白獅背上,正有一位沙彌,身著浮金掠光的錦繡袈裟,手持一印,結跏趺坐,端的是寶相莊嚴,一時爭相而拜。
季明手結「財寶天王」之根本印·納財增寶,面對一道道目光,自有威儀。
一旁的胡社主,也就是胡來喜,看得心中直打鼓。
他倒不是擔心蚩神子沒法應付這等場面,而是擔心蚩神子太能應付這場面,這位小老爺是越來越看不透,簡直像是天生神圣,生而知之一般。
“你就是蚩神子?”
剎骨夫人當眾問道。
“正是小僧。”
季明將手印一解,身子一松,散坐獅背之上,笑對那剎骨夫人。
槐老妖和血林主沒有開口,只是神情愈發認真,幾乎像是在面對慶真觀大師兄黃躁子一般。
剎骨夫人自紅粉骷髏座上站起,忽的腳下一絆,一副將跌不跌的模樣,血林主急色似的一把扶住,雙手一通亂摸,后瞥見其云鬢散發下的半張骷髏面,神情一變,立馬嫌棄的抽身退后。
“晦氣!”
血林主罵咧咧的道。
剎骨夫人只怨毒的看了血林主一眼,凄然一笑,并不在意,隨即看向供桌后的蚩神子,問道:“小老爺,不知奴家可有脫離這紅塵苦海的機會?”
“有!”
季明說道。
他知道剎骨夫人故意露出可怖外相,就是驗一驗他佛法修為。
佛家不著外相,心外無物,若他也如血林主一般情狀,豈不是說明也是著于色相的俗人一個,這剎骨夫人倒是有些意思。
季明剛一說完,鼻下涌來香氣,覺察到剎骨夫人閃入懷中,他的身子先是一緊,隨即松弛下,剎骨夫人入懷,令他好似抱了個大自己數倍的傀儡,很是違和。
稍一定神,便見一張顴骨焦黑,肉芽交錯,筋皮半掛的半張臉,剎骨夫人那全無眼瞼的眼珠轉動,死死的盯著季明,關注他的表情變化。
“奴家這半張臉可能入小老爺的法眼?”
剎骨夫人滿是譏諷的說道。
她這半張臉是被大純陽宮中一位真人以所煉之雷水澆過,導致她即便幻形也無法遮蓋這半張臉。
平日里,因此怖相沒少受得同道的冷氣,便是來到慶真觀里也是被師兄弟們嫌棄,這些遭遇令她一直堅定苦練妖法,參悟佛功,極為上進。
被毀的臉讓她更能看清努力的方向,求道之心日益堅定,但是旁人的目光,乃至哭麻老祖的漠視,又讓她深感自卑。
這一次接受胡來喜的邀請,也是因這胡來喜是觀中為數不多的,不以外相來論親疏對待的精怪,同樣她也是看一看這位蚩神子的成色。
正當她心中百念雜生之際,那恐怖的半張臉上有感溫熱一片,她那暴露于外的眼珠陡然一顫,只因一只蚩神子的那只小手覆在半面之上。
“道友,不如你來見識我是如何看的。”
“什么意思?”
話音剛落,她的元神被牽引,要落到了蚩神子身上。
剎骨夫人心中猶豫片刻,鬼使神差的沒有絲毫抵抗,放開元神上的防備,接受了這股牽引,眼前的視野一變。
她看到了自己,用蚩神子的視野看到了自己。
那半張臉上像是爬滿蜈蚣,自己都覺得難以久視,很快她看到半張臉上的筋皮消失,肉芽焦骨也一點點消失,那半張臉變得空空如也。
再仔細去看,她看到了個女人。
這女人正坐在空閣之內,一身的喪服,抱衾痛哭,這是她生前夫喪的情狀。
此時耳邊響起了蚩神子的聲音,道:“這就是我所看到的,一個可憐女人罷了。”
“你在同情我。”
剎骨夫人強穩情緒道。
季明引回剎骨夫人元神,這剎骨夫人在觀中之事,季明也有耳聞,在他看來,這一觀的妖魔左道,只這一位算得上能有解脫,可得善果。
“夫人,能聽經否?”
季明說道。
剎骨夫人眸中閃過莫名神色,只是定定看著獅背上的蚩神子。
她沒想到自己真的能遇到一個不為外相所迷,能尋常看待她的高僧,心中隱有喜意。
只是常年遭受的歧視,讓她對自己這股喜悅極為反感,就像在否定自己長久堅持苦修的本心。
蚩神子的小手仍放在她的面上,上面的溫熱讓她有些不舍,她像被迷住神智似的點頭,喃喃道:“請小老爺傳講佛法。”
季明欣慰的點頭,這位剎骨夫人果如傳聞一般是上進的,他有這位夫人的配合,這次佛法小會定能辦好,可以為日后的計劃作出鋪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