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四百七十二年,四月初六這天的兩聲布告,仿佛驚雷一樣響徹西南,震的許多人摸不著頭腦。
不是說斗姆閣要改玄么?
無量山不是千年魔宗么?
可怎么該要改玄的與道門結了盟,最不該變動的反而轉成了旁門?
還同一時間跟東方的三清山扯上了關系?
這都是什么時候搭上的關系,怎么一點風聲也不曾聽聞?
這倒是有意思了,峨眉收了碧雞山,然后碧雞山叛玄投魔。大家都知道,峨眉對斗姆閣一直有想法,近兩年跑的更是格外頻繁,為了什么,各方心知肚明,這下倒好,人家跟東道聯合起來了。
這是不是說明玄門在滇文已經沒有說話的份了呢?
魔門得一失一,但總的來看,好像是得到的好處更多一些,畢竟,南盤江畔坐擁滇池的碧雞山看上去怎么也要比偏居邊陲的無量山對南派作用更大些。
另一方面,似乎東道也看上了西南這塊地方,在滇文有了一席之地。
于是人人心思浮動,各有算盤。
但僅僅是過了一天,到了四月初七,又有兩聲布告遍傳滇文。這兩聲布告很長,語氣真摯,言辭懇切,極盡婉轉,但是去除那些華麗的辭藻與虛浮的掩飾,真正的內容只叫人難以置信:
龍象庵、開元寺歸玄,成為峨眉別府。
舉世皆驚!
在這神州大地上,古往今來,改邪歸正的,時常有,叛正墮魔的,也不少。
但以佛歸道?聞所未聞!
毗鄰滇文,苗疆封山多年的梵凈山怒而發聲,敲響鎮山木魚,遙斥憤罵,
“三千戒體崩摧之始,三寶法統淆亂之源!”
吐蕃邊界的懸心魔寺,發出震天的笑聲,笑聲順著奔騰的怒江飛入滇文,
“人活心死,真經假僧,好不要臉!”
遠在西康北境的白骨禪院也聽聞了消息,白骨菩薩的嘆息在雪域冰川上回蕩,
“可笑他年登蓮臺,哪家世尊認此徒?”
緊接著,摩訶教、炳靈寺、嵩山、九華山、五臺山、三祖寺、五祖寺等等,無論正魔,無論東方禪宗,還是古西方教余脈,都對這聳人聽聞的歸玄行為發出了最嚴厲的呵斥。
這股風波向神州大地各處席卷蔓延,一直傳到了東南沿海的海天佛國中,當代禪宗領袖,普陀山主持真歇禪師嘆道,
“菩提化欲樹,明鏡置懼臺。身心皆不凈,佛土染塵埃。”
龍象庵和開元寺這兩聲布告的影響比近一甲子以來的所有布告都要來得深遠,甚至超過了綠袍老祖化龍、海外三尸建教的那天。
后者往往被認為是自有明以來的魔劫興起之始,而前者則是被視為開萬古未有之先河,啟罔顧綱常之禍端。就是從這兩聲布告開始,昭示著修家大宗為了爭人奪地,可以不顧法統、不擇手段了,也標志著真正的亂世,開始了。
在天下禪宗佛寺的怒罵聲中,滇文的感通寺宣布封山,緊接著,巴蜀境內的諸佛寺人人自危,有名的昭覺寺、凌云寺、華巖寺等紛紛封山閉寺。
而在這股滔天浪潮中,峨眉再度站到風口浪尖,向世人宣示他的能力與雄心。
當然,隨之而來的,還有日益尖銳的罵名。
不過,萬事都分陰陽兩面,天下佛教禪宗以及大多講究正本清源的道教諸宗,都是對峨眉痛罵不已。不過,廣大玄門弟子以及少部分以發揚道家影響為最高追求的道宗,卻又是對峨眉推崇不已,認為峨眉之舉使得道門確確實實凌駕于佛門之上,乃是光宗耀祖、揚眉吐氣之舉,更加認定峨眉乃是玄門正宗,于是投奔者愈眾。
而在這樣大的風波中,斗姆閣和無量山的兩聲布告很快就被淹沒了。
初八初九轉眼就到,情理之外、預料之中的,并沒有人前來觀禮。
事實上,巍寶山和無量山也不是真的想要辦典。
布告中邀請的是滇文宗派,可滇文六大派里,其余四派,哀牢山是魔教,碧雞山投了魔,而且處于封山狀態,龍象庵與峨眉交好,感通寺與龍象庵交好,哪里會有人來。
至于一些小門小派,根本看不清局勢,也不會輕易站隊。
現在又發生了兩佛歸玄的事,滇文乃至整個西南,一片大亂,更不會有人在這個風口上前來拜山了。
不過,那兩聲布告,本來就重在廣布,而非邀禮,有人來就好生招待,沒人來更落得空閑。
而意外之喜在于,或許是因為滇文這兩天的連番布告影響太大,叫人舉棋不定,不敢輕易再下渾水,所以程心瞻預想中的哀牢山打上門來尋不痛快的事并沒有發生。
這當然是好事,能讓程心瞻騰出更多的精力放在無量教的教務上。
無量山現在是一派熱火朝天。
數以萬計的修者教眾、蟲蛇猛獸、符箓力士以及機關傀儡在無量山的核心山嶺之間奔走,或是開山鑿洞、或是飛廊架橋、或是平地打基、或是搬木運石、或是起樓造屋。五毒教的陰洞迷窟在飛速消失,樓閣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一間間、一殿殿,險惡如鬼域一樣的無量山漸漸亮堂起來。
程心瞻做主無量山后,在諸多細則還沒完全定下之前,首先頒布了三條大法令。其中第一條就是「大興土木」,要求無量住人的明堂暗洞各占一半,所有議事樞機之所必須全部為明堂。
這還是因為程心瞻考慮到無量山的根基在御蟲和陰毒上,允許保留原先山谷與地下的洞窟,作為培草育蟲和閉關煉法所用,不然明堂的比例還要高一些。比如,三清山明堂暗洞的比例大概是在七三分,而崀山和火龍島由于情況特殊,陰靈弟子比較多,是四六分。
以小見大,細微處見真章,其實每到一個宗門,從這些地方都能反映出一個法脈的特點。比如說五毒老祖做主無量山的時候,這山上就見不到一間樓閣,所有人都與蟲蛇為伍,住在陰洞中。當然,這倒不是說住在洞里的就一定是魔教,像明治山和丹霞山,一個修活死人法,一個借地火煉丹,所以山上也多洞;像搖光山和樞機山,一個要觀星,一個要引雷,那就是多樓。再比如巍寶山,專修星象神光,那基本就看不到洞,全是樓宇,一座比一座高。
而從無量山的法統特色來看,保留有一部分的洞穴育蟲煉法便足以,并不需要都住在洞里。之前住洞,完全是因為五毒教歷代教主自身的陰詭心思作祟,見不得太陽。程心瞻要改教換制,先就是要改這個地方,變換風貌,這也是叫無量山教眾明白,改變是確確實實的。
另外,他將「大興土木」放在法令第一條,除了移風換俗,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在于他要籍此重改護山大陣。那些新打的地基、深埋的礎柱以及各種飛檐連廊,都是新大陣的一部分,參與到整座大山的靈氣流轉中去。
原來五毒教的「無量陰蠆噬靈護山大陣」聽著唬人,但在程心瞻看來,漏洞還是多的很。這套大陣主要是利用了山上的蟲蛇與瘴氣,對無量山下的山根和地脈結合得很少,甚至有些關聯方式都和靈氣的自然流轉方向發生了沖突。
程心瞻通過大興土木來重新梳理地脈,把這部分的缺漏給補足了,大陣的威力也在日益變強。
朱兼墨擅長機關傀儡之術,程心瞻讓他做了總督官。
三條法令的第二條,是「去惡罰罪」。
無量山在這六七年里,雖然被萬高鳴逐漸掌控,但用的都是種蟲脅迫的手段,本質上山里還是那些作惡多端的魔頭。現在公示要轉為旁門,那也就到了清算的時候了,叫這些人互相舉檢,戴罪立功,量罪定刑,窮兇極惡的殺,罪責較輕的罰,還無量山一個朗朗乾坤。
賀濟源修雷法的,又在雷府當過差,賞善罰惡正是他的本職,程心瞻任他為總刑官,專辦此事。
這樣一來,無量山里面的可用之人自然是大幅度減少,不過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魔門轉旁門,不是一句布告就能完成轉變的,剔除腐肉,方得新生。現在無量山處于封山狀態,有程心瞻坐鎮,這是清算的最好時機,等后面重新招徒,也就慢慢好起來了。
第三條,「改經換法」。
這更是根本中的根本。
經指的是本經,法,指的是功法、修行法,五毒教原先的功法里有不少糟粕,活人種蠱、生人喂蟲、噬魂飲血,數不勝數,這些東西有的要剔除,有的要修改,有的要優化。
比如,有些蟲蠱是要吞噬生人魂魄才能煉成,那此法斷不可留,需要剔除。有些蟲子要靠精血喂養,這就不能一棒子打死,抓生人來取血,那自然不成,可如果以自己的鮮血喂養,煉成本命蟲,那又是合理的,所以需要修改。還有的,要以活人種蠱,抓生人自然不成,但以自己的肉身皮囊為蠱皿也不妥,這太傷身,應該要配合一道固本培元的法門,這就是屬于要優化的。
說到底,新立的無量教是旁門,不是道家正宗,不能以道家標準來做要求,比如三清山要求弟子修法不但不能以人命煉法,也不能自殘傷身,所以像「化血」、「解體」、「魂祭」、「肉飼」,這些法門在三清山是明令禁止的。
但這些規矩卻不能照搬到無量教。
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無量山乃至整個滇文,就是多毒草、多蟲蛇,養毒蟲的不計其數,甚至連凡人都知道怎么養蠱,他們也習慣了以血肉養蠱,因為自古以來就是這么流傳下來的。如果按三清山的要求來辦,那新建的無量山在滇文都招不到弟子。
或許換句話說,如果在無量山這種神州荒界、西南邊陲都要按三清山的法令修行,那何必還要來無量山,直接去三清山豈不更好?另外,你無量山規矩這般多,求法這般難,那旁邊的哀牢山路也不遠。
所以,因地制宜,不能一棒子打死,該保留的還是要保留。不但如此,還要想法子彌補像肉飼這種法門帶來的身體創傷。如此,才能讓無量山舊眾心悅誠服,如此,才能吸引更多的人來投無量山,從根本上實現改魔為旁,造福一方。
此外,「改經換法」還有一個難點,程心瞻要剔除的,是以生人煉法的污糟,但不可否認,這種血腥之法的威力又都是極大的。不過他既然要改法,必然就不允許改法之后整個無量教的實力水平是下降的,那豈不正助長了魔道的理論——修生養性敵不過殺人放火?
所以他還得保證改出來的正法要比之前的邪法更好練,而且威力更大。
這件事做起來就非常不容易了,只得是程心瞻自己來做。
也就是他通讀道藏、遍識百經,加上悟性超群,才能一邊鉆研無量山的舊有法門,一邊化腐朽為神奇,鉆研出新法來。
首先要改的是本經,本經定下來,與之做配的旁支法門就好改了。
這并沒有花費程心瞻太久的功夫,當無量山的樓閣像春筍一樣長滿山頭的時候,他的心中就構建出了一個完整的本經框架,他取名為:
《小五行靈餌活丹真經》。
程心瞻看過了五毒教作為立教基石的煉蠱術本經——《五毒歸元經》,在他看來,和那撈什子護山大陣一樣,名字取得大,但實在沒有什么高深晦澀的內容,亦稱不上有多精巧絕倫。
在這本經書里,五毒教的祖師把養蠱分為外煉和內煉,外煉為兵器,內煉為臟器。外蠱是養在蟲皿里,以各種毒草毒蟲喂養,可以放出對敵,按不同的煉法,能煉成銅皮鐵骨、極速掠影、毒牙尖爪、迷神制幻等等功效,若集齊五毒之蟲,還有組陣合擊之法。
而內蠱是養在體內,放在五臟六腑里,以自身血肉喂養,等養大了,還可以驅使蠱蟲吃掉臟腑、代替臟腑。按這毒經里的說法,人身臟腑太脆弱,而且不能動彈,只能等著喂食。而蟲腑是活的,不用喂養,可以吐出去自由覓食,吃飽了再回來,就可以把養分再轉給宿主,修行神速。如果能尋來五蟲,將五臟全部替換,更能煉成一道護身衛主的秘術。
程心瞻看完了,只給出四個字的評價——不倫不類。
人體臟器是何等玄妙之物,可以挖掘出多少命藏法門,竟然有人會想到自殘用以喂蟲、以蟲替之,這是何等淺薄的目光!
于是,他推陳出新,創出了《小五行靈餌活丹真經》。
「小五行」,指的是這道法門用上了五行之理,但是還沒達到「道」的層次,只在「術」的水平。「靈餌活丹」則是取「外煉靈餌,內服活丹」之意,「靈餌」指的就是外蠱,「活丹」指的就是內蠱。顧名思義,這是一道將煉蠱術和五行法以及道家丹道接合在一起的法門。
這道法門先是外煉,但和粗淺的養蠱術不同,此法按五行之理和丹道之妙規定了投喂靈物的行屬、次序、時辰等等,最終外煉成一個「靈餌」。服用后,「靈餌蠱」縮成一個小丹丸,直接進入黃庭中,以陽氣陰精喂養,與金丹共呼吸,即為「活丹」。
此蠱可以外祭對敵,飛遁五行,速度極快,而且能發五行毒光,此光一照,比什么銅皮鐵骨、利爪尖牙都來得好用,威力也更大。此蠱亦可以內養,調和金丹,平衡陰陽,平日里護衛黃庭大竅,渡洗丹劫時還可以作為擋劫之寶,替丹受過。
這是一門真正的內外兼修的法門,比《五毒歸元經》的內外分修、以身飼蟲也不知道高明到哪里去了。
另外,程心瞻還有所保留,并沒有把法門中五行相生的道理給說透、說盡,故前綴以「小五行」。他是有意為之,不想把路完全鋪到頭,想讓后人來解,使其在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他想,等到這本法門的前綴改為「大五行」時,無量山也就會邁入一個新的高度了。