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高絕,大日懸空。
初冬已至,關外的氣象與關內截然不同。
朔風如刀,自曠野之上呼嘯而來,卷起枯黃的草屑與沙塵,天地間一片肅殺蒼茫。
“當真是多事之秋啊。”
一輛外觀樸素的黑色轎車內,深沉的嘆息聲幽幽響起。
衛上星,這位嶗山的觀主強者,眸光沉靜如水,看著窗外,遠處的山巒線條硬朗,仿佛巨獸嶙峋的骨架,沉默地匍匐在灰藍色的天幕下。
出了山海關,眼前的天地仿佛換了一副模樣。
一天一夜的功夫,道盟山河四省的精銳高手,便已如鐵流般匯聚,浩浩蕩蕩開出了那天下第一關。
“一殺,眼下虬龍江應該還沒完全封凍吧。”衛上星緩緩收回了目光,忽然道。
“師伯,應該是這樣。”
旁邊,一位年輕道士手里捧著地圖,點了點頭。
衛上星轉過頭來,沉靜的目光落在了那張被勾畫標記的地圖上。
“出了山海關,沿虬龍江主干道順流而下,便是進入關外腹地。”
“真正的主要干道只有三條。”
“北路沿江直追,中路經松濤古城,南路走黑水丘陵。這三條路,最終都交匯于長白山地界。”
衛上星目光微沉,凝聲道:“我們走了北路,沿途倒也不用走走停停。”
“師伯,您是說那位‘無為門主’,他會去長白山?”
旁邊,那位隨行的年輕道士聞言,臉上露出了些許不解。
衛上星眉頭驟然鎖緊,側頭瞥了年輕道士一眼,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電光,帶著令人心悸的嚴厲。
“這是道盟那里傳來的情報,照著做便是,另外…”
“從今以后,不要再提‘無為門主’這四個字。”
衛上星聲音不高,卻蘊含著觀主強者的威壓,讓年輕道士瞬間噤若寒蟬。
“當初那個小道APP上剛冒出這個消息時,無論真假,道盟就應該第一時間將其扼殺于搖籃,全力澄清!結果呢?”
言語至此,衛上星的眸子里閃過一抹不屑之色。
“那幫官老爺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大張旗鼓,興師動眾地抓捕,如今鬧出這般驚天動地的動靜,如何收場?”
說著話,衛上星語氣中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慍怒。
無為門主,這桿大旗一旦被血淋淋地豎起來,就算原本是假的,現在也成了真的!
這讓天下修士如何看待?
沉寂了六十年的無為門余孽怕是不知該如何振奮?如何激揚!?
話到此處,那位年輕道士不由面皮一顫,想起這些日子那位“無為門主”在秦皇市內,呂祖廟前的輝煌事跡。
五大齋首強者,三十七名道盟精銳,轉瞬之間,身死到消,元神俱滅。
現場只留下那七個以鮮血書就、觸目驚心的大字:殺人者,三尸道人。
僅僅那七個字,便足以讓天下聞風而動,讓道門上下為之膽寒。
要知道,自從六十年前,超然真人甲子蕩魔,于東岳之巔斬殺三尸道人,無為門便徹底轉入地下,沉寂了整整一個甲子。
天下承平已久,六十年,已經六十年沒有人膽敢如此倒行逆施,冒天下之大不韙,以這般酷烈霸道的手段,公然對道盟進行如此規模的血腥屠殺了。
想到那煉獄般的場景,想到那三尸道人名號背后所代表的恐怖與不祥,年輕道士便從心底升起一股遏制不住的寒意與后怕。
他下意識地偷眼看了看身旁閉目凝神,氣息如淵似岳的衛上星,感受到那觀主級強者身上散發出的磅礴氣息,那份恐懼才稍稍壓下了一些。
“那個年輕人,當真是身入紅塵似烘爐,專以諸劫煉此身啊。”
就在此時,衛上星莫名地一聲嘆息。
年輕道士心頭一動,他知道師伯說的便是那位傳說中極為年輕的無為門主。
經歷道盟這般追殺和劫數,此人若是不死,該會成長到何等地步?
“山河四省此次前來的人手,每兩位齋首境界為一組,分別帶領隊伍,沿北、中、南三條主干道,并向道路兩側可能藏匿行蹤的荒野、村鎮、山林輻散開來,進行拉網式搜查。”
就在此時,衛上星猛地睜開雙眼,眸中精光一閃,不再理會剛才的話題,沉聲傳令。
他語氣斬釘截鐵,帶著沙場點兵般的決斷。
“記住!一旦發現此人行蹤,嚴禁私自行動,更不許打草驚蛇!立刻上報,等待統一指令!”
“是!”
年輕道士不由動容,心領神會。
他瞬間明白,衛師伯是要布下一張天羅地網,觀主強者坐鎮最前方,掌控全局,不斷深入,如同口袋的收口,眾多齋首高手則帶領精銳鋪開,如同撐開的口袋。
如此一來,層層推進,疏而不漏,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被對方逐個擊破,方能確保不會重蹈秦皇市呂祖廟那般,被一人單槍匹馬反殺全軍覆沒的覆轍。
“年輕人,且看你命大如天,還是我道更高一籌。”衛上星喃喃輕語。
中路,一輛白色的越野車在略顯顛簸的道路上行駛。
車內,一位女子靜坐后排,巋然不動。
她身著素雅青衣,并未束發,任由烏黑長發如瀑垂落,僅以一根木簪隨意挽起少許。她整個人坐在那里,便如同一柄藏于古樸劍鞘中的名刃,鋒芒盡斂,卻讓人無法忽視其存在,仿佛一旦出鞘,必是石破天驚。
葉秋蟬,老君山觀主境界的高手。
人如其名,一葉知秋蟬先覺。于細微處見真章,于無聲處聽驚雷。
此刻,她靜靜聽著通訊器里傳來的,衛上星關于人員部署的安排,緩緩睜開了雙眼。
“衛上星老成持重,這般安排,倒也穩妥。”葉秋蟬淡淡道。
“師叔,根據地圖顯示,前方五百里,便是松濤古城。”
旁邊,一位穿著淺藍色道袍,梳著雙丫髻的少女恭敬地回稟。
“那人若真要去長白山,又選擇走我們這條中路,松濤古城便是繞不開的必經之地。”
葉秋蟬點了點頭,目光似乎穿透了車窗,望向了遙遠的前方。
“如此說來,范凌舟便是走了南路,黑水丘陵那條線了。”
少女聞言,臉上露出一絲好奇,眨了眨眼:“師叔,我聽說那位范觀主,不僅僅是觀主境界的高手,更是江總會身邊的大紅人。”
“這般身份,居然也會親自離開上京,前來關外?”
葉秋蟬眸光微動,似在回憶,緩緩言道:“范凌舟此人確實堪稱奇人。”
“他出身貧賤,并無任何背景依靠。據說,當年在那場波及數省的大逃荒年歲,他尚且年少,家中親人皆亡,他竟憑著一雙肉腿,跋山涉水八百里,硬挺挺走到了上京,最終力竭,倒在了白鶴觀的門前。”
或許是天不絕人,他因此機緣,入了白鶴觀,從此便如潛龍歸海,一飛沖天其成就更是難以限量。
“據說,當年他…”
話到此處,葉秋蟬的聲音戛然而止。
“據說?師叔,據說什么?”少女聽得入神,追問道。
葉秋蟬有些猶豫,但見少女好奇,終究還是輕聲道:“據說…此人年紀尚輕時,便展露出驚人的修道天賦,曾經得到過南張和北張高手的指點。”
“南北張都指點過他?”少女驚訝。
“后來…”
葉秋蟬說到此處,卻沒有再說下去。
她也是曾隱約聽山門長輩提起過一些塵封舊事,當年南張覆滅之時,范凌舟便在江南。
據說,他是極為重要的內應之一。
只是這些牽扯太深,關乎諸多隱秘,實在不宜對晚輩細說。
“師叔,后來怎么樣了?”少女追問道。
“都是前塵往事了。”
葉秋蟬輕輕擺了擺手,打斷了她即將出口的話,語氣恢復了之前的沉靜:“好了,莫要再分心他顧,將心思都放在眼前。”
說著話,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蒼涼遼闊的關外景象,聲音帶著一絲告誡。
“關外之地,非同小可。當年三尸道人身入大劫,亡命天涯之時,最后也是逃到了這里。”
“三尸道人!?”
少女精神一振,對于這位傳說中的蓋世人物,她自然不會陌生。
天下第一,那可是天下第一。
“那位…也逃過命?還逃到這里?”少女好奇道。
“真龍從來微末起,即便那位…也曾弱小…”葉秋蟬淡淡道。
“他在關外,遇見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那也是他修行路上,至關重要的轉折點。”
“是誰?”少女迫不及待地問。
“李長生!”
葉秋蟬緩緩吐出一個名字:
“李長生!?”
少女聞言,臉上卻是一片茫然,努力思索了一番,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李長生是誰?我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葉秋蟬沉默不語,心中卻是升起一陣感嘆。
“是啊,如今那個名字,又還有誰記得?”
“即便,那個男人曾是昔日天下第一高手!”
葉秋蟬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時光的壁壘,望向了某個不可追溯的輝煌年代。
車外,關外的風依舊凜冽,吹動著枯黃的野草,也仿佛吹動著那些被遺忘在時光長河中的,屬于上一個時代的輝煌與寂寞。
三天過去了。
一張由道盟精銳構成的大網,鋪天蓋地般撒向這片蒼茫天地。
從虬龍江畔到老林邊緣,從交通要道到偏僻村落,幾乎每一寸土地都被反復梳理,似要將那潛藏的“孽龍”捕捉到手。
然而,三路人馬,耗費無數心力,卻一無所獲。
張凡仿佛人間蒸發了。
這一夜,南水古鎮。
正值初冬,北風呼嘯,如同冰冷的刀子,刮過枯死的灌木和低矮的土坯房,發出凄厲的嗚咽。
鎮上大多人家早已熄燈,只有零星幾家窗戶透出昏黃黯淡的燈火,在無邊的黑暗中如同螢火。
鎮子里唯一一家賓館還亮著燈,與其說是賓館,不如說更像簡陋的農家樂,此刻早已被道盟包下,奔波了一天的道盟高已然歇下,養精蓄銳。
“見鬼了,那小子出了關外,居然就沒了蹤影。”
清冷的院子里,兩人對坐在石桌旁,桌上擺著酒肉。
夜風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擋在了他們身外尺余之地,未能侵擾分毫。
其中一人吐著熱氣,喝著烈酒,他身材微胖,手腕上露出的大金鏈子在昏暗燈光下有些晃眼。
徐圖南,這位南河省道盟總會會長,此時早已沒有了耐心。
他原本已經到了快退休的年紀,完全沒有必要趟這渾水,可這次乃是最高指示,加上南河省道盟副會長風清寒也死在了呂祖廟前,于公于私,不得不來。
“媽的,也不知道這狗娘養的什么無為門主,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徐圖南大罵道。
“徐會長人脈通天,難道不知道這張凡的來歷?”
就在此時,坐在對面的男人說話了,他戴著金絲框,看上去斯斯文文,像個教書先生,然而額頭上,卻有一道猙獰扭曲的刀疤,如同蜈蚣盤踞,破壞了他整體的儒雅氣質。
魏疾先,這位來自白鶴觀的高手看著躁動的徐圖南,為他斟滿了一杯酒。
“道盟總會的公函語焉不詳,只說是要犯,故意隱去了他的來歷信息,顯然是不想擴大影響,我怎么知道?”徐圖南擺了擺手。
他如今的心思早已放在了退休上。
“呵呵。”
魏疾先輕笑道:“徐會長不是不知道,是不想知道。”
“如今怕是只想著平安落地吧!?”
徐圖南面皮輕顫,只是笑了笑,吃著花生米,喝著酒。
“徐會長,此人關系重大,如果這次能夠將其抓住,你退下來前,說不定還能再往上竄一竄呢?”
“嗯!?”
此言一出,徐圖南瞇起的眼睛里頓時閃過一絲精光。
他這輩子基本已經到頭了,若能臨退前再立奇功,那待遇和身后名可就完全不同了,即便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后人想想。
“魏老弟,你是上京白鶴觀來的,你給老哥交個底,這小子到底什么來頭?”
“他姓張!”魏疾先凝聲道。
說著話,他蘸著杯中酒水,在石桌上緩緩寫了一個字…
“南!?”
徐圖南先是一愣,隨即臉色大變,瞳孔驟縮,失聲低呼:“他是南張余孽!?”
“不錯!”
魏疾先肯定道,聲音也壓低下來,“這小子不僅僅是南張余孽,還是那位大靈宗王的親崽子!”
“你說,若是抓住他,是不是天大的功勞一件?”
徐圖南恍然大悟,眼中的猶豫瞬間被貪婪的光澤取代,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然而片刻的興奮,他便又皺起眉頭:“我們搜尋了這么久,連個鬼影子都沒見到,那小鬼就跟失蹤了似的…”
“徐會長稍安勿躁。”
“口袋已經撐開了,三大觀主開道掃蕩,除非他有飛天遁地的本是,否則遲早會被逼出來。”
“一旦發現蹤跡,哼,那小子可就死定了!”魏疾先胸有成竹道。
“哦?那具體是怎么個死法呢?”
就在此時,一陣淡漠的聲音幽幽響起,便如這冬夜的寒風,回落在清冷的院子里。
“誰!?”
魏疾先,徐圖南面色驟變,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石凳上彈起,循聲望去。
清冷的月光與賓館燈光的交界處,一道身影不知何時已然站在那里,悄無聲息,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里,與夜色融為一體。
不是張凡,又是誰!?
“張…你…怎么會…”
魏疾先面色驟變,心中涌起驚濤駭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們一路行來,有觀主強者在前方開道,后方更是布下了點網式的層層搜尋,這張凡怎么可能悄無聲息,如入無人之境般出現在他們這核心駐扎地!?
“很奇怪嗎?其實,我一直就在秦皇市。”張凡看著兩人變化的神情,淡淡道。
“看著你們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出了山海關。然后,我便在你們后面,一路尾隨了過來。”
兩大高手聞言,瞬間如遭雷擊,震驚得無以復加。
難怪他們這三日如同無頭蒼蠅般四處搜尋卻徒勞無功,原來此人根本未曾向前逃竄,反而膽大包天地繞到了他們后方,一直如同幽靈般吊在他們隊伍的尾巴后面。
這份對局勢的判斷,隱匿行蹤的手段,以及深入虎穴的膽識,簡直恐怖到了極點。
“你…”
魏疾先面皮顫抖,對于張凡的恐懼攀升到了極致。
這般質素,加上呂祖廟前血腥的戰果,此時,站在他們身前的方法再也不是一個年輕的后起之秀,而真的是那無為門主,三尸道人。
念及于此,魏疾先顫抖的手伸進了口袋,觸摸到了那冰冷的手機。
“不用費勁了。”
張凡輕笑打斷,仿佛看穿了他的意圖,語氣帶著一絲嘲弄。
“距離你們最近的一隊人馬,在三十里外。”
“我剛剛收拾完過來的。”
說著話,張凡的手中卻是多了一枚奇異的黑色鐵片,鋒芒微露,卻早已過了兩寸半。
遠處,王饕站在黑夜中,直勾勾地看著張凡,眼中唯有敬畏。
一夜之間,奔襲兩百里,端了道盟四處據點,死在他手里的齋首強者,便已有八人。
這個男人,將命功大成的存在,當成了隨意采補的大藥。
天生予之,他便自取。
“鋒芒已露,難道他真會坐上那般大位!?”
這一刻,王饕的心中升起了一個難以抑制的念頭。
“張凡,你想如何?”魏疾先失聲叫道。
“堂堂齋首境界,怎么問出如此愚蠢的話來?”張凡凝聲輕語。
“感謝大自然的饋贈!”
轟隆隆…
話音剛落,一股恐怖絕倫,仿佛來自仿佛源自洪荒太古的兇戾氣息,猛地自張凡體內沖天而起!
魏疾先,徐圖南臉上的震驚瞬間化為無邊的恐懼。
他們仿佛見到了白晝長天,見到了大夜不亮,黑白分明間,天地盡入混茫,包容一切,吞滅所有。
他們想要反抗,想要掙扎,但在這股超越了齋首境理解的力量面前,一切動作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不!”
兩聲絕望的嘶吼剛剛出口…
下一刻,他們的元神,他們的內丹,便不受控制地脫離肉身,沖天而起…
不僅僅是他們,賓館內所有正在休息的道盟精銳,無論修為高低,他們的元神都在這一刻被強行抽離。
有些人,甚至還在睡夢中,便再無了知覺。
轟隆隆…
張凡的身軀恍若熔爐,吞元神,納內丹,鍛煉性命大藥,反哺著掌中的黑色鐵片。
那鐵片烏光大盛,邊緣處的鋒芒幽暗如深淵,散發出貪婪而愉悅的波動,如同一個無底黑洞,瘋狂地吸收、吞噬著性命的精華。
隱隱間,朝著三寸生長。
“走吧!”
張凡神色如常,收起還在蛻變的黑色鐵片,轉身便要離開。
“去哪兒?”王饕忍不住問道。
“殺觀主!”
張凡的話語,如同奏響的哀歌,化入那呼嘯的北風之中,也撼動著王饕震起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